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睡?」我盯著她在黑暗之中竟然異常明亮的瞳孔，有點嚇到。
許瑞亞回視我，眼裡映著外頭的路燈，和其他閃爍著的什麼，那樣的眼神讓短暫的沉默
都顯得有些漫長，過了幾秒她才用沒有起伏的語調悠然開口，那聲音在夜裡聽起來好乾淨
。
「枕頭太高了，不舒服。」
是有沒有這麼嬌生慣養?
「那，我的跟你換。」我頓了一下，走到屬於我的那一邊床，拿起我的枕頭，在上頭包
了兩層毛巾，我記得她白天還嫌過我這個枕頭矮。
轉過頭來，才發現許瑞亞還是這麼盯著我看。
雖然我一向沒什麼好奇探究的精神，也不是那種被一直看著就會心慌的人，不過許瑞亞
的眼神實在…太穿透，卻又太溫柔了。
而那溫柔偏偏又一點也不居高臨下。
我不懂那眼神，但起碼那不該是會讓人在孤單脆弱而失落，卻又燠熱煩躁的夜裡會想對
上的視線。
但是，不管我為了那眼神如何的起心動念，想的太多卻又透徹的太不夠，那一定都不在
許瑞亞在意的範圍內吧。
畢竟她並不是普通人啊，那樣的眼神或許，對誰都會露出吧，而我這麼一點點小小的心
思，又有什麼好在意的呢。我只能試著學許瑞亞那樣好像能把所有無謂重量都卸下的聳肩
，這麼對自己解釋。
黑暗之中，她緩了一秒才接過我遞來的枕頭，微微挪動了下身體，懶洋洋地把自己的和
我交換。
「你很貼心。」然後她維持那個令人不安的凝視，過了幾秒，在我以為她已經準備再度
入睡時突然開口。
我有些意外，或許是在夜裡的關係，這是許瑞亞這一整天來主動和我說起不必要的話題
。
更何況，我一直以為許瑞亞對於任務之外的事情都沒有任何興趣的。
「沒有喔。我很健忘，又很遲鈍，一點都不貼心。」我不習慣話題飄到自己身上，於是
只學她那不苟同的輕輕聳肩，拿起旁邊的毛巾擦擦臉又坐回床上，換好枕頭後準備入睡。
其實我...好像還曾經因此被盼盼罵過。多半是為了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卻沒來由地惹
她不開心，而等到我真的深自反省一番之後，她早就將之前的不愉快拋諸腦後了。
不對，或許就是因為我潛意識裡老是主觀地判定那是小事，才總是弄得她不高興。但事
後想想，她也太少真的讓我感到她的在乎，好像是我太不重要。
不，我不需要事後冷靜下來之後的看穿。那樣會顯得我好像太過小心眼而不善良。
事後回想起來的小事，在情人眼中總是巨大的像座越不過的山巔。只有時光能將心冷卻
，在不愛也不恨之後，將山稜夷平為荒原。
但在那之前，我還在這起伏的道路上蹣跚獨行著，像蝮蝂一樣使勁全力背著那些愛恨貪
嗔癡，緊繃著肌肉，忍住快要崩潰的情緒，鬧氣似的前進著，和自己過不去。
我突然莫名的想著，不知道那個還在未來的謝青盼，是否已經在深夜中入睡?她會不會
在孤獨之中稍微感到後悔，或者此刻她早已枕在別人身邊?
不知道。一定是我不夠好。是的，是我不夠好到讓她更喜歡我一點，我一直心知肚明，
即便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也不曾忘記。
而如果我時時刻刻都這麼想著，即便我努力的用我的方式對她好，是否仍然代表我其實
最在意的還是自己，於是沒有真正不顧一切的愛著，於是才沒有資格獲得所謂真正的愛?
或者只是我自己喜歡想太多，也許對別人而言這都不值得在意。
不，如果用力記著這些，只是要讓我慢慢開始恨起那個讓我受過太多傷的人，和那個想
的太多卻永遠不夠讓人喜歡的自己的話，我寧願不要這樣。
我寧可相信，如果我自己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更讓她喜歡，盼盼也，實際上，是很好
的。
只是或許我想讓她喜歡上自己的方式錯了。我寧願這樣想。
「如果是神的走狗，一定可以看透很多事，也就沒有記不記得的必要吧，像你們這樣敏
捷又聰明才是好的。」剛才不是明明強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的嗎?我眨了眨眼，將自己
從太不愉快的思緒中拉出來，盯著其實什麼都看不見的天花板，遲疑了半晌開口。
「不是這的問題啊。那是一種心。」許瑞亞輕輕笑了，輕盈的聲音似乎突然間有了撩動
人心的什麼，透出了微光，點亮了黑暗。
雖然許瑞亞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可靠的模樣，我還是忍不住覺得，如果在那個大停電的
夜中，有這樣的人陪我，和我說說話，那大概就不會有恐慌和無助了吧。
「心...你倒是很了解人類噢。」我訥訥的說，蓋上涼被，不敢轉身過去面對她。｢真
有職業道德。｣
「呵，我也曾經是活蹦亂跳的人類。」黑暗中傳來她清透的淺笑聲，像是一陣微風掠過
，舒服但如此短促而無從記憶。
此刻的許瑞亞會是什麼表情呢，躺在她身旁，本來還不習慣的我此刻竟莫名的覺得安心
。
「是嗎...」
一陣朦朧的睡意朝我襲來，猝不及防也無從抵抗，逐漸控制我的身體，我強忍著不敢睡
。
然後我聽見自己下意識的脫口而出。「你當人類的時候，一定很可愛。」
「我有一種感覺，好像已經跟你認識很久很久一樣。」
「或許。」
許瑞亞不置可否的語氣，是我從來不會遇過的反應，可是就因為是許瑞亞，我反而很快
就接受了。
或許。那是，還是不是呢?我忍不住輕笑，竟然也開始能接受許瑞亞這種老是令人猜不
透的說話方式了。
「嘿，許瑞亞，這是我們在這裡度過的第一天耶。」
我輕聲開口，或許是因為開了窗，房裡的氣溫舒服多了，也開始很難維持清醒。
「我該說請多指教嗎?」許瑞亞輕輕笑了，那種無所謂的笑法讓我覺得自己有點蠢。
即使只是有些睥睨，沒帶太多愉快成分的輕笑，但這個夜裡，許瑞亞笑的次數實在太多
，太…犯規了。
「不是...我只是想說，我只是想說很高興有你在一起。」
「你現在倒是很多話啊...在學校的時候明明很安靜不是?」她沒有直接回應，只是輕聲
說著。
「...是因為你，我才多話的。」其實，我有很多的話想說。不知道為什麼，就算我
不停地告訴自己許瑞亞才不在意跟我有關的一切，但是我就是知道，告訴她也不會有什麼
關係。
她會聽。就算她根本就不擅長於安慰，但她一定會安靜的聽我說完，然後或許她會懂一
些些。
「安如，請你不要，愛上我。」
在黑暗之中，聽覺變的靈敏，我聽見她微微轉頭的磨擦聲響，卻不敢轉過頭去面對她，
然後我聽見她這麼說，非常輕聲的說，細微到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聽。
這是許瑞亞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可是，在我來的及揣摩這句話之前，她又以本來的音量開口，打斷我本來開始運作的思
路「你想睡就睡，不用等我。」
我遲疑了一會，或許對許瑞亞來說，孤單的夜晚並不構成困擾吧，是我自己自作多情。
我沒有回話，只是轉身擺好習慣的姿勢，枕頭上傳來一陣應該是屬於許瑞亞的，淡淡的
青草香味，讓我想到剛除完草的操場，下起小雨，漫著薄霧。
薄霧般的睡意迅速擴散，將我包圍，我終於放棄抵抗。
那晚我夢到自己躺在一大片草原上，那是很長的，從沒看過的草，微風撲面帶來沙沙輕
聲，而白雲悠悠飄過。
第二天我在清晨五點鐘醒來，天只亮了一半多，外頭的天空是一片澄淨而透明的淺藍，
好像昨天之前的一切都被歸零一般。
我坐起身，出神地盯著窗外的天空，依稀記得昨晚迷迷糊糊之間似乎和許瑞亞說了些什
麼，內容卻像白雲一樣飄忽而過，轉瞬之間就沒了形體。
「早安。」我轉頭，對著還埋在被子理的許瑞亞默默的說。
她還在，證明這一切不是夢，還能和我一起保有這個秘密，聽我訴說在這秘密之中，不
足為外人道的什麼就好了。
只要她還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