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大家都耳熟能詳的諺語，然而把這句話銘記在心的自己，
卻從來都不曾想過，當極端的赤與墨相遇而相融，最終的它們，將會成為什麼樣子。
我們讀的那間高中，將資優班和非資優班的班級在教室位置分得遙遠──似是為了要
彰顯出「兩種人」的不同，資優班的區域，像是學校裡被孤立的小島，一般學生根本不會
經過。非資優班的學生路過我們班級門口、來使用我們這一側的廁所時，班上的導師還會
用不善的眼光伺候他們；畢竟他們的班級在鄰近區域也有自己的廁所，要是特別路過我們
這裡，在老師眼中就是別有用心。
儘管如此，當時的我總會為了自己暗自欣賞著的、非資優班的女孩，在午休時刻特意
跑去一般班級的廁所，只希望能夠多看幾眼正在打掃那裡的她。所以其實，我和妳本來是
不會相遇的，如果我從未踏進妳的領域的話。也因為如此，我以為那一天，只是妳喝了點
酒在亂發神經、想鬧一鬧我罷了──妳不可能知道我這個人是誰，不可能認識我才搭理我
，也不可能會想再和我這種人有更深入的交集。
所以隔天，在我又去看我那個女孩時，我沒想過妳會和我再有接觸。
「來找我？」
當我正漫步要回教室午休時，手腕卻被忽然妳握緊，嚇了好大一跳，身子都震了一
下。轉過頭，看見站在我的左後方的妳又對我挑了挑眉。還來不及回應，妳就搶先開口：
「午休一個人很無聊吧，我陪妳去操場。」
沒等我回答，妳就又拉著我前往目的地。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心裡頭其實挺懊惱，
並不想再翹午休了……畢竟昨天回教室之後，雖然沒被朋友注意到我亂跑這件事，但因為
沒有休息，又加上喝酒的關係，頭真是昏的要人命，只剩幾分鐘的時間也不管，馬上就睡
死了。打鐘之後被叫醒也沒用，下午第一堂課也整堂都在打瞌睡，被老師叫醒好幾次，超
級難堪。
然而，沒勇氣拒絕的我，卻又因為不想示弱，再一次被妳拖著走，又一次地跟到操
場、在操場講廢話講了整個午休。隔天，同樣的情形又上演、再隔天亦然……
一開始的時候，我不過是沒有拒絕而已……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會對我有興趣、為什麼
纏著我胡鬧，但我知道，自己對於耀眼的妳並不感到排斥；然後漸漸地，我忘了原先自己
之所以會走到那個區域，是為了看某個女孩；後來的我，是為了等妳走向我，抓起我的
手，強勢地丟出命令般的「我們走吧」。
當時的我們都聊了什麼呢？妳還記得嗎，那些無意義的話語？其實我也都快忘了，畢
竟全是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最一開始的時候，我幾乎沒什麼說話，除非是妳存心要笑我是個乖寶寶的時候我才會
卯起來反駁妳，不然我就只是聽著認識很多人的妳，講著整個學校、或是妳的校外朋友，
甚至朋友的朋友的八卦而已。妳一邊給我看他們的照片，說某男和某女在一起但最近劈腿
了、某女懷了小孩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某男卻說想娶某女當現成老爸，某兩個女生裝
得很要好的樣子但其實全世界都知道她們不合，就只有她們倆以為彼此裝得很成功……
妳一邊說著，我大部分會盡力附和著，該笑的就笑，可悲的就露出同情的表情；有時
候我會恍神，妳便恥笑我，說我需不需要帶課本來看算了；有時候我會管不住嘴巴，說出
可能有點奇怪但卻是真心的看法，以為妳會不屑一顧，妳卻大聲讚好。
那樣不談心只談別人的事的日子，我不覺得很難負荷，唯一讓我覺得難以喘息的就只
有這一點──個性看似不秀氣到有些粗魯的妳，卻不知為何，比一般女孩更喜歡親密的肢
體接觸。一開始只是抓著我的手，或簡單地挽著我、到後來，妳甚至會牽起我的手。不是
那種小女孩們玩鬧著甩手的力道，而是堅定的緊握。在我想扳開的時候，妳也不肯放手，
像幼稚又調皮的小學生，明明知道我想甩開、就故意握得更緊了些，臉上是惡作劇成功的
神情。
有一次，我忍不住妳為什麼要這樣，妳只是說：
「我就是喜歡牽手不行嗎？妳害羞啊？」理直氣壯又有些挑釁的態度，讓我忍不住反
駁：「有什麼好害羞的，隨便妳啦。」
嘴上這麼說著，卻沒勇氣再直視著妳，撇過頭看向遠方，總覺得好像聽見妳偷笑的聲
音，餘光還能瞧見妳翹著嘴角，心情異常愉悅的樣子。
我原以為，面對妳這種看起來什麼事都幹、什麼事都見過的，所謂的「壞學生」，我
可以很輕鬆地對妳說出「其實我喜歡女生，所以妳不要這樣」這種話──可直到我的腦海
裡浮現「我是不是該開口提一下這件事」的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好害怕，妳知道這一點
之後就不會再這樣和我相處了。
我不想要這一切改變。
被妳拉著走時，感受手腕上屬於妳的微涼溫度；妳總讓我措手不及，習慣性勾住我脖
子把我往妳身上拉；妳牽住我的手，一向冰冷的妳的手心，因為和我相握而漸漸變得溫熱
的感受……因為妳的這些舉動，心池漾起一次次的漣漪，心動的感覺如此清晰。
起初還想安慰自己，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可這樣的肢體接觸，即使天天都在發生，
幾個禮拜下來，觸電般的感受卻沒有改善的跡象，讓我不得不承認──
我是真的喜歡上妳了。
我很清楚，如果我不坦承，根本是用朋友的名義，在汲取這一點一滴全是虛假的甜蜜
……我知道這樣子不好，對妳不應該，可我卻開不了口，只是放任自己沉溺在這一切裡。
那是青春期的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和喜歡的人如此靠近，要我親手斬斷這一切，卑劣的
我一直提不起勇氣。
而還沒來得及好好理清我和妳的關係，更棘手的問題便接踵而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然而，赤與墨若是相融，將會發生什麼事？從沒有人問過的問
題，我卻從人生經驗中得到答案：誰的顏色比較深，就會漸漸蓋過另一個──先不論本質
有沒有改變，至少外表看起來就是這麼一回事──於是在世俗的眼裡，我學壞了，漸漸變
了一個人。可說實在的，是我真的改變了嗎；還是說，其實過往的我，從來就不曾以真面
目去生活過？關於這點，我始終想不透。唯一能確定的是，我的人生，因為妳，從此撕裂
成兩半。
從朋友開始。
午休不睡覺，這種事情其實不太嚴重，畢竟有些同學也會到圖書館或空教室唸書、一
起討論，所以我總是一邊跟老師說我去念書、一邊又跟朋友說我去散步免得被抓包，自以
為自己掩飾的很好。
但卻我忽略了，妳身上獨有的氣味。
從高一到高二，感情一向很親密的朋友群突然說有事要討論，那時的我沒什麼感覺、
沒想過我會是那個被圍起來討論的對象，可等到我發現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時，
已經來不及了逃跑了。
「林、忻、忻。」
「呃、大家怎麼啦？」看著這四個人嚴肅的神情，我有些不安。
雙手被這群人裡頭和我最好那一個，小依，給握得緊緊的，我猜她是被這群人給派出
來的：「忻忻，妳老實說，妳最近中午到底都在幹嘛？」小依瞇著眼這麼問，一臉懷疑。
「我不是說了嗎，去散步啊……」我斟酌了一下措詞，「……跟朋友去。」
「妳居然有了外班的朋友？」她很驚訝。
是的，她是這麼說的，外班，某種高舉自我地位、排外的說法。以前的我並不覺得這
個用詞有問題，此刻聽起來心裡卻不太舒暢，不曉得究竟是為了我骨子裡那份不想被分為
乖學生的不甘心，或者只是捨不得妳被她們給貶低。
「……最近剛認識的。」可我只是靜了幾秒之後，小小聲地回答。我還是不敢發脾氣
，在這群人心中，我的形象始終乖巧順從，而她們其實也都是和我相似的人。
「離那種朋友遠一點吧。」我才剛講完話，我們之中最安靜、個性最沉穩的那個便突
然開口。我還來不及多說什麼，她就又補了一句：「妳可能沒發現吧，不過最近這陣子我
跟妳靠很近的時候都聞的到妳有一點點菸味。每天跟那種人在一起，老師總有一天會找妳
去辦公室的。」
想要幫妳說話的，卻找不到立場解釋，我只是悶悶的答了聲：「好啦。」
她們是為我好，她們說得也沒錯……我試圖這麼說服自己、讓自己接受她們的說法，
但沒什麼成效，心裡還是悶得緊。那一天的午休，我想去找妳，卻又害怕朋友的責怪，最
終選擇留在教室。
已經習慣午休不睡的我，絲毫沒有睡意，便打算用午休時間來複習上午的課程。可
我一個字也看不進眼裡，完全無法集中在書本上。腦袋不停轉動著──不過將近一個月，
我卻覺得我們的默契已經好久了。
我今天沒去找妳妳會生氣嗎，雖然我們其實沒有親口約好？
我希望妳生氣嗎，希望妳也在乎我，還是希望妳如我所想的一樣，把我當成逗起來反
應很有趣的乖乖牌，我不去找妳，妳也沒損失，這樣我才能趕快從這陷得太快、又越來越
深，卻不可能得到回應的喜歡中抽離出來？
我想抽離嗎，還是我根本就不想，也做不到，只想這樣默默喜歡妳就好？……
我就這麼轉著筆，一直想著各種無解的問題，直到鐘響。在睡覺的同學一個一個醒來
，原本清醒的也站起來活動筋骨。我還沒回魂，只隱隱約約覺得教室裡有點鬧哄哄的，耳
語聲比平常還多了許多。
「不好意思，幫我找一下林忻忻。」直到聽見妳那好聽的嗓音，我驚訝地抬起頭，才
回過神，也聽了同學耳語的內容。
「那個不是陳念薇嗎？」
「她怎麼會來我們班啊？」
「是來找忻忻的。」
「忻忻哪裡惹到人家了？」‥…
世界突然變得奇吵無比。好想大吼一聲要她們不要再吵了、起身出去找妳；可膽怯如
我，只是握緊拳頭，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這樣就可以不用去面對同學的異樣眼光。然而
世事不盡人意，我聽見小依有些咬牙切齒地叫著我的名字：「忻忻，妳過來。」
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抬起頭，起身，戰戰兢兢地走到教室門口。僅150公分的她抬頭
對著妳，一點也不肯認輸的模樣。我記憶中的小依一直是個活潑的可人兒，從沒見過她這
般模樣，實在讓我很不知所措；偷偷瞄了妳一眼，妳也面無表情，冰冷得讓人心生畏懼。
「怎麼了？」我拉了拉小依的衣袖，輕聲詢問。
「她說有事找妳。」小依死死盯著妳，沒有看我一眼。
「……嗯？」於是我才看向妳。
「妳剛剛怎麼沒來？」妳看著我淡然地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妳細長的假睫毛
不停地顫動著。
小依冷哼了聲，「我不是說了，我們跟忻忻說不要和妳這種人來往。」。
妳連看也不看小依，雙眼仍舊直直鎖在我身上，語氣變得和臉上的表情一樣冰冷：「
是嗎？因為她們這樣說所以妳才沒來找我？」
儘管萬般不願，我還是只能稍稍點了頭。
妳的嘴角勾了起來，笑容裡卻沒有一絲溫度：「資優班的學生還真高貴。OK，隨妳便
，當我不認識妳。」
妳轉身就要走，我慌了，想都沒想便急忙抓住妳的手腕。看我這個舉動，小依很不滿
地出聲：「忻忻妳幹嘛？」
「我──」
還來不及把話給說清楚，鐘聲就響了。妳沒有回頭，只是冷冷地說：「妳有話要說就
跟我走，不然就乖乖進去上妳的課。」
我瞥了一眼小依皺著眉的模樣，不敢再看，咬了咬下唇，「我，走、走吧……」
聽見我這樣說，妳被我握住的手甩開來，反牽住我，強拉著我直直向前走。
而我不敢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