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早上六點三十分，我用力的壓抑住想打哈欠的感覺，盯著整班低頭猛寫考卷的苦命國三學生。唉，聽說教育部大聲嚷著要改革，嚴格規定不可以晨考，所以現在我眼前的景象，一定是幻覺啊，早上考試什麼的根本不存在，但事實的真相是教育改革才是貨真價實的幻聽幻想啊。我用力地拍一拍自己的睡臉，為了降低被周公招喚的可能，我起身走下講台，去看看學生們的情況。
「別睡喔!趕快寫!」我輕輕地搖醒一個學生。
「嗯…」學生應了一聲，揉揉眼，低頭看著考卷。
「怎麼了?昨天沒睡飽啊?」我問，想說和他聊個兩句，讓他回神點。
「嗯…好想睡。」學生說，眼神充滿哀怨。
「趕快寫完，就可以再睡一下了。」我在心底為他默哀，但也只能這樣安慰他，總不能跟他說，想睡就睡啊，這考試一點也不重要。
「嗯…」學生無奈地低下頭，筆尖如蝸牛爬步的刻著字。
七點的鐘聲一響，立刻收卷，交換改之後簡單的講解一下，便開始盯著學生們自修，直到早自習結束。
我抱著一疊考卷身後跟著一個小跟班，一起回到導師辦公室。
「還好嗎?今天他們乖不乖?」一看到我進門，榆茹馬上開口關心。
「還好啦，他們比較辛苦，一大早就得考試。」我說。
「沒辦法呀，不這樣他們就不念書。」榆茹回答。
「嗯嗯…」唉，教育心理學中美好的假設，什麼誘導學習之類的都是天邊浮雲，填鴨式才是真正不變的教學法。
「老師，今天的考卷都登記好了，我放在這裡，我把上次的考卷拿回去發給大家。」留著標準學生頭的小跟班說。
「好，嘉玟，妳等一下順便幫老師把東西拿去七年十九班，謝謝妳。」榆茹交代著。
「好。」小女孩畢恭畢敬的回答，然後轉身離去。
「這女生好可愛呀，而且聽話乖巧啊。」在這種各種小屁孩橫行的世道，她真的像稀世珍寶一樣可貴。
「嘉玟是個很令人心疼的孩子，媽媽是外配，在她還念國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爸爸忙於工作，基本上都是阿嬤在照顧她。小方，如果可以的話妳也多關心她一點，這樣的孩子，如果少了關愛很容易走錯路。她們才是最需要我們的人。」榆茹感慨的說。
「嗯，我會的。」這個家庭背景讓我愣住幾秒，我回答榆茹的也在心中回答自己。
「或許是看到這些需要幫一把的孩子，我才擁有當初想當老師的教育熱忱。」
「要莫忘初衷啊。」榆茹語氣平淡，但我卻捕抓到她眼神中的似水柔情，如輕柔寫意的像是恰巧拂面的春風，還未來得及細細感受，就已遠去。她，究竟在藏什麼呢?情緒的流洩總是那樣不經意才會顯現，冷靜自持似乎不是她的原貌。
「嗯…莫忘初衷。」我應諾，用力點頭。
我傻氣、我熱血，是因為我自信自己可以帶來不一樣。我想或許是這樣單純的信念，為需要的孩子而留下，讓不管教育的環境變得多糟糕，還是有許多教師都留在教育的第一現場，也讓許多菜鳥繼續為此賣命。學生，只不過是一群十來歲的孩子，怎麼忍心叫人去放棄他們呢?
上課鐘聲又響起了，我趕緊收拾一下，先往七年十九班的走去，一走進教室，我馬上覺得氣氛有股說不上的怪異，學生們壓低了音量交頭接耳的，教室後面多了一個年約四十歲的女子，眼神充滿不信任地打量著我，被她看得渾身不舒服。
「妳是戴榆茹老師?」女子開口質疑說。
「不是，戴老師馬上就到，我先過來…」我話還沒說完，就被她無理地打斷。
「這樣啊，那妳是?」女子對我的身分頗為好奇。
「我是實習教師，敝姓方。」我回答。
「實習教師?這麼說妳會教這班的英文課嘍?」女子拔高聲音的質問我。
「是呀，請問妳?」我此刻強烈懷疑，在我面前的應該是傳說中的恐龍家長。
「我是溫律昀的媽媽，當初幫律昀選老師的時候，校長並沒有告訴我，會有實習教師這件事情，這樣子戴老師的上課進度會不會被妳耽誤到啊?你們是怎麼決定實習教師要待在哪個班級這件事情的?為什麼都沒有事先取得家長的同意，你們這樣子草率的行政過程，根本就不重視我們家長的教育選擇權。」女子鏗鏘有力的如同機關槍一般，答答答的掃射，聽到這段話我真的是完全的傻眼，她有教育選擇權?那是什麼?可以吃嗎?另外，我的教師專業自主權呢?
「哦…」思想差距太大，讓我一時詞窮，只剩心裡無限的驚嘆，原來傳說都是真的。
「該不會現在課都是妳在上嗎?我們的教育體制怎麼會淪落如此，妳們這些老師都很公務員，打混摸魚最會，都已經鐘響了還不見人影...」
「呃....」
她滔滔不絕的發表高見，連公務員三個字都變成負面形容詞，而我不敢隨意開口，怕一開口會忍不住連同公務員們一起問候她的家母是否安好。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榆茹剛好走進教室，看到我愣住說不出話的這一幕，馬上開口解救我，我對她的崇拜又頓生了幾分。
「妳就是戴榆茹老師吧。」女子將槍口轉向。
「我是，請問妳是哪位學生的家長呢?」榆茹禮貌性地頷首，果然經驗豐富，馬上就知道這是學生的家長。
「我是溫律昀的媽媽，敝姓吳，我想請問一下這個實習老師是怎麼一回事?可以請她換去別的班級嗎?」
哇嗚!真是超級有禮貌的，我招誰惹誰了，一開口就要把我換掉。
「方老師很好，為什麼要換掉呢?」榆茹笑著問，應對上溫和卻不顯露半分卑微，絲毫不受對方的影響而改變。
教育真的變成服務業了，奧客各個深藏不露，現老師難當呀，除了學生還有更難搞的家長在挑戰妳，看著榆茹EQ極高的從容應戰，冷靜優雅的見招拆招，完全不受他人的情緒而波動，我崇拜得五體投地。
「是這樣的，據我所知，實習老師都會有什麼實習成果展的活動，到時候會需要教學演示，我擔心到時候為了配合實習老師的成果展會耽誤到上課的進度，而且在成果展前都會佔去小朋友的上課時間進行模擬上課之類的，這樣一來一往，會讓律昀他少上好幾堂課，會影響到他的成績。」女子理直氣壯地捍衛自己的權利，將自己的自私視為理所當然。
「吳女士，妳特意安排孩子到我的班上，是相信我的教學能力，不是嗎?」榆茹的話語帶著專業的自信，柔和的態度，顯出恭謙不自傲。
「我相信方老師在這班實習，不會影響到上課進度，孩子的成績也不會因為實習老師而下降的，相反地，實習老師的年紀和孩子們比較接近，很容易和孩子們打成一片，這樣孩子們在課業上碰到的問題也比較敢請教實習老師，對孩子的學習是很大的幫助。」榆茹稍微停頓後，有條不紊地繼續回答，順著家長的思維去說服。
「不行，我還是覺得讓方老師去別班實習比較妥當，現在升學競爭這麼激烈，要不是校長說妳堅持不帶升學班，我也不會讓律昀來這個普通班的，總之馬虎不得。」女子思考了三秒後，否決了榆茹的說詞，還是希望將我換走，我在心裡默默地將她的祖宗都問候了一番。
「吳女士，方老師在試教前會先演練一次給我看過，而且在正式試教的時候我也會在幫邊協助，如果有任何不妥的地方，講解得不是這麼清楚，我會再旁補充講解一次，妳就給方老師一個表現的機會，每個老師都是要經過實習的這個關卡才能成長，就當是在幫助人吧，我相信妳也會教育孩子助人為樂，所以不會反對方老師繼續跟著我實習，對吧?」
榆茹軟中帶硬的強迫話題終止，最後那一句神來一筆，挖了個坑讓她非接受不可，否則就等於當著全班孩子的面前承認自己自私。
「老師妳誤會了，其實我也不是要換走方老師啦，就只是有些擔心。」三言兩語的來往中她發現了榆茹不好惹，於是話鋒一轉，就當一切是誤會。
「不好意思，我們要開始上課了，請妳先離開。」榆茹下逐客令，打算終結這場小鬧劇。
「我想在後面聽老師妳上課，我就站在最後一排，不會打擾妳的。」女子繼續厚顏的說。
「好，那請同學們拿出課本。」
榆茹不理會，抽了張面紙包起粉筆，準備開始上課，我也拿起我的東西，走到最後一排，找了個空座位坐下。
坐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翻出座位表來，看一下傳說中的律昀同學是哪位，我的目光循著座位表的標示，看到了一個白白胖胖的背影，白色的制服襯衫後面三條筆直的燙痕，整齊的髮型，白色的高筒襪配著黑色的皮鞋，整個背影就散發出不折不扣的媽寶氣質，我替他的人生掬一把同情淚，唉，標準的愛之適足以害之。
「好了，今天就先上到這邊，下課。」鐘聲一響起，榆茹剛好也上到一個段落，馬上宣布下課。
「吳女士，如果沒什麼事的話，要不一起和我一起去導師辦公室聊個五分鐘。」榆茹言下之意，是希望讓她知道該離開教室。
「我等一下想看一下待會數學老師上課的情形，改天我再抽空專程找老師聊聊。」她完全厚顏，還打算繼續行駛她的教育選擇權。
「我還有課，我先走了。」榆茹眼見沒辦法說服，便踩著高跟鞋，抱起課本，昂首走出教室門，隨後我也快步地追出去。
「學姊…」確定已經離開教室一段距離後，我開口喚著榆茹。
「嗯?」榆茹轉過身來看我，眼神帶著詢問。
「剛才的情況很常發生嗎?」我開口詢問，想釐清剛才的情況。
「呵呵，嚇到了?」榆茹輕笑著說，甜甜的笑容帶著輕微的安撫而非嘲笑。
「有一點…」我老實地承認。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我剛開始教書的第二年，臨時接重點班的英文課，某個孩子的家長聯合其他家長要求換掉，理由是因為我的發音不標準。」榆茹雲淡風輕地敘述這樣一件往事。
「然後呢?」我耐住心中的不平繼續追問，默默地在心裡為她抱屈，這簡直是霸凌阿，質疑英文老師的發音不標準，太羞辱人。
「過程很複雜，當初是因為學校帶重點班的老師請產假，所以才是我接的，能做的就只有說服他們，別無他法了。」
「那感覺一定很不好受。」我真心地說。
「是阿，當時Sunny…就是舒晴老師幫我很多。」榆茹的眼神裡有那麼一點感傷，還有一些不知道怎麼判讀的情緒。
「舒晴老師?」我不知覺的開口想知道更多她的過去。
「不說這個了，講講你這幾天的心得，當老師如何呢?」榆茹不想回憶，便話鋒一轉，將話題帶到我身上。
「還蠻有趣的，學生都好活潑，有點招架不住…」我苦笑著回答，然後又想起第一天我在講台上被踐踏的尊嚴。
「孩子都是可愛好解決的，而大多數的家長也都是明理善良，習慣了就會找到屬於妳的解決方法。」榆茹幫我簡單幾句增強我的心理建設。
推開門，我們一前一後的走進教師辦公室，雖然她連笑容也都是淡淡的、冷冷的，但不過多的熱情反而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