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沿著鋪了紅磚的人行道，緩慢但確實的往回家的方向走。
夜空中的雲層慢慢散開，在光害沒那麼嚴重的深夜裡，有幾顆明亮的星，整個城市比起
白天來安靜許多，但還是有許多呢喃似的背景音與未關的燈讓這一切不那麼孤獨。
她注意到林陷入異常的沉默，只是盯著對面的建築物發楞。
「怎麼了?」楊用手肘輕輕撞了她一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來些談心時間之類
的東西，即使她明白她們不過就是陌生人，在這日與夜的夾縫之間，她們交換過的談話到
了下個日出之前都會被忘記。
她不是個有幽默感的人，卻又不知道怎麼嚴肅的處理別人的心事，承擔安慰的責任，最
後往往只是沒話找話說的抱怨或者說些不好笑的笑話，好解決雙方的困境。
「你該不會剛好在這邊被甩了吧?」
林轉頭，遲了一秒才瞪大雙眼，她在心底暗叫一聲糟。
「天啊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話還敢這樣開口嗎。楊乾笑兩聲，感覺自己像是一腳踩在地雷上於是進退維谷
，不敢移動一絲一毫。
「其實也不是啦。」林低頭笑起來，摸摸自己的後頸，髮絲慢慢刷過掌邊。「就是，哎
，跟你這麼小的妹妹講這個好羞恥，不過，其實只是我暗戀很久的人要結婚，所以失戀了
而已。」
「啊?」她知道這樣不厚道還是忍不住笑起來。「好純情喔，太可愛了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沒辦法的事好嗎嗎嗎!」林顯然也聽出這個可愛是貶義詞，
於是對她皺了皺鼻子，用包包撞了一下她，狂暴的仰天長嘯，然後漫不經心地指了指前方
的路口，笑了起來。
「在她和她男朋友還有男朋友的媽媽吃飯的那天，我在那裡牽了她的手，然後，嗯，親
了她的臉頰一下吧，我們或許談了一分鐘的戀愛也說不定，我想。然後她就帶著我的祝福
去結婚了。」
「很浪漫的故事。」楊跟著望向那個路口，想著旁邊的陌生人和另一張更陌生模糊卻傷
感的臉孔或許就曾經站在那盞路燈下方，乾乾的開口，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那件沾了污漬的
白外套。
不是害怕弄髒狼狽，只是太怕傷害了誰，她從不能理解這樣的人，看輕他們毫無意義的
溫柔良善，但此刻活生生的聖人就站在她旁邊，安靜地發著不會有人知道的酒瘋。
「可是糟透了，你明明就很喜歡她，你應該要理直氣壯的難過啊。不敢想像在那之後你
還敢跟別人說些I just try to be nice之類的鬼話。」
她頓了一下，轉頭望著林淡笑的臉，越想越生氣，腦門脹脹的，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也吸
進太多酒精。
「天啊當一個好人不能幫忙你脫離單身好嗎?」
「哇噢，看看我在跟誰說話，雅典娜再世嗎?」林笑了起來，繼續往前走過那個路口，
轉頭瞥了她一眼，撥了撥劉海，卻沒再回頭多望向那個路口。「我不是好人，因為這裡沒
有壞人，你知道有的時候就是，那不是對方的錯，或者不是任何人的，我猜。」
「對－有道理－」楊諷刺的笑，拉長了音調，故作天真疑惑的問，誇張的攤開手，卻只
碰觸到深夜虛無的風，想起自己的事情，突然感覺像是洩了氣的氣球。「不是誰的錯，但
事情卻錯了?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種事呢?」
那不過都是藉口罷了。太可憐了，如果一切事情都變得這麼糟而你卻只能吞進肚子裡沒
人可以怪罪，那未免太可憐了。她想這麼說，看著林安靜下來的模樣，突然決定把話吞進
喉嚨。
這個傢伙不也是，十來分鐘才在馬路邊鄭重地為了這個荒腔走板的夜晚對自己道歉嗎?
嘴巴上說著沒有誰對誰錯，卻還是為了讓誰感覺好一些而道了歉，把戰敗責任與譴責和
自尊都藏到自己口袋裡，然後笑。
這一切突然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她不知道是為了那個大而無當的道歉或者胡亂遷怒的自
己。
沉默再度降臨，她們走出騎樓，再度被另一片星空籠罩，她安靜地瞪著前方的天際線，
旁邊空蕩馬路上呼嘯而過的車聲聽起來都特別孤獨，直到林伸手抓住她的上臂幫她躲過一
隻爬行而過的蟑螂。
「我一直覺得自己跟婚姻或是家庭這類的東西無關，你懂吧?我的意思是，我在你這個
年紀的時候從來沒想過這件事，可是一轉眼我就大了，周遭的人都在談這些事，只有我連
踏進門檻的資格都沒有，我連個穩定的關係都沒有，我連說出：跟我在一起我可以讓你幸
福的勇氣都沒有。所以…所以我或許沒有理由生氣吧，真要說的話，我應該要生自己的氣
。」
「然後，嗯，前幾天，公聽會的時候我一個人去，坐在中山南路上忍不住想，如果這一
切早點發生，或者我們晚點相遇，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突然之間我不知道自己幹嘛大費
周章請了年休坐在那邊，讓一些不了解我的人用噁心的眼神瞪著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
做錯了什麼或者是少做了什麼…」她們走進騎樓，繞過整排的機車，昏暗的光線中，看不
清楚她的表情，只能看見她漫不經心的，輕柔的撫過那些機車坐墊後方的扶手，零零落落
的拼湊字句，渙散的眼此刻看起來同時疑惑卻悲傷。
「或許我曾經有機會改變什麼，可以讓一切變得更好，雖然我也知道我一直都不是個負
責任的人，這些事情都離我太遠了，可是…我不知道…」
「閉嘴啦。」楊忍不住皺起眉頭，很多時候她討厭自己太過武斷理直氣壯，但對上那雙
詫異的大眼，她突然慶幸自己曾經無數次的演練著好讓這些話聽起來有說服力。
有無數次的武斷魯莽都是為了傷人再自傷，此刻她卻只想要稍微拯救一下眼前這顆太過
透明漂亮的心。
「你只是喝太多了好嗎?所以我就說，那絕對不是什麼狗屁的不是誰的錯。你這個傻子
，就連我都看的出來你很好好嗎，我是說就算你不好你都該有，可是你真的值得擁有這些
。」
她加強的揮了揮手。很有說服力很用力。就算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字句就這
麼自己找到合適的發音位置發送到夜空裡，這是第一次她這麼誠心誠意的希望自己的話能
被確實接收即便她已經不知所云。
「…我是說，就算你下一秒就找到一個可以跟你結婚的人，那也不意外啊，或許，下次
再去中山南路的時候，就有人跟你一起去了!」
天知道這種蠢話要喝多少瓶啤酒才會相信。她的驚歎號後面接著一片冷清空白，只有她
的悔恨在真空中迅速擴散，她僵著肩頸，一時間只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但林愣愣地瞪著她好幾秒，睜大的眼閃爍著光芒，像是整個宇宙的星光都倒映在裡頭，
臉頰紅通通的，如果楊不是在這道視線下莫名的心跳加速腦筋一片空白，她應該要為這位
林小姐的單純而笑出來的。
她笑不出來，但一道笑聲撞進她耳裡。
林伸手有些遲緩的撥過被風吹亂的瀏海，清朗的五官在夜空中舒展開來，像是想像中夏
威夷午夜裡盛開的蘭花，臉頰還是那麼紅通通的，淺淺的酒窩和眼角的笑紋讓她似乎天生
就適合這表情，突然之間那個燦爛的笑容不再顯得那麼大而無當。
她知道那跟其他時候都不一樣。這一刻是特別的，原本安靜的城市似乎瞬間陷入更深層
的寂靜，彷彿這城市裡兩百七十萬個鼻子都屏住呼吸好讓她聽清。
「謝謝你。」愛笑的女生這麼對她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能值得這個。
夜空之下的雲層緩慢變換著，讓開一片暫時的清朗，星子閃爍，她猜自己這輩子都不會
忘記自己曾經在一個荒腔走板的夜晚遇見一個瘋狂的陌生人，他們穿越整個熟悉但空蕩的
城市，遇見最美好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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