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蔡詩萍VS.張曼娟(四之三)性別
來源:聯合報
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2352152
那些男孩 教我了解的世界
蔡詩萍:
曼娟提起「做戲」的往事,帶出了戲中跟她配戲的我,演出男同志的角色。
我則說無獨有偶,作家郭強生兩部舞台劇,我都演了相近的角色,而且一部比一部「深入
」同志世界。
《非關男女》若還是探討劇裡年輕的「我」,在社會壓力下,掙扎於愛男、愛女的游移,
那麼《慾可慾,非常慾》就很清楚了,劇中已然中年的「我」,則是深愛著小鮮肉張孝全
演出的年輕男子,而令六月演出的女主角為之氣結。
兩部戲,前後隔了十年,郭強生對同志議題的切入,成熟了許多。
而我,前後十年之遙,演了兩部郭強生的戲,當然不會是巧合,顯見我在郭導眼裡,確實
有一種氣質,很接近他的角色構想吧!
我是典型的超晚婚,四十四歲踏入婚姻,四十七歲有女兒。多年後,我跟幾位三十來歲時
教書的學生們聚餐,她們有些甚至小孩都比我女兒大了,往事歷歷,兒女教養經等,一頓
飯聊來十分愉快。
一位女同學笑著說:當時真以為你這帥哥老師是gay喔!沒想到也有今天!
為什麼?我一邊喝啤酒一邊問。
她說,「就是像啊!」,「你很斯文,很有氣質,而且……」
而且怎樣?我問。
「而且,你上課都不看我們班上的漂亮女生!」她笑嘻嘻跟旁邊同學扭成一團。
天啊,我說,誤會大了,我是不好意思盯著班上漂亮女生看,那叫基本禮貌,懂嗎?
我這輩子都吃這虧,不好意思盯著美女看。
第一次演完郭導的戲《非關男女》後,強生安排了一次聚會,我、強生、蔡康永、陳克華
,四人聚餐。
當時克華穿了一件T恤,上面繡了一排英文字:God knows I am a Gay!
一坐下來,康永就笑嘻嘻糗他,不用上帝知道,大家都知道。
一夥人笑成一團。
其實說真的,我當時還不那麼確定,這到底是玩笑話,還是話中有話。但那天聊得很開心
,戲劇、電影、文學,聊了一下午。
而後,幾年後,我失戀了。每天無所事事,往蔡康永家裡跑,在他家看電影錄影帶,兼痛
哭流涕,哭得最慘的是一整套的日劇《東京愛情故事》。每每劇中情節刺痛到我的現實感
情時,我便淚如雨下,康永不常陪我看,只偶爾從他書房出來(當時他忙於修改電影劇本
),陪情緒低潮的我聊聊。那時,出入他家的,不少都是後來電影圈的朋友,男女都有,
但男性居多。
必須承認,我還是少一根筋,或者說,我並不以為怪吧,我從未聯想太多關於同志的氛圍
。
但確實有那麼一次,我們聊著聊著,康永提到:你都不可能會對男人有愛的感覺嗎?
我搖搖頭。說疼惜之愛(如兄弟情誼),欣賞之愛(如對俊美的欣賞),應該是有的,若
進一步,類似異性間的愛或性,就實在沒可能了!
多年後,我始終記得,他輕輕嘆口氣,面帶微笑,很溫柔的回我:那是真的沒法勉強的喔
!
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觸及到同志愛的問題。
但我繼續在他家看電影,聊天,持續了大半年以上。
多年後,他父親過世。我去探望他,在殯儀館外,他幽幽的自言自語:爸爸走了,也帶走
許多關於家族我還不知道的事。
我以前常常喊他爸爸「蔡伯伯」,如同我的朋友喊我爸一樣,所以很有親切感。
我拍拍他,他又說了一句:我爸一定很納悶吧,關於他這個兒子,他從來不問什麼。
我記得我回他的話:你放心,你爸一定了解你的,你是他兒子,他只是放在心上而已。
是啊,我也當了父親,在多年後。我能體會愛兒愛女的那顆心,無論怎樣,都是自己心頭
的一塊肉,不是嗎?我始終這樣相信,蔡伯伯從來不干預他的愛子,這就表示他的愛,他
的諒解,不是嗎?
忘記是什麼時候了,有一次從醫的陳克華被流言攻擊他是個同性戀。他在媒體上公開否認
。我打電話給他,安慰他,支持他,他略帶哽咽的說,都是為了他的父親,他不要讓父親
在別人面前被指指點點。電話這端,我說我懂,我說我懂。
而今,康永、克華的至親都離開這塵世了,他們也能更自由更自在的做自己了。而今,歲
月悠悠,距離我第一次演出同志的舞台劇,台灣社會對同志議題的認識與寬容,有了極大
的轉變,我始終都不是同志,然而,我從來都願意讓自己站在同志議題的第一線,表達我
最堅定的支持。
只因為,我有不少朋友在這條路上踽踽獨行,嘗盡孤獨,我不願意他們始終為愛受苦!
2017年顯然會是同志議題劃時代的一年,年初我讀到了紀大偉寫的《同志文學史》,抽絲
剝繭的,把台灣文學史裡的同志,從經典作家白先勇的《孽子》推前至通俗作家郭良蕙、
玄小佛的作品,再從偏狹定義之同志史,擴編至社會史、公共媒體領域裡的同志現象學,
在在擴大了我們認識同志的視野。
我自己是念哲學、政治學出身的,不管現實世界裡,黨派議題、政治認同等現實,如何干
擾扭曲,我對自己的期許一向是努力做一個自由人,在政治上,在態度上,在性別議題上
,皆如此。我受到當代政治哲學家羅爾斯的影響,判定一個公義的社會,唯有當權益最底
層的人被改善他們的處境,所有人方能說這是個公道、公義的社會。過去的歷史證明了,
當勞工、當有色人種、當婦女等等曾經權益最少的人,處境被改善、被尊重之後,人類社
會才真正再往前跨進一步。如今,同志的議題,我也是這樣看待的。
我常會用自己有女兒這件事當例子。
如果我們摯愛自己的兒女,那麼,無論她天性是怎樣的一個人,難道父母就該減損對她的
愛嗎?
當她在處境最糟糕,最需要我們為人父母者,伸出手,去聲援她,去幫助她時,我們能忍
心閉上眼,鎖上耳,不聽不聞嗎?
我自己是沒辦法的。
我常常在自己走過青年、步入中年,迎向初老之際的回想裡,想起我不少朋友陰鬱的眼神
。他們比我受苦許多,而原因,不是因為他們不優秀,不努力,僅僅因為他們(她們)生
來就是「與眾不同」的一群。
我常覺得,「我們」只是害怕他們與我們不同而已!
然而,不同不正是「我們這世界」本來就應該有的風景嗎?
我希望,我女兒的未來世界,會更自由更開放更多樣更寬容,不會因為「有什麼不同」而
讓人受苦。還好,我們夫妻也常常教她怎麼認識一個原該不同的世界觀。
等待上弦月滿
張曼娟:
他有一雙溫柔的眼睛,墨黑的眸子,盪漾著瀲灩的水光,俯下身,小心翼翼的遞上一本精
美的圖畫書,對我說:「上一次我說要送妳一本故事書,喏,就是這一本。」色彩繽紛的
封面上,他的手指纖細,白皙修長,這是第一個走進我生命裡的大學生。他總是輕聲細語
的跟我說話,看著我的眼神帶著微笑。他和村子裡那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很不一樣,我知
道那些滿口髒話,渾身汗臭,動不動就想找人幹架的男孩子,長大以後絕不可能成為他這
個樣子。一件短袖香港衫,一條淺色西裝褲,穿在他的身上顯得那樣清爽斯文。而且,他
實在是個很容易害羞的大學生哥哥,當媽媽叫我倒杯汽水給他喝的時候、當爸爸留他在家
吃便飯的時候,他的臉倏地飛紅了。只要稍稍感到不安,他的眼光就瞄向一旁的澤安叔叔
,是澤安叔叔帶他來的。
澤安叔叔帶過各式各樣不同的男孩子來我家。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兩、三個,澤安叔叔總
是海派的對這些男孩子說,我父親是他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所以,到我家來就像回家
一樣。男孩子雖然親熱的叫「嫂子」,但我知道母親並不樂意。「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
」她會覷個空問叔叔。「跑船認識的。」澤安叔叔是船員,他來我家常會帶著雪花膏、玻
璃絲襪、香水或口紅,有時候是國外的布料。大學生哥哥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母親就對
父親說:「這是澤安帶來的男孩子裡,最好的一個。」父親點點頭,沒有說話,後來殷切
的留他下來吃飯。我明明是有點怕生的,卻堅持坐在他身邊,他好像很高興可以跟我坐在
一起。我夾了一隻蝦放進他碗裡,他對我說謝謝,用筷子細膩的剔去蝦殼,卻把蝦放進我
的碗裡,我也對他說謝謝。他看著我,笑笑的說:「不客氣。」
幾個月之後,他再一次來我家,送了一本故事書給我,還講故事給我聽,指著扉頁上我不
認識的字,教給我。幾個月前他離開時承諾,下次來會送我一本故事書,我以為只有我記
得,沒想到他也記得,這種小小的甜蜜和感動,對於小小的我來說,也是一種情感的啟蒙
。
但是,他再也沒有來過我家了,也在澤安叔叔的生活裡消失。
澤安叔叔還是不定期的到我家來,有時候住上兩、三天,有時候坐坐就走。父親上班的時
候,他會跟母親聊天,說的都是和某個年輕男人的故事。澤安叔叔中等偏矮的身材,並不
俊帥,他是南方人,講話口音軟軟的,糯米糰似的臉龐上,總是彎著愛笑的雙眼。他口中
的這個男人是南部鄉下的孩子,男人總說是叔叔給了他大恩,但他沒辦法報答,因為家裡
逼著他跟一個沒有情感的女人結婚。叔叔趕在婚禮前去南部,與他見上「最後一面」,說
到這裡,叔叔的眼睛紅了,細膩的敘述著,他與他從家中走出來,來到一片寬闊的草地上
,四下無人的午後時光,哭著說著,彼此安慰,而後他們躺在草地上,懷抱著彼此,睡著
了。醒來之後,叔叔就病了,這場病把他折騰得不成人形。雖然小學還沒畢業,雖然母親
不斷差遣我做這做那,企圖讓我離開現場,可是,當叔叔拿出男人與新娘的照片時,他臉
上那種碎裂的心痛,還是讓我感知到了,愛情。
男人和男人之間,怎麼會有愛情呢?我覺得疑惑。
我記得自己曾經和同伴討論過「梁山伯與祝英台」,我說祝英台愛上梁山伯是因為,她知
道他是男的;可是為什麼梁山伯也會愛上祝英台呢?梁山伯會不會是同性戀?「怎麼可能
?祝英台是女的啊。」同伴直覺反應。「可是她女扮男裝啊!」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就突破
盲點了,可惜從來沒得到過認同。
進入青春期的我,愈來愈內向自閉,澤安叔叔帶來我家的男孩子抽菸、喝酒,醉醺醺的逗
著我說話,母親終於發難,請澤安叔叔以後不要再帶著來歷不明的男孩來我家:「我女兒
已經長大了,真的很不方便。」從那以後,澤安叔叔再也沒帶過男孩子來我家,連他自己
也漸漸不來了。
疑惑依然在我心中堆積著,當我讀到嚴沁的愛情小說,男主角如希臘男神般俊美,卻也如
雕像般疏離冰冷,對女孩從來不屑一顧,彷彿活在另一個世界,我便無法遏止的想著:「
也許他根本就對異性沒有感覺呢?也許他喜歡的其實是同性?」
念大學時讀到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便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一直都存在的啊
,那被人所避忌、隱誨,只能深深隱藏的炙熱愛情。我用這樣嶄新的眼光去讀古典文學,
竟也讀出了索隱的趣味:王維三十歲喪妻,終身不娶,究竟是守貞還是追求真性情?杜甫
詩中提到與李白的情意:「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更想幽期處。」會不
會太露骨了些?更別說是純爺兒們的《水滸傳》,在那個男性烏托邦裡,是如此仇視女人
,處決女性的手法之殘暴,令人髮指。
1993年夏天,我在舞台劇裡演出一個愛上男同志的女作家,有許多和蔡詩萍的對手戲,當
他忙著其他事務,無法準時來到排演場,我便擔任他的替身,一句句念著他的台詞,一點
點揣摩著男同志的處境與心情,那是我人生很重要的一堂課。就像是突然打開了天眼那樣
的,能夠準確辨認出同志。也漸漸發覺長久以來,我的讀者有許多都是同志,他們或她們
能夠理解我的敏銳、自苦或憂傷,我的故事與心情,也帶給他們安慰。
我遇見的那些質感特別好,具有特殊才華,能說好聽故事,又願意撫慰人心的朋友,同志
比例竟然這麼高。然而,好長的一段日子,同志是不被祝福的,只能躲藏在陰暗處,見不
得光。我為此感到心痛,在1994年出版的《風月書》裡寫下〈上弦〉:「『一直以為像我
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有愛情了。然而,我真的愛她,愛得那樣深……我的愛不被祝福,不
被認同,卻已愈陷愈深,如此痛苦而絕望。愛人為什麼變成一種刑罰呢?只因我愛上了一
個女孩,而我也是一個女孩。』」我寫道:「我閱讀著一則陰暗的心事,夜空懸著上弦月
,刀刃薄薄地發著鋒利的光芒。」
二十幾年過去了,我願意陪伴同志好友,或是那些仍在成長的同志孩子們,等待著上弦月
成為滿月,散發出柔和清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