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下了一場不算小的雨，何書翎在雨聲中醒來，拉開窗簾，就這樣呆坐在床邊
看著窗外，直到中午。
一樣的點開了電腦版的LINE，確認著各個訊息框的內容，一邊想著昨天發生的事情像一
場夢，一場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夢境。她曾經想過與吳稚君見面的各種可能性，甚至
還做過與吳稚君跟她先生在同一個地方吃飯，結果她大聲的說出吳稚君與她的種種過往
，畫面中的吳稚君說了一句「我這輩子都恨妳，妳是我人生中的錯誤」甩頭就走的夢。
也曾經出現吳稚君再度回到她身邊，卻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直直地看著她流淚那種像是
無聲默片的夢境。這些都不是何書翎要的。
她的確深愛過吳稚君，在21歲時為吳稚君跟朋友一起寫了一首歌，在22歲對著吳稚君說
著妳這輩子可不可跟我就好。但那麼多年下來，她其實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對於吳稚君是
不是出於愛了。兩個人從大學在一起後，她以為吳稚君是愛她很深很深，覺得有個人愛
著自己，自己也是蠻愛這個人的，那就這樣也好，或許就這樣走到人生的終點，回頭就
能看到那個人。吳稚君給何書翎的感覺是小火慢燉，從交往以來，兩個人都沒有什麼太
大的情感波動，也都不是什麼愛不愛常常掛在嘴邊的，頂多在生日卡片上寫句「我愛妳」
，這樣而已。
但要說吳稚君是何書翎認定這輩子要走到最後的人嗎？何書翎在兩人分手後，認真的想
過這個問題，雖然事實很殘忍，但是她必須對自己誠實的說，那只是將就，將就在那份
已經那麼多年的情感中，自己幫自己未來人生下的結論。
當時，吳稚君要搬走時，把所有何書翎寫給她及她寫給何書翎的所有書信都留了下來，
在這個假日午後，何書翎輕輕的拿出了那厚厚一疊的書信，把每一封都認真的看了一遍
。看著吳稚君的字跡，從剛開始的撒嬌，說著自己多愛著何書翎，慢慢的、漸漸的，說
著謝謝有何書翎在身邊的日子，每個人都要走向自己該走的道路上，希望何書翎也能好
好努力，字句間的情緒一點一滴的發酵中，最後，停在了何書翎26歲那張生日卡片，吳
稚君那年忘記了她的生日，完完全全的忘記了，但她沒有任何不悅，因為她知道吳稚君
工作真的很累，自己不能再給她帶來負擔了，而卡片還是在過年時一起祝何書翎新年快
樂給的。
「書翎：我知道妳很優秀，也相信妳能很快就考上的。未來的日子妳也會過得很平順，
我沒有辦法給妳些什麼保證，人生的來去變換過於無常，我們好好把握當下就好。我會
一直為妳祝福著」，何書翎現在才發現，其實吳稚君的離開是早就鋪陳好的，如同吳稚
君的性格一般，做事總是不疾不徐、不慍不火，有自己的步調如同她的狀紙一樣，行雲
流水，總是輕輕的，但會在最後綜上所述時，給對方重擊。就算兩人吵架也從不說出自
己內心的話，唯一一次看著吳稚君在自己眼前崩潰，也是在她追問著吳稚君是不是早就
有別人了時，吳稚君回了「就算是又怎樣？妳能不能清醒一點，我現在已經跟妳沒關係
了。這是我療傷的方式，妳管不著」，何書翎只能噤聲。
當何書翎回過神來時，她正坐在書桌下方的空隙中，默默的流著淚，「只是為什麼眼淚
會流我也不懂」，可能是當下最好的心情寫照了吧。然後小心翼翼的把那些吳稚君寫給
她的書信一一收起，她知道，她在未來的人生裡，如果再想起吳稚君的話或是想在回顧
她的青春時，那裏面的一字一句將會是最好的見證，見證著她在年少時期曾經被人深深
愛過，也曾經這樣深深地與人相愛過。
何書翎的大學同學阿金與男友在交往的第十年分手了，阿金大學還沒畢業的那天就被送
出國讀醫科，阿金男友這樣不離不棄的守在台灣很多年，在某一天阿金男友向阿金提出
了想去上海陪著阿金，阿金拒絕了，因為阿金覺得他台灣還有家人要照顧，不要浪費他
的時間在她身上，加上兩人根本就也沒什麼愛了，剛好分手。何書翎那時問了一句「這
十年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阿金男友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打開手機撥了梁靜茹的情
歌，在歌播完後說「大概就是這樣吧」。
「這次真的要與妳說再見了。在，也不見。」
何書翎播著她這輩子寫的第一首歌，在吳稚君21歲生日所寫的歌曲，這是她第一次撥
放一首歌而沒有使用單曲循環。
「二十一的妳生日快樂 這是我和康寧寫的歌
我知道妳一定嚇到了 接下來妳要仔細聽著
我說最喜歡有妳陪 一醒來妳在身邊
妳說最討厭我抽菸 不肯戒唯一缺點
太陽對地球繞圈圈 從白天轉成黑夜
穿越六百天的考驗 愛無限打敗一切
Can you be my last?
I know that everything has changed all the time
I don’t mind,just want you can stay by my side
Forever and a day
我們沒有太多時間 說喜歡還是討厭
這些愛情的現實面 妳任性我小心眼
所以我要打造空間 碎碎念生活完美
我的世界為妳改變 只因為妳最特別
在心裡 小秘密 我愛妳」
何書翎點開了那個她封鎖的帳號，那個大頭貼裡面拍的景色她不會忘，是吳稚君那時候
的書桌，書桌上放了她跟吳稚君一起去挑的檯燈、她送給吳稚君當作24歲生日禮物的筆
電小白，還有兩個人一模一樣的黑白狗鉛筆袋。然後將這首歌的mp3檔發給了吳稚君，這
是何書翎那時候的真心，完完全全愛著吳稚君的真心。
「這是屬於妳的歌，妳也有了下一首情歌，我們就這樣說再見吧。」，何書翎在對話框
裡鍵入了這句話後，又再度封鎖了吳稚君，她已經不需要吳稚君的回答了。
至此，何書翎終於覺得吳稚君從自己心中或者應該是說從那段戀情中走了出來，外面的
雨聲也越來越清晰，或許，雨天總是能讓人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
在假日結束的生活總是令人特別的害怕，星期一早上是固定的律師會議行程，何書翎一
如既往地穿上襯衫、長褲，繫上皮帶，戴上手錶、戒指，噴上香水，最後穿上西裝外套，
整套流程如同某種神聖的儀式一般，但也有可能只是何書翎OCD的傾向導致必須跑完整套
的流程她才有辦法出門，準時的在八點十五分離開家中。租屋的地方離事務所騎車需要
十五分鐘的路程，如果沒有太特別的狀況，何書翎大多在三十分前可以到達。
早上對完行程後就開始了高級打字員的一天。在沒有開庭的時候，律師的時間都是用來
開會或是打狀紙，何書翎習慣在星期一的早上對完行程後列下整個禮拜應該要處理的事
項，做成TO DO LIST，只要做完一件就會在前方打個勾，在謄上到紙本行事曆上。對於
何書翎來說雖然打字對她來說不是難事，甚至可以說他打字的速度可以說是蠻快的，但
還是喜歡手寫的感覺，跟機器冷冰冰(但其實影印機印出來是熱的)印出來工整的字相比
，她更喜歡有點歪斜的字跡，在紙上畫下的一筆一劃，都是當下的紀錄，不管是什麼樣
的情緒。
那天早上何書翎又在做著她最喜歡案件類型「離婚、搶錢、搶小孩」，邊吃早餐邊準備
著家事答辯狀，家事律師十二字箴言「結婚可以離婚，小孩可以送人。」，何書翎每次
跟朋友提到這句話時，大家都笑了，可是現實生活裡，卻是不斷的在上演著這些看似荒
誕卻真實無比的事件。以前總是跟吳稚君笑看那些覺得編劇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才能寫出
這樣劇情的八點檔，但真的接到這些案件時，何書翎開始覺得看八點檔根本是為了防免
以後接到案件時太過驚訝。
第一次開會時，何書翎坐在萌萌身後靜靜的看著這場會談，當事人說著他們兩人認識的
時間不長，結婚後才發現兩人個性不合而且這個女人有憂鬱症，所以才會在結婚兩年誕
下一子後就跟她離婚了，當時離婚兩人只簡單的去戶政事務所辦理離婚登記，沒有就夫
妻剩餘財產進行分配及協議，現在對方要求要分錢，還有他應該要負擔給小朋友的扶養
費。
在何書翎看來，這又是一場鬧劇，一場在眾人都說著婚姻有多神聖的假象下，真實不虛
的鬧劇。邊咬著吐司看著當事人前妻寄來的狀紙，內容細數著有多少存款、不動產、保
險，還有當事人多麼不負責任，小朋友跟他也不親等等。喝了一口咖啡後，何書翎開始
打著家事答辯狀，將那天開會的內容轉化成一句句一個離婚的中年男子對於家庭的付出
及自己是多麼愛著自己的孩子等等，並且，前妻在兩造還有婚姻時也拿自己的薪水去付
名下的房貸，那些錢也要算入前妻的分配財產內。不付小孩撫養費是因為前妻都把錢花
光光了，為了孩子的未來他不能輕易的將錢交付予前妻。說的振振有辭，連何書翎自己
也都相信了，萌萌說「妳的狀紙妳自己都不相信，妳是要怎樣說服法官」。何書翎在自
己內心也默默地稱讚自己一番，這個狀紙連自己看了都快要哭了，那麼感人肺腑，又把
在八點檔看到的噁心台詞都加以美化一番，完美。
「何書翎，我真的覺得妳應該要去談個戀愛才對」，康寧一付訓斥的口氣說著
「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啊，我一個人什麼都不用擔心，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其實何書
翎說的話一半真心。
「既然妳說妳已經完全對吳稚君沒有任何感覺了，那妳就該踏上新的旅程，妳要相信自
己值得被愛，妳也還有愛人的能力。我知道妳很好，絕對會遇到妳命中注定的人。」
康寧在說這些話時，電話那頭的何書翎邊哭邊笑，她知道這個女子是那麼真心的祝福著
自己，這個已經17年的朋友。於是，某個夜晚，何書翎終於鼓起僅剩的一點勇氣發了自
介，用著自己最習慣的說話方式介紹了自己，那個她不覺得有哪裡好的自己。
那天晚上，沒有下雨，何書翎下樓丟垃圾時，望向天。她看見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