十二
靈堂設在可鍾從前的房間,樣式簡單,中央掛著遺照,靈桌上擺著香
爐和幾束鮮花、幾盤水果,香爐內稀稀落落插著幾炷香。上了香後我們默
默退出靈堂,回到客廳。可鍾父母正在門外接待前來慰問告別的親友,大
部分是長輩。幾個看來似乎是可鍾親戚的中年人正坐在椅子上聊著天,話
題不外乎許久不見的客套。我感到一陣鼻酸。
客廳裡也掛了一幅巨大的遺照。遺照裡可鍾對鏡頭微笑著,黑色長髮
髮長過肩,瀏海向右耳後方梳,露出修得整齊的雙眉,清清秀秀的女孩樣。
敏燁說那是可鍾一年前為更新護照特別去拍的證件照,那時還送了她幾張,
兩人當時都沒想到那竟會成為遺照。我望著遺照,彷彿還能聽到她的聲音。
她談起喜愛的小說時笑得爽朗的聲音。她上街頭時奮力怒吼的聲音。她幾
經折磨後空洞無奈的聲音。
「……不知道怎麼教的,教到長孫跑去──」突然,那幾個聊天親戚
的聲音鑽進我耳裡,打斷了我的回想。
「就是呀,老母聽到自己的長孫變成女的,還嚇到差點心臟病發咧,
搞一個不好今天下葬的就不只她了。」另一個親戚說。
我這才知道,原來可鍾變性的事,父母以外的親戚是不知道的。
「夭壽咧,你怎麼可以咒自己老母死?」
「我咒自己老母死咧,他們才存心要氣死老母。這種孽種他們還堅持
要納入祖先牌位,這不是存心招禍嗎?」
「我說也是呀,就算是個女兒,也是買個塔位了事的,何況是這種半
途──」那個親戚突然壓低音量,「半途跑去剁掉的──」
他們接下來刻意壓低的訕笑聲成為刺耳的雜音不斷穿刺我的耳膜。回
過神來,我發覺自己已握緊了雙拳,不斷顫抖。這些人哪裡知道可鍾的痛
苦?她是做錯了什麼事,死了還要被這樣羞辱?我向前踏出一步,想一拳
打斷那個人的鼻樑──
──一隻手從後面把我拉住。是敏燁。她對著我搖了搖頭,我才注意
到自己的衝動。
離開可鍾家時天色已經昏黃,初春傍晚的寒意仍然刺骨。前往公車站
牌途中,敏燁突然問我和瑰書:「你們知道可鍾為什麼要取名叫可鍾嗎?」
我和瑰書搖了搖頭。我們也曾問過她,為什麼不取個更女性化的名字,
但她似乎很喜歡這名字。
「幾年前她曾跟我說過,谷崎潤一郎在京都法然院有個墳墓,她終於
親自去過了。她說那墳墓兩旁擺著兩塊墓石,分別刻著『空』『寂』兩字,
靜靜地躺在那兒,彷彿是作家一生的註腳。」敏燁停了一會,繼續說:
「後來我想了想,『可鍾』兩字的發音合起來,不就是個『空』?」
我恍然大悟。原來可鍾那麼早就把對自己人生的看法鑲進名字裡了。
我腦子裡響起那天清晨可鍾的話語。「打從開始奔跑的那一刻起,就
注定不能存活了」。那時的可鍾是否已預知了自己的未來?公車進站,我
們上了車,車門關上後公車繼續載著我們向前奔跑。但可鍾的奔跑已經結
束。「你的生與死與奔跑都毫無價值。」我望向窗外,周遭景色不斷被向
後拋去,而遠方落日則將翠綠的群山染成一片血紅。
(全文完)
拉板發表後記:
此篇短篇寫於2013年,並於當年得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的文學獎。
過了幾年後覺得沒有讀者有些寂寞,剛好小說內容涉及LGBT,
便想到來拉板發表。
由於這篇既非言情小說,對話也少,加上我也不是什麼有名的作家,
因此本就預期讀者不會很多,
但有幾位板友還是一路把連載讀了下來,在此對這些讀者們說聲感謝。
生命是一則太沉重的問答。
人生的意義為何?人與人的相互理解,本質又是什麼?
而時間的流逝,又將會對人生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其實比起性/別問題本身,這些才是我在這篇小說裡亟欲思索的。
再次感謝把這篇讀完的讀者,
若有什麼讀後心得或指教,也歡迎寄站內信與我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