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過是戲班子裡負責打掃的婆子。
年輕時算是個美人,幾個富家子託人來說媒,她都看不上眼。一拖,父母死了,便給她
叔叔賣去做妾。沒多久,丈夫死了,又被賣去,新任丈夫又死了,人家便說她是剋夫的命
,於是又將她賣掉。輾轉之間,她的年華已去,等到她發覺的時候,她已在這間戲班子裡
做打掃了。
人們喊她九姨。這裡什麼人,她都見過的。少年人、老人、得意人、落魄書生、革命志
士、妓女、男人、女人,各式各樣的人。
可她從未見過這樣二人。
一個是戲班子裡的旦角,范明月,一個是鎮上封老爺的掌上明珠,封仙兒。
她倆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裡,卻不曾說過一句,一來,那是人家的事,二來,她不過是
個掃地的老婆子麼。
有些時候,她會想著,那兩人,當真只是兩個女人麼?
可她們的確只是兩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女人。
她記得,那天晚上,戲台下人影稀稀,瓜果殼丟了一地,總能聽見幾人窸窣的耳語。她
在一旁掃著地,沒怎麼理會台上。後來,《亭會》唱完了,換《遊園驚夢》這一折。台上
的杜麗娘是范明月,小丫頭一個,唱功和其他人相比,遜了一大籌,身段也是尚可罷了,
唯獨扮相沒話說。這也難怪,二十幾歲的小姑娘,怎麼也勝過那群三十好幾甚至四十的老
姑娘麼。
她長得乾乾淨淨,南方人的身骨,南方人的脾氣,南方人的嗓子。身上的氣息,像楚水
環繞的崇山峻嶺那般,脫俗。
開始,台下觀眾也是沒怎麼用心地聽,唱到【皂羅袍】的時候,還能聽見有人嗑瓜子的
聲響,台上的杜麗娘,美則美矣,卻像個仙女似的,無一絲人氣。人家杜麗娘是個心裡含
春的黃花閨女,她到是讓她像起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嫦娥來了。
往台上看了一眼,繼續掃地。
接著便是《驚夢》。
「啊,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到,你卻在這裡。」
台下頓時四聲具寂。
她聞聲,抬頭。台上的柳夢梅,端著一折柳枝,眼角含笑,對杜麗娘作揖。那位玉面書
生,身型纖細,黛眉朱唇,眼送秋波,端的是風流。
從未見過那人。
她見台上的杜麗娘愣了愣,隨即接起話來。
有眼珠子的人都看出來了,那個柳夢梅,是個女人。瞧她那雙媚人的狐狸眼,實實勾人
魂魄。
「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杜麗娘念道。她的嗓子,總是特別柔。
「姐姐,」柳夢梅喊道,「咱一片閒情,愛煞你──哩。」探上她的衣袖,一副風流樣
。底下的人直盯著看。沒錯,是看,根本沒有人注意她唱到哪兒了,大夥兒只是看著她如
何傳情,壓根兒沒注意她的【山桃紅】唱得是如何。
後來,人們再回過神的時候,已唱到「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那兒了。而他們會回神
,也是因為見著了一件難以置信的事兒:
柳夢梅唱到那兒時,當真解起了杜麗娘的衣扣,杜麗娘也只是繼續唱下去罷了。後來,
她唱到「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便拉起她的水袖,把她按到桌上,耳鬢廝磨地唱著。
惹得杜麗娘給了她一記耳光。
「啪」
台下頓時靜了下來。
下一刻,便開始議論紛紛。
「這唱的是哪齣哇?」
「根本是胡來。」
「讓她們這般亂搞?」
「難不成那是洋人那套?」
台上的人兒卻沒停,還是繼續唱著「逗的個日下胭脂」,那個柳夢梅,壓根兒沒有一點
兒書生樣,到像隻吃了書生血肉修練的狐狸精,好似只要她喜歡,這齣戲她怎麼唱,便是
怎麼對。
只要她喜歡。
她笑得張狂。
而范明月,則是傻傻地愣在那兒,瞧著那個右臉有著一片鮮紅五隻指印的女人,媚然地
唱著曲兒。
那便是她們第一次見面了。
後來,九姨時常在戲班裡見到她,有她在的地方,定有范明月。
有一回,她在打掃,偶然間看到她倆。
兩人在化妝間裡的貴妃椅上,封仙兒枕著范明月,輕輕地哼著小曲,一只手不老實地解
著她的盤扣,范明月動起兩只手,不讓她得逞。九姨見著了,本想迴避的,她的一句話
卻硬是讓她停了下來。
范明月捉住她兩只手,一語不發,一會兒,問道:「你為什麼……喜歡我?」,頓了頓
,又道:「別說什麼一片閒情那套。」
封仙兒笑了笑,吻了吻她的手背,道:「那年,我也忘了是哪一年,我到了蘇州某個山
環水繞的小鎮子散心,晌午過後,枕臂小眠,夢裡……我看到了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的故
事,從他倆還是孩子開始。」范明月的手顫了顫,想抽回,無奈封仙兒卻緊緊扣著。她瞇
起眼,繼續說道:「醒來以後,我腦子裡便時不時浮現他倆的景象,不知不覺中,我已把
自己當作是他了。」
她吻上她的手背,模樣是那般輕柔,嗓子輕柔到九姨差點兒漏聽了答案:「當真是情不
知所起,一往而深麼......」
范明月沒有說話。
封仙兒於是繼續方才的動作,一顆、兩顆、三顆,領襟往兩旁一拉,一片春色,范明月
頓時回了神,將她往外推,把盤扣一顆顆扣回去,她笑了笑,又貼了回去,與她耳鬢廝磨
了起來。
她那時候的笑,九姨老覺得像是要吃了書生以吸陽氣的狐狸精似的,邪魅。她說那女人
是狐狸精托世,也是其來有自的,那女人有多狠、有多媚、有多癡,她是想得到一二的。
她記得當時那個女人是這麼說的:「人家劉徹說金屋藏嬌……我到寧願拿條金鎖鍊,把你
圈在身邊。」
范明月沒有回答。
她往門縫一看,正好瞧見了那個妖孽吻上她的唇。
她沒有走,還是不停地看,道不是因為覺得有趣,而是因為活到這把年紀,從未見過這
樣的事。
她見到她的手攀上范明月的旗袍下擺,一步步往上,隨即被另一只手擋了下來。
封仙兒也只是笑笑,便又吻上她的唇,接著,又扭過頭,朝門邊拋了個媚眼。
她嚇得拔腿就跑。
後來,范明月很少來唱戲了,聽說是給封仙兒帶回家了。也就她那個老爺子寵她,由著
她胡來。
聽人家說,她倆同進同出同食同寢,宛若夫妻。說是宛若,那是給范老爺子面子,私底
下不外乎罵聲不斷,怎麼這鎮子裡給出了件這麼傷風敗俗的事兒來。
可她倆誰也沒受到影響,依舊如往昔一般。
後來,某天早晨,戲班子裡來了個少年人,開口便要找明月。那人英俊颯爽,相貌堂堂
,想到那兩個女人的事兒,多少人替他不值。於是某個女人就說了,明月現在與封小姐同
住,你不妨去那兒找找唄。
誰也沒多說什麼。
後來,聽人家說,封家小姐和那男人訂婚了。
男人姓孟,單名安,開始與她父親有生意上的往來,也是個金貴的少爺。
鎮上的人愈看愈不明白了,他們原來是想看看那男人發現她倆的關係後,會是如何反應
,沒想到,他倆竟要結婚。
范明月回到了戲班,日子恍若又回到了從前。
她還是一樣的溫柔,對著每一個人笑,還是像個仙女般只可遠觀,即便戲班裡的人總說
他不曉得被玩過幾回了。
日子又這麼一天天地過了,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後來,她還是來了。
她如往常般掃著地,在化妝間外頭又聽見了她倆的談話。
這回,那女人已不復從前了。
她的嗓音已不再從容、慵懶,也不再勾人。
她聽見她撕心裂肺地吼著「我那麼愛你你為什麼不愛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偷偷開了個縫,見那女人將范明月壓在貴妃椅上,跨坐在她身上,雙手扯著她的衣領
,眼淚不停地落下。身下人卻只是冷冷地看著她,說了句:「你憑什麼讓我愛你?」連嗓
子都是冷冰冰。
封仙兒愣了愣,站起身。用手背胡亂擦了擦眼睛,復笑了起來,她說道:「我只問你這
麼一次,若你說愛我,我就不嫁給他,若你說不愛……這輩子你再不會見到我倆,你愛不
愛我?」
「我不愛你。」她眼睛眨也沒眨一下,說得像真的一樣。
封仙兒又是一愣,笑著道:「你說的。」當真是蒲松齡筆下,修行千年的狐狸精。接著
便朝門走了去。九姨見了便忙往門旁躲,可還是給她發現了。
「好看麼?」
她回頭問道,面上的表情當真瞬間傾城。
她笑得好看。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往裡頭看去:門裡的范明月環著胸,咬著指甲,嘴裡不停念著「何必何必何必……」
再聽見她倆的事的時候,已經出事了。
新婚之夜,孟安死了,身上被開了數槍,封仙兒心口被插了支髮簪,白玉雕成的簪子上
沾滿了血。
原因不明。新房裡就他二人。
後來,她被送到醫院,本來是活不了的,可還是活了下來。
不是什麼神跡,不過是她的心臟長偏了,僅此而已。
再後來,范明月便再沒有出現在這戲班子裡了。
戲班裡有各種說法。說她自殺了的也有,說她逃亡了的人也有,說她跟別人跑了的也有
,說她被封仙兒殺了的人也有,只有九姨瞧見了真相,可她卻不講。
那天晚上,她聽見了,也看見了。
鎮上那條青石子路,晚上傳來了汽車行駛的聲音,車子在戲班前停了下來。
她正好在丟垃圾,往車窗內看去。
是兩個女人。
靠她這邊的,是范明月,羞紅著臉,她臉上總算是有些人氣了,另一邊的,看不清臉,
可那只不聽話的手,她是見過的。那只手搭上她的肩,往衣裡探去。雪白的手背映著月光
,柔柔、軟軟。
車子又開走了,沒留下一點痕跡。
抬頭,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今天是十五號麼。吹著口哨,便進屋了。一只腳踩進棺材
裡的她,忽然想起孩提時候,母親桌上那本《聊齋》,書頁有著淡淡的薰香,硃砂筆細細
勾著哪一頁?
喔,是了,
〈封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