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鱷魚〉
0.
羅明第一次交出了自己的學生證換取鑰匙的那天，她見到了水越，由此，她自原先的
井然生活，墮入了一個失序但絢爛的世界。
1.
那天鐘已經響過了十分鐘，但卻沒有一個學生出現在教室前。羅明不禁懷疑起自己是否走
錯了教室。晚秋的風颳著寒涼的氣息，在建築環繞如碗的文院裡充斥了獸嚎般的風鳴聲，
隨時間滴滴落下，所有等待的耐心也像落葉一樣被颳離。「與其再等，不如自己開門」的
想法在與心中的複雜情緒碰撞多次後勝出，羅明戴上連帽外套的兜帽，再次確認沒有任何
更換教室的公告後，便轉身走向系辦的方向。
平常，即使沒有特別的事要做，羅明也會把上課前五分十分的零碎時間掐在掌心，寧
願在文院漫無目的地晃蕩到上課鐘響、有人拿到開門的鑰匙那一刻，也不願意自己走上三
樓的系辦公室，抵押學生證借鑰匙開門。她討厭重要的事物不在自己身上的感覺——作為
一個獨自行走的人，宿舍的房門鑰匙和進入各種管制建築物（例如圖書館與宿舍）必刷的
學生證，是絕對不可以丟失的東西。她不願去模擬弄丟了其中一項將會面對的尷尬情形，
也不願花時間去演練在傍晚站在宿舍前無法進入（宛如被結界阻擋的妖怪）時，該如何在
通訊錄上撥出一個號碼並且無窒礙地請求對方協助。
這是進入這個系以來，羅明首次走進系辦公室。她在門板上叩了兩下後，有些遲疑的
推門進入，走向右手邊第一個位置，把學生證遞給坐在那裡的工讀生。工讀生留著中分的
深褐長髮，有著看不出是大一還是大四的臉龐，杏型的眼睛大而圓，從上眼皮的層次與眼
下的陰影看出，或許是隻夜貓抑或長期失眠的人，嘴唇薄而微噘，看起來像個任性的孩子
，但眼瞳所流轉的神態又透露出一種蒼老的氣質。她身上穿著的茶色的絨布古著外套與同
色長裙，讓她看起來像是從日治時代的喫茶店走出來的女大生，盯著她出神了幾秒後，羅
明趕緊將自己的名字填在借鑰匙的表格上，同時用餘光繼續偷瞄著正在整理文件的工讀生
。
一些細而短的白色毛髮吸引了羅明的視線——在她絨布外套的兩肩上，遍佈了灰白褐
三色的毛髮，看起來不像是人類的髮絲。
「那是什麼動物的毛呢……」羅明想著的同時，工讀生把鑰匙推到了她的面前頓了頓
。接觸到她清冷的眼神，羅明縮了縮，趕緊推門小跑步過走廊，想趕在門前聚集滿遲到的
大學生前，回去把門打開。
那是羅明第一次看見水越，那時候她走路的步伐還是平穩的，生活裡既沒有危機也沒
有冒險，過往的記憶雖然偶爾蠢蠢欲動但不至於傾巢而出吞噬自己，一切看起來沒有什麼
問題，但這似乎是另一個問題，然而羅明聰明地不去想，因為她一向知道，很多東西一但
鬆開了封印，極有可能發展向無法挽回的毀滅。
2.
而封印是在不久後開始漸漸的被腐蝕的。
進了大學一年，卻不曾參與過任何社團活動的羅明，在一起上英文口語訓練課的前輩
K的引介下，得知了校內的性別社團的存在。在此之前羅明從未聽說校內有這樣一個團體
的存在，簡直就像是某種神祕的地下組織。
社團裡的主要成員能夠明確地陳述自己是Gay、Lesbian或Bisexual，那些唸來拗口、
同時帶有驕傲與汙名氣息的性身分英文，其中唯有K是異性戀，談起這個，K總是會哈哈哈
的乾笑幾聲，戲謔的稱自己只是被學姊拉進社團的打雜工罷了。
羅明不知道K口中的學姊是誰，但透過K傾仰的語氣，拼湊出她是個獨立的女子，有著
倔倔的脾氣和長髮，但卻對於各種帶傷的人們，又有著奇怪的包容的溫柔。為了見到K口
中的學姊，以及一窺羅明難以想像能夠置入現實生活的社團活動，週四晚上七點，羅明騎
著她不斷發出鏽蝕嘎嘰聲的破蔽黑鐵腳踏車，順著校內路燈黯淡的照明，轉入夜晚的文學
院。
入夜後的文學院四周暗成一片，只有一間門微啟的教室，流瀉出顯得刺眼的白色日光
燈光線。羅明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教室裡散坐著幾個在打牌的男生，她從長相與穿著猜
測是大三大四的學長。教室裡唯一的兩個女生站在講台上聊天，一個短髮，穿著露肩短袖
上衣、馬靴與修身牛仔褲，頭上戴著繫了黑色緞帶的草帽，另一個穿著深藍牛仔外套與淡
咖啡連身洋裝，轉過頭來時，羅明注意到她是那天在系辦工作的工讀生。
看到推開門但依舊在門口猶疑的羅明，她便緩緩地走向門邊，動作隻街貓般優雅而冷
漠，腳步穩定而沒有一絲遲疑。
「妳好呀。」學姊頓了頓，試圖望著羅明的眼睛。
「我是高柏川說的學姊，妳是大一的學生嗎？」唸出K的本名，學姊的表情淡漠而沒有
任何明顯的情緒，但羅明不知為何，能夠略略地感受到眼前的這個人類，在試圖釋出友善
，即便如此彆扭，如此生硬。
羅明點了點頭，學姊牽起嘴角，帶出一個幅度極小的微笑：「歡迎加入、酷兒文化研
究社。」
說完話後，學姊又恢復了原先的表情，但前幾秒鐘的微笑讓羅明頓時凝住，像是看見
了某個絢爛而不可思議的物理現象，驚異感停留在腦海中，但卻無法再一次清晰地回想起
那個令人心臟落下一拍的畫面。
學姊，或許是個可愛的人呢。羅明心底沒頭沒腦地浮起了這樣的想法，但她隨即伸手
在自己頭上揮呀揮，像是要把這坨沒來由的臆測揮散，生怕別人看見似的。
社團的學長開始玩起了第二輪桌游，並且吆喝著羅明加入。那是個小修女在修道院中
要逃過老修女監視，取得自己夢想之物的桌游。個別的小修女有著不同的慾望：有的是酒
、有的是香豔的言情小說，羅明抽到的角色是個和她一樣帶著眼鏡的小修女，而她最渴望
獲得的東西是玻璃瓶裝的安眠藥。
安眠藥，為了獲得安眠藥而冒險在半夜走出房間，小心翼翼地躲著脾氣暴烈的老修女
和擔憂著可能降臨的處罰，只為了獲得能夠使人安然入睡的藥物。真是有種極似於真實生
命的荒謬感。羅明想著。
3.
而她也非常地需要安眠藥。多麼多麼地渴望，一場無夢的黑暗的甜美的睡眠。
對於進入大學這件事，羅明並沒有感受到太多實感。她時常有一種，自己才剛從國中
，甚至國小畢業沒多久的錯覺。
近幾週來，幾乎是每天的四點三十分，她被自己的夢境弄醒，再試圖躺下睡去都徒勞
無功。於是醒來後在床上稍坐一會，她就會走向走廊盡頭的公用浴廁盥洗。面對宿舍浴室
大面的橫向玻璃鏡，羅明會勾起嘴角試圖演練人前該使用的微笑，但卻往往只是製造出一
種憔悴的慘淡。
鏡子裡倒映著的這個皮膚死白、眼神暗淡無光，頭髮削得極短，擬態成青年的人是自
己嗎？
每天晨起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模樣，羅明心底總會升起些許的不適應，彷彿一個七歲
的孩子，一覺睡醒就長成了十九歲，那樣的徬徨與錯愕。鏡中羅明臉頰的線條，和國小時
代相比似乎顯得更有稜角、更加成熟，但依舊脫不去五官所散發的孩童氣質。
她知道自己不曾真正「成熟」。
一旦心裡那個虛弱的孩童魂魄依舊祟伏著，便無法輕易地「成熟」，最多僅止老去。
而老去與成熟向來都是不一樣的。
除去某些無夢的夜晚，在睡去後襲擊羅明的，皆是雷同的夢境。在那些夢中的羅明總
是被追趕、被出賣、被謀害、被試圖宰制或是如雛幼無力的麻雀那樣被網羅。她成為穿著
洋裝的女孩或極小的少年，身量不高、四肢細瘦，眼神充滿攻擊性的蒼白孩子，在廣闊的
看不見邊際的各種場景裡奔跑、逃亡，抑或是穿梭在屋簷破敗低垂的窄小巷弄間，往往被
追到懸崖或夢的邊界時醒來。時間總是四點半或接近五點，宿舍窗外無光，但她再也沉不
進睡眠，只因墜落的感覺如此真實。
追逐的夢境自羅明國小時代第一次出現，此後就再也脫不開。
身量不斷抽高的這十幾年間，她不斷思考著相似的夢境象徵的意義。即便隨著年齡增
長，她逐漸變成一個寡夢的人，但唯有被追逐的夢存留下來，像是對於她生命中無法脫去
的恐懼的諭示，從童年追到成年。
即便在現實中，羅明已長到了一米七四的高度，回到夢中她卻往往仍是一個被社會視
為最柔弱物種的女孩抑或細瘦矮小的少年。夢醒的時刻，羅明往往感知到徹骨的冷寂，像
是體內的臟器糾結成了一塊，墮沉如鉛。
若有個人能夠和她一起對抗身後的追趕者呢？對抗那個魔獸一樣高大凶暴的大人。她
腦中頓時浮起了學姊的臉，同樣變成年幼孩子的學姐，穿著她慣穿的咖啡色連身洋裝，一
臉堅毅地對著矮小少年樣子的羅明伸出手。
羅明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將她的手握住。
(上)
***
小記：
感謝不吝於時，讀這篇沒頭沒尾的小說到這裡的人。
和S(故事裡水越的原型)認識已兩年近三年，想趁著各自都需要休息的時日裡反思和她認
識的三年；拉版是部分與她稍稍熟稔的原因之一，故決定將寫了一陣的〈假鱷魚〉貼於此
。
〈假鱷魚〉是原題〈學姊〉的散文改寫的小說，是和S認識之初(大一)寫的，但從來沒有
寫完，改成以小說為敘事體裁之後，敘事的距離拉遠，寫起來較無罣礙(雖然也因此看起
來很生澀)，希望能夠把這些日子以來的掙扎、窒鬱、因為遇到S而改變的想法與實踐好好
寫出來：關於性別、關於認同、關於人己關係、關於群體與集體性、關於親密、關於知識
、關於恨，還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