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城
第一回 塵世天國 下
那個上午的時光全都要在湖水中度過。為了掩人耳目,愷將馬放去林中吃草,自己脫了上
衣、綁腿褲跟便靴,只穿著背心短褲,跟賞青一起下了水。
兩人的行動都跟在岸上時一樣自如,水的浮力使她們如釋重負,尤其是賞青,這種寧靜值
得懷念。她拉著愷的手,難得的露出了微笑。在晨光浸染的湖底,愷瘦削蒼白的側臉輪廓
也顯得溫潤了許多,漆黑的眼睫如墨筆濃重抹出,表情儘管端凝,眼波卻映出粼動水光,
她正尋找著適合的湖底礁岩。
賞青不懂哪裡才可以演練,因此也渾然不在意。她的目光被她身上不停晃動的寬鬆背心引
去,往下看,注意到那被水浸濕的單薄布料下透出白色布條在身體上纏繞的層疊痕跡。游
水的動作舒展緩慢,更顯出這些緊束布條的冷硬與不舒服。
她穿戴這些,是為了遮掩自己身上的女性線條吧?賞青指著她的肋下,用眼神詢問:可
以嗎?
愷低頭看去,在她的比劃之下明白了她的意圖,點了一下頭。於是賞青伸出手,在水下慢
慢的將那長長布條末端的繩結解開。白布條們ㄧ圈圈的鬆散下落,被水流推動著自然綻開
,如同無數白星雨花的垂蕊長瓣柔柔拂過她指尖。湖水清澈,光線穿透,一覽無遺。愷
的身軀上絲絲縷縷的留下了布條壓出的淡紅痕跡,然後這些痕跡被水浸潤而慢慢淡去,體
膚顏色很快就回到了水一般的皎白。她一動不動的站著,身材勻稱,腹部線條平坦,隱
約可見豎排腹肌垂直隱沒在濕透了的白色底褲中,那微微隆起的胸部整體形狀渾圓完美,
上翹的乳尖淺紅緊縮,十分好看。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的或許只是背脊挺直的姿態,那堅
定果決、特別修長的雙腿跟自如打開的站姿。
賞青仔仔細細的打量著眼前的一切。其實她見過的身體並不多,記憶中媽媽的身材溫柔且
秀美,而眼前這具身體的骨骼線條更分明,那寬闊細長的鎖骨好像利器橫伸成兩片骨甲,
鋒銳割據,從兩邊肩頭延伸下去的是兩條看起來就精準有力的手臂跟窄長手掌。她輕扛肩
膀,看起來就是等著要佩上肩甲跟斗篷的,這是武將特有的體態。愷似乎並不因為自己
的身體是女性就害怕被人窺探。她任賞青觀看,甚至找了一塊有平坦岩石突出的所在,平
躺下來,把腰上的布褲也解開,指著自己兩腿之間,示意她看那不同的地方。
白布漂浮,不時遮蔽著她,於是賞青靠近過去,將那布片往下捲,讓她墊在身下。她替她
整理時,手背在她的兩腿之間輕輕的觸碰了一下,那裡就像是普通人的手臂內側,是光滑
的。愷屈起雙腿,能看得更清楚了,只見從恥骨往下,只有小片指甲蓋大小的毛髮與摺皺
,再下去到臀穴之間,皮膚平坦,什麼也沒有。
不用比對,她也知道自己的下體跟這不一樣。水族女性生有平常密閉的薄翼狀皮膚,打開
如同蝴蝶的翅膀,關閉時若平齒細密交織,但是愷並沒有,根據媽媽的講述,或許,這意
味著她將來無法生下自己的孩子吧。
生為功能不全的人或許是遺憾的,但除此之外,無論身體、長相,她都跟平常人一樣健全
,甚至更加強大、炫美。
賞青忽然想起自己被捕後在物族兵士手上遭受過的虐待,因為水族女人特殊的身體構造,
那些人無法真正凌辱她,就使用污言穢語跟鞭打。他們應該算是愷的屬下,那麼假如他們
發現愷也是女人,又會說些什麼呢。被他們敬畏的大人也是個女人,而且無論從哪個方面
來說,都比他們更強,即使就這麼赤裸著,手上沒有武器。她只是坐在石頭上,但看到
的人都知道,跟世間行走的生物都生而不同,根本不是相似的種類。若要比擬的話,冰峰
上的猛禽雪鷹或許是個好選擇。她張開雙翼便能翱擊長空,俯衝而下,地上所有的生命,
哪怕是奔馬狡豹也逃不脫肚破腸流的命運。愷不知道賞青所想的比喻,她等待她看完就
穿回衣物,開始手把手的教她怎樣握著冰錐刺擊才最趁手、刺中哪些部位會讓對方立時失
去行動能力、怎麼避免眼光太早落到要攻擊的地方暴露自己的意圖、如何放鬆不必緊繃的
部位把力量集中到重要的一點......她還讓她嘗試趁著在水中有源源不絕的材料,連續多
次凝成冰刃,激發射中湖畔土壁上面刻出的人形靶。
賞青很努力練習嘗試,不過一次最多造出三枚冰錐,十步之內射中目標的機會大概十中只
有三、四,如此試過十餘輪,期間需要休息的時間越來越長,冰錐也越來越細小,最後只
能做出小指頭大的冰渣,連自己的腳面都彈不過去了。
愷讓她停下,點頭示意今天就先這樣。兩人一起回到岸上,她體力耗盡,腿軟到幾乎站不
起來,愷把她攙扶著帶到樹林邊上,升起一堆火。她甚至無力將兩人身上的濕衣弄乾,就
靠在火堆旁沉沉的睡去。
等她醒來時,已是黃昏,發覺自己躺在一堆柔軟的乾苔蘚與枯枝上,火堆依然劈哩啪啦不
大不小的燃燒著。鼻子裡聞到食物的香氣,她看見一鍋野菜裡載浮載沉的灰白麵餅。兩人
身上的衣物都已經烘乾了。愷坐在她斜對面,手中握著一塊尖錐形狀的木頭,正用短刀
雕刻著。聽見動靜,她抬眼起來看她。已是暮色昏昏,她的眉眼卻如同會自然發光般的明
晰,額上垂落的瀏海末端拂過線條筆直的鼻樑,緊抿的嘴唇輪廓被陰影勾勒,下頜微尖的
影子輕輕投在背心領口與頸窩構成的狹長三角凹洞中,她赤足沒穿靴子,肆意的伸著長腿
,神態冷酷而隨意。在這曠野中,除她之外沒有旁人的地方,她身上的野性反倒生長了
,或許這才是她真實的某部份。賞青側身坐起,發現腳邊放著個打開一半的行囊,開口
中露出了一本深褐封皮,看起來有些破破爛爛的書。那是什麼?從沒看過愷看書,似乎她
原先的居所也沒有書。「妳睡了很久。」愷說,「今天不用趕路,就在此休息過夜。」
她點點頭,舒展一下手腳,覺得四肢雖然無力,身體百脈卻有莫名的輕鬆感,原來習武
的樂趣在於此,難怪武者勤練不輟。但已經晚上了,肚子飢餓,要再繼續也無法。
兩人分食晚餐,有野菜湯相佐,比乾吃麵餅美味多了。愷收拾乾淨碗盆以後,取過那個木
頭雕刻成的錐形小物,翻轉端詳,一面對她說:「軍中所用的箭頭就是如此形狀,妳看,
側面鑄有四道凹槽,殺傷力更大。妳所做冰錐也可如此。」
賞青接過來,想像照此方式做成的冰刃勢必撕裂傷口,令人血流不止。她的咽喉不知為何
有些堵住,感覺這輕飄飄的木頭握在手中卻無比沉甸甸。原來不光是練習就好了嗎?殺人
,這個不斷精進的技巧,必須付諸實行才算達到目的。今天所做的每一點練習,每一分努
力,將來勢必傷害他人,即使那人本就該殺。她不喜歡卻不得不為此準備這個事實,本身
就讓她感到悲哀。也許這就是生為羚羊與生為虎狼的區別。她無法答話,連眼光也抬不起
來。
愷卻沒繼續往下說,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將那木塊從她手心拿走,擲到地上。
「算了,」她低聲說,「是我急躁,今天夠了,就這樣吧,以後再說。」賞青不由自主
的感到一陣內疚,畢竟她這麼全力以赴的想把所有東西教給她,正想出聲辯解說自己只是
疲累,明天就可練習塑形,卻又感到手中一沉,她本能的接住,看見竟是剛才那本書。
「妳可認識水族文字?」愷問,「哪一頁都好,念給我聽。」
「我……」愷絕口不提冰錐的事,她的情緒卻沒這麼快平靜下來。
「無需再想,不願意做的事,我來替妳做。我認不得這書裡的字,妳替我認。」
她注視著書皮發了一陣呆,舊書頁特有的濃厚紙香飄傳上來,漸漸淹沒了她。
「書名叫什麼?」
她答道:「……無盡國記。」愷沒有繼續問,只是注視著她。她用手指捻開那厚重的篇
幅,隨意翻至某頁,把上面的文字輕聲念出來:「……是謂天國,非玄空,亦非地面,非
目可見,非耳可聞,凡人身在弈局,萬念皆虛,……」
愷聽到此處,就說:「正是,我已走了我這步棋,以後如何,不是我們的應對。」
那麼是誰?賞青不知道答案,只能繼續的念下去,她低迴的語聲伴著木柴的燃燒聲響,成
為從此她們旅途上每晚睡前必然出現的呢喃。
也令愷的心更加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