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市高樓矗立，天際線搗得稀糊破碎，濃豔的藍如萬尺藍綢密不透風地覆在高樓上，
封住在底下的人車，仰起頭來，看不透天外的一切。
壞戀情之所以發生，冥冥中自有主宰，李君雅信奉著，
痛恨自己再次陷入壞戀情的開端。
有時候她也弄不清，這是場戀愛，還是場她想像出來的戀愛。
一見鍾情，然後如計劃地越走越近，越近越看清楚對方心中的典型不是自己，
而她卻已經陷入，更焦急更想方設法地進入對方的世界，
身心俱疲以後，乾脆地換工作，逃到國外，直到那開闊的天空治癒自己，
開始想念家鄉，才又回家。
那是她年輕時的事情，回到家鄉以後，她已經邁向中階主管升高階主管的臨界，
原本張狂晶亮的眼色，收得曖暖圓融，法令紋緩緩浮現，這些年學得幽默學著笑，
當初的壞戀情再回頭看，不過是年少不懂事。
然而，在一次會議，她遇見同業的趙明玲，第一眼她便知道不好了，
跟當初的壞戀情一樣的騷動，不過一個照面，心像火烤過地燙起來，
她就是雙手捂著心窩壓住騷動，掌心滿滿水泡，指間飄散白煙，掩不住。
就跟記憶中張狂的自己一樣，李君雅逮住所有機會見趙明玲，
眼見那唇際堅毅的線條漸趨柔和，開始聽得趙明玲聊她的生活，她的感情。
就像輪迴，這次一樣是有伴的人，差在年輕時的那個壞戀情，
是有男朋友，而趙明玲是嫁人了。
現在的事業發展，卻不再容許她如過往任性說逃便逃，
可她好像見到自己踩著從前留下的腳印，分毫無差，朝她受不了、想逃的方向岔去。
喜歡上了，自己的心跳變了，迷戀趙明玲眼神裡越來越多的歡快狡黠，
揉合精明還有些許迷惘，她隱約感覺，趙明玲好像有些懂得，
卻又不真的明白她們這樣忽來的熱絡往來是什麼。
偶爾趙明玲還是會提她的丈夫。那是跟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
不同領域、不同興趣，唯一共同點，都喜歡趙明玲。
李君雅含笑聆聽，胸口卻傳來內縮的不適感，這些流程她懂得，
就跟年輕時的壞戀情一樣，沒有結果又陷入，獨享如此必須抑制的熱烈，
埋藏過分的心思，掂腳沿著邊際線小心翼翼地走，一定要繞過那核心不可說破的。
然後一天拖過一天，直到感覺耗竭，她又在哪裡安靜地治好這些疲倦的坑疤，
假裝那不過是腦後的壞戀情。
在這段壞戀情發展過程，她早知結果也在結局處立好墓碑，她知道會如何，
都知道了卻捨不得半路抽手逃脫。
壞戀情會發生，冥冥中自有主宰，是她貪心留戀，才再走年輕的路，
正在陷溺的同時，彷彿在岸邊也有個自己冷眼望著，袖手旁觀。
2.
早晨的光偏白，彷彿也壞曬黑似地，到中午泛黃，到傍晚黃中透橘紅。
站在落地窗前，趙明玲雙手捧起光，低頭往著手紋發呆。
跟丈夫結婚才跨過十年，兩人一起扛了房貸，一起扛了公婆父母的「金孫壓力」，
平淡如水的相知相惜，從不覺得他們兩人一路走來也十年了。
即使聚少離多，即使臺北的家常常只有她一人，她不曾想像到自己會游離在灰色地帶。
她以為自己很重承諾，以為自己心中的尺很清楚，
如今她超乎自己的設想，已然站在邊界旁，目光越界地望著婚姻外的人，
還是個自己從沒考慮過的人；也或許是，從沒考慮過，才沒在開始時劃下界線。
相處時，她望入那帶笑的眼，稠黑的瞳孔滿滿映著自己燦爛的笑意，
她心頭震動，好像觸碰李君雅的隱私，好像看到李君雅的心跟眼一樣，滿滿都是自己。
可是，她結婚了，而且她們都是女人。
關切的語句目光，體貼她的心意，談話間溫柔的靜謐祥和，她心中泛起如蜜的甜味，
她好像笑得多了，臉色紅潤了，好像無法拒絕李君雅的邀約。
她們不可能有什麼，這些快樂是無罪的，即使李君雅偶爾流露的熱切目光，
讓她有些掙扎。
趙明玲拉下窗簾，回廚房做飯，兩個人的晚餐，她今天請李君雅到家裡。
人跟人之間是互相，李君雅喜歡她這個朋友，她也珍惜這份情意，
她們兩人僅止於此，她如此對自己宣告，便為真實。
她還是忠於婚姻的，她也無愧於李君雅，好朋友之間來往笑鬧，緣分要珍惜。
門鈴響起，她開門，熟悉的笑容，熟悉的笑鬧，中間隔著一瓶太過客氣的伴手禮。
對的，就是這樣的分寸，趙明玲放心又略帶失望。
她是不著痕跡地又進廚房，李君雅跟在身後，一起切菜閒聊著。
先前在李君雅家一起做菜，也是類似的恬淡愉快。
丈夫偶爾一起跟進廚房，在旁泡杯茶邊聊天邊妨礙她做菜，也好類似此刻的快樂。
人跟人之間關係的邊際，覷近仔細檢驗，模糊不清的範圍廣漠如海。
所有的快樂都帶有罪惡的味道，一起洗碗一起把桌子打理乾淨，
又一起拎起高腳杯喝起客戶送的紅酒，也是罪惡地快樂，甚至有些幸福。
霧濛的眼瞧他看，臉頰泛紅到耳根，還傻笑著，嘴脣鮮紅欲滴，
趙明玲感覺自己的心跳，身體益發僵硬地種在沙發椅上，
等待勾人的臉面隨時間褪出目光外，也從腦海褪去。
替李君雅叫uber，還叫她到家後通知一聲，她在收到訊息時鬆一口氣，
夜裡輾轉，閉上眼滿是那張水潤嬌豔的面孔，睜開眼盯著房裡一片黑，
靜得只聽見丈夫留在家機械表指針動作聲。
趙明玲嘆息，從櫃裡拿出許久沒用的情趣玩具，讓高潮感清洗腦裡的臉龐，
以安穩地沈入夢鄉。
3.
轉眼間，下個十年又到來，趙明玲已經結婚二十年。
時間讓她學會寬容，對丈夫，也對自己。
在結婚剛滿十年六個月時，她發現丈夫的曖昧簡訊。
問過了，丈夫也坦白了，她卻發現自己沒有生氣，還明明白白地感到罪惡。
他們不愧是夫妻，連出軌時給自己的藉口、那些自欺欺人的辯白都太相似。
在跟丈夫談外遇的事時，她終於確定自己對李君雅的感覺是什麼，
而她不願自己跟丈夫一樣，放任到犯錯的境地...
但犯錯的滋味，好像很甜美。
當她再見到李君雅時，後悔當初沒犯錯的感覺強烈地湧現。
那時的李君雅，邀約碰了幾次軟釘子，再看見趙明玲語句裡失去原先的熱度，
淡淡地嘆息，果然是壞戀情，果然如預想，沒有結果。
她請了一週假，去不遠的島嶼發呆看雪，遠處霧茫的山頂若隱若現，
聽說山頂的雪終年不化，十年前、二十年前、百年前的雪，
就在那上頭重逢，讓彼時尚未出生的自己，在此刻眺望著。
她經歷過壞戀情的創傷消退，她知道所有程序，在一週後回到公司，
繼續那中階主管升高階主管的奮鬥。
再十年的李君雅，已經當了好幾年的高階主管，養了幾隻貓，繼續單身。
從趙明玲之後，她沒再遇見壞戀情，也沒碰上好戀情，
對誰都動不了心，漠然地埋在工作裡頭。
當她再次碰上趙明玲，不再有十幾年前的迸出火花的強烈情緒，
只是熨貼心底的溫暖感受，她笑著打招呼，趙明玲走向她，給她大大的擁抱。
年過半百的兩個歐巴桑，找一處咖啡廳坐著，絮絮叨叨更新這幾年來的事。
趙明玲淡淡地說，她想離婚了。
李君雅揚起眉頭，不解地望著，就算聽她講單身的自由跟旅遊體驗，
也不至於讓已婚人士放棄婚姻。
趙明玲無奈地搖頭，她聽說這輩子沒離成婚，死了以後恐怕還要綁在一起，
這一輩子已經夠了，不想再繼續拖著。
即使丈夫沒什麼不好的，就跟她一樣，都是會犯錯的凡人，
而如今他們就是同屋簷下的家人，說是夫妻這樣對彼此充滿愛欲的稱謂，
已名不符實。
眼前年華老去的人，反而因當年自己錯過，又熟悉，卻也有些陌生。
那陌生中仍有她說不出是什麼、卻又讓她感到快樂而罪惡的東西。
李君雅繼續喝咖啡，深深的法令紋消不去，她說著煩惱退休後不知要去做什麼，
而趙明玲笑笑地應了，一起去旅遊吧，李君雅點點頭，溫和的視線下顯然說好。
這次的感覺，不像壞戀情的開端，而李君雅至今都有些年歲了，還不知什麼是好戀情。
她只是面向黃昏迷茫地摸索，漏看了陰影及眼瞼皺紋後趙明玲狡黠溫柔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