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妳第一次發現「喜歡」這種感覺是什麼情境，妳還記得嗎？
「喜歡就是喜歡啊！哪需要想啊？」大恩的低手對牆來到今天的第三個一百下。
大恩頭髮短短的，小平頭那種短，個頭小小的，戴著時下最流行的黑框眼鏡，
襯衫訂做起來很硬挺，有種壞壞又斯文的感覺，很受女孩子歡迎，帥氣的女生，
從出生起就喜歡女生的女生。
「妳跟子奕在一起了耶，想靠近她，常常想跟她在一起，大概這樣吧？」
大恩帥氣地轉開水瓶，咕嚕嚕，滿足地靠坐在牆邊。
「人家是熱舞社的公關，在班上功課又很好，還倒追妳，事到如今妳還在想喔？
妳很鬧耶。」
「大恩！妳是不是在偷說我壞話！」
循著聲音，子奕一手輕快地將頭髮往後撥，滿帶笑容地朝我們快步走來，
雙手一張擁抱我，輕輕地在我左側臉頰上輕吻。
「哪敢啊。啊，眼睛要被閃瞎了啦！」
大恩誇張地做出摀眼作動，他們一來一往地伴起嘴來。
子奕來自一個模特兒世家，父親是模特兒經紀，母親是退休的模特兒，
從小就對子奕非常嚴格，油炸不能吃，皮膚會變差，甜食不能吃，會變胖。
子奕媽曾祭出一公斤一千塊的獎賞，瘦一公斤，拿一千塊，秤斤賣兩。
可是子奕並不特別美麗。
內雙深至近乎單眼皮杏眼，鼻脊挺是挑，但笑不出那標準只露八顆牙，弧度上略平。
笑起來眼睛會成一線，完全不見，子奕媽說還要練練，美麗是可以練的。
「我媽說我能過好日子也只有現在了，高中一畢業，大學隨便考考就好，
不念也沒關係，有需要再出國隨便拿一個學位就好。履歷好看就好。」
某日夜自習我們繞著操場走，直到夜色拖著灰厚積雨雲，跟著日落橘光鋪蓋而來。
我看著PU跑道上一顆顆滾動的赭紅塑膠顆粒，沒有說話。
那妳想念大學嗎？妳有其他想做的事嗎？我不敢問。
朝水中投下石子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此時此刻我們還只是同班同學。
「大恩說我應該想想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不該總是任父母擺佈。妳呢？」
「嗯？妳是說我以後想做的事嗎？」她點點頭。
當個吉他手吧，我說。真的嗎，那妳一定很帥，她說。
或是回家幫爸媽做事吧，我說。這樣是妳想要的嗎？她問。
「我不知道，哪有人十六歲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沒有的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生氣。
有啊，她說。細細數著：坐在前面的阿奇想當老師、講桌前的橘子想學設計，
連那個話最少的琪琪都說想當演員。
然後她拉拉我襯衫袖口，說：「你生氣了啊？」我收插進褲子口袋，目光逆向子奕。
臉上倏地有淚珠，但眼睛沒有濕，我們不約而同朝天空看，
透明雨珠曲折了我的視野，滂沱大雨落在身子。
我們坐在司令台上避雨，雙手抱膝。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子奕偷偷把頭靠在我肩上。我聞到雨水的味道。
「愛生氣。」
「如果有人那樣質疑我，我大概也會生氣吧，說不定比妳更氣勒。」
「帥是給女生用的嗎？」
「稱讚的詞有在分男生女生嗎？」
「我不知道，可是我媽聽到我被說帥，她會有點生氣。」
「我媽說有漂亮的男生也有漂亮的女生，妳看喔。男生。」
她用右手在地板上畫出一個男字，「等於美。」接著畫了一個等號、一個愛心，
「女生也等於美。」她把右手指到我前方寫了個女字。
「A=B，C=B，A=C。男生跟女生根本沒有差別好嗎。」
妳數學好好喔，我說。子奕搥了我一下說我是認真的好嗎。好，都好。
我後來才知道，男生女生沒有差別，也有差別，差別是社會給的。
就像異性戀的愛跟同性戀的愛有差別一樣，異性戀有養育後代、建構家庭的需要，
獎勵是婚姻制度的各種鼓勵，鼓勵增產報國，鼓勵穩定的最小經濟體。
那時候我很相信男生女生沒有不同，只有努力與不努力的差異。
我們沒有再說話，雨漸漸停了。
晚自習都是這樣的，三分之一吃晚餐、三分之一唸書偷睡覺、三分之一走操場。
升上高二後，必須把晚自習的時間劃分為二分之一讀書與二分之一其他，
這樣才能考上第一志願，即使現在我們都還寫不出完整的「你的志願」。
結束了今天的其他，我們回到教室完成各自的二分之一，
直到教官廣播響起費玉清的晚安。
「男生女生的，為什麼這麼在意？」子奕倚著公車站牌，電子站牌上閃著五分鐘後
我的公車就會進站，子奕的還要十五分鐘。我聳聳肩，沒有回應。
「就像我喜歡妳，跟妳的性別沒有關係。」
「什麼？」剛剛好像遺落了什麼字句。
「我是不會再說第二次的。」
「喔…好吧。」待會公車一來，我就能跳離尷尬了，剩三分鐘。
妳還記得告白的當下時間是怎麼流動的嗎？
兩人之間的時空特別慢，兩人以外的時空則是靜止。
即使我們現在隔一個人的距離，我還是能感受到子奕顫顫不安，
我抿著嘴，摳著手指，眼睛死巴巴地朝公車的來向望去，數字越來越清晰而靠近，
駛進站內。
「那…我先走了喔。」
子奕看著我，一語不發。
「欸…」
她向前踏了一步、兩步。十五公分、五公分，我看見她內雙的皺褶，
上下眼睫毛因閉眼相觸，她的唇落在我的臉頰上，感受得到她略帶緊張的氣息。
我聽到公車停下，排氣管呼地一聲。
子奕的表情有點害臊，如果手貼在她雙頰上，一定熱熱的。
我不由自主地捧了她的臉，真的熱熱的。我的表情一定蠢蠢的。
她漾起了笑，整個表情都皺在一起，雙手勾上我的頸子，將我朝她拉去。
初次親吻卻熟門熟路地，一下子對上她的嘴唇。
初吻是什麼感覺？
大概是錯過公車，也沒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