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別打了!你都這樣!媽媽都不會亂打我!」
阿樂完全不懂老張到底想幹嘛,
忽然一個情緒激動,
阿樂說出了老張嚴格禁止臭青跟阿樂在他面前提及的字眼——「媽媽」。
噢,臭青的話,應該是叫「老闆娘」才對。
阿樂還記得媽媽剛過世沒多久,
臭青一直很難過很難過,
難過的程度大概僅次於阿樂吧;
畢竟當初就是阿樂的媽媽聘請臭青來當學徒,
也是阿樂的媽媽教會臭青有關裁縫的一切。
阿樂還記得,那時臭青超級、超級不爽老張,
因為老張只靠一張嘴跟那身高大體格,
一點裁縫的技術都沒有,也不會做家事,
所以阿樂的媽媽過世後,
煮飯跟裁縫的工作也就理所當然落到阿樂跟臭青的頭上。
有一次老張嫌棄臭青煮的飯難吃,
積怨己久的臭青不爽地把筷子砸在老張臉上——
「你她媽以為你真是老闆娘可以那樣對我頤指氣使嗎?幹!」臭青怒吼。
那應該是阿樂見過臭青最man的一刻——
但下一秒,
臭青就被人高馬大的老張揍得半死不活,
阿樂差點就要叫救護車把臭青送急診。
「不准在我面前提起你『老闆娘』三個字,」
老張揍完臭青後雙眼密佈嗜血的紅色血絲,
瞪得當時還只是國中生的阿樂渾身發抖,
「還有妳,不准在我面前提起『媽媽』!」
從此以後,
阿樂的媽媽在家裡像是沒有存在過一樣,
就這樣銷聲匿跡了。
沒有人敢提起她、沒有人敢懷念她曾經溫柔的存在。
連臭青跟阿樂單獨在一起時,
他們都像是很有默契般地沒敢提起過。
但阿樂其實一直想念著媽媽。
想念著那個在她幼稚園時,
總會為她綁上兩根被霽安騎馬的馬尾的媽媽;
想念著那個在她還小不懂事時,
就抱著阿樂踩上裁縫車、帶阿樂摸透這台機器的媽媽。
每次阿樂遇到一些難過的事情,
總會偷偷在腦海中想像著,
要是媽媽還在,媽媽應該會很溫柔理性地安慰、開導阿樂吧?
才不會像老張這樣,想以暴力跟怒吼解決這些人生中的難題。
或許在老張的人生裡,只要有這兩樣武器就足以橫遍世界了吧?
回到新樂街的街頭。
阿樂說出「媽媽」兩字後,
那呼出的悶氣還沒吸回來,
阿樂的心底已經驚呼:「死定了。」
還跌坐在地上的阿樂像準備受死般地認命閉上雙眼,
等待抓狂的老張把她揍得半死——像臭青那時那樣。
阿樂本來以為會有好幾個比以往更重幾倍的拳頭落下的,
但等了幾秒,耳邊仍是一片的寂靜。
「?」阿樂疑惑地睜開眼。
卻只見站在她身旁的老張默默地看著眼前的路牌,
臉上沒有一絲憤怒。
「臭小子,妳媽媽當然不會揍妳。」
老張望著他們眼前的「新樂街」路牌,
平靜地說,
「因為她沒像老頭我,是一個這麼粗魯的人。」
「……」
阿樂完全沒想到老張會是這樣的反應,
一時說不出話來。
「臭小子,當初『張新樂』這個名字可是妳媽媽親自取的,」
老張並不需要阿樂的回應,
繼續自顧自地說著,
「我跟妳媽媽結婚時,她都四十歲了,所以那時一直生不出小孩來。」
「當我們終於懷上妳時,妳媽媽都四十三歲高齡了。」
老張看著路牌,但靈魂似乎已經飄到很遠的地方去,
「她說她很以妳為榮,要讓這條街以妳為名。」
「所以,妳叫『張新樂』,不是用來給人笑的,是要讓大家看得起妳。」
「也不是為了讓那個什麼三小昭的糟蹋妳。」
阿樂愣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來。
原來,原來。
原來「張新樂」這三個字不是老張跟她媽媽亂取來給同學笑的。
曾經阿樂討厭的「張新樂」,原來是媽媽這麼溫暖的期待。
那時國小時阿樂因為「張新樂」三個字被嘲笑,
阿樂還回家對媽媽大吵大鬧的,
而媽媽也只是寵溺地摸摸阿樂的頭,
但那濃厚的母愛,卻一點也無法消除那時幼稚阿樂的不爽——
直到小昭給她取名為「阿樂」,
她便如此珍藏「阿樂」這個小名至今。
阿樂看著眼前的深綠色路牌,
眼睛閉了起來,
內心似乎有某些情緒在蠢蠢欲動。
阿樂正細細地咀嚼那股蠢蠢欲動的情緒為何物,
老張忽然又一把把阿樂給提了起來,
阿樂嚇到,但這回她不再掙扎了。
「好了,等等帶妳去買五福路上的陳Q黑糖豆花,不要在那邊像個娘們了。」
「爸!」
阿樂忍不住把淚噴了出來,喊了聲便抱了上去。
「幹!給我下來!」
老張嚇到,孰料阿樂就在黏在她身上怎麼甩都甩不掉,「幹!妳這臭小子!」
老張吼著吼著,
最後卻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是張新樂!不是臭小子!爸!」
阿樂生平第一次大喊著自己的名字,
再也沒有嘲笑、再也沒有屈辱……
——似乎恍惚間,再也沒有失戀。
***
「所以,對於小昭,妳看開了?」
美珠問著,一邊假裝若無其事寫著筆記。
阿樂跟美珠一如往常地在週一早晨出現在學校交誼廳,
準備要一起去上那該死的微積分課。
當然,小昭也一如往常只要死會就會蹺課失蹤,
因此也就沒有出現在她跟阿樂之間。
距離小昭跟阿福開始交往,
已經過了兩個禮拜。
自從那天美珠眼睜睜看著老張把阿樂提出家門後,
阿樂的狀況就沒像那天失戀地那麼糟糕。
雖然阿樂還是跟以前發花癡的十三年相比還是有些差異,
像是比以前的聒噪不休收斂不少、
也不再那麼常射美珠橡皮筋跟用手扭她脖子,
但至少電話不會不接、
看到她跟霽安走在一塊時,
也不會像那天那麼欠揍地一句話都不說轉頭就走了。
——當然,也不再纏著美珠,問一堆小昭的事情。
就像阿樂的媽媽在阿樂跟老張之間像消失了般,
小昭也在阿樂跟美珠之間消失了。
而這讓美珠很不能適應。
畢竟十年來、在阿樂還沒跟美珠出櫃前,
阿樂就常常一直纏著美珠問小昭的事情——
雖然她們三個總是混在一起,
但只要小昭一沒在阿樂眼前,
阿樂就會像個失心瘋腦粉整天小昭小昭地叫、
不然就是一直逼問美珠小昭跟她說過什麼,
搞得美珠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開始注意小昭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連小昭不經意跟她說過的話她也都養成了謹記心中的怪習慣,
好讓她在阿樂花癡病又發作時,
可以拿來塞阿樂的嘴讓她耳根清靜些。
結果這兩個禮拜以來,
雖然阿樂沒再纏著美珠問一堆小昭的事情,
但美珠卻無法一下子改掉這累積十年來的習慣,
依然該死地在暗地裡注意小昭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也依然該死地把小昭說過的一些沒屁用話語都記得在心底。
美珠開始擔心有一天她也會愛上小昭。
她記憶張霽安都還沒那麼細心,這樣對嗎?!
整個身體裝得滿滿的小昭、
滿到即將要爆炸的美珠,
再也不管她接下來做的事情會不會讓阿樂觸景傷情、甚至把阿樂推向更深的深淵了。
「所以,對於小昭,妳看開了?」
趁著阿樂跟美珠寧靜的空檔,
美珠一口氣呼出問著,
一邊假裝若無其事寫著筆記。
阿,一個小昭出去了,呼。
美珠心裡開始有一點獲得紓解的詭異舒暢感。
「也沒有看開。」
阿樂本來吃著大雞腿漢堡,
聽到「小昭」二字愣了愣,
一點也沒注意到美珠略感舒爽的奇異表情,
只是一味地看著眼前的雞腿,
最後惆悵淡淡地說,「但會努力。」
喜歡了十三年的情感,怎麼可能說放就放?
但阿樂至少知道她會努力。這樣就夠了。
她可是張新樂,
新樂街可是溫柔的媽媽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她怎麼可以為了這樣區區的暗戀失戀在那邊一蹶不振?
「嗯嗯,那就好阿。」
眼見阿樂沒什麼特別大的反應,
美珠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低頭寫著筆記,
「那妳知道小昭昨天晚上吃了三顆螺旋巧克力麵包嗎?」
阿,第二個小昭出去了,呼。
「妳知道小昭昨天說很久沒看到阿樂了,有點想阿樂嗎?」
阿阿,第三個小昭出去了,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