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體育老師有事，臨時請同事代班一堂課，於是我們國文課和體育課對調。本不覺得這
是件大事，沒想到，這個時段妳們班居然也是體育課──該死，我只知道妳星期三下午第
一節有體育課，怎麼今天這時間也有──當我從遠處看見妳那一頭美麗的長直髮、一眼就
認出那是妳的背影時，心頭湧上的不是能和妳相處的喜悅，反而是害怕被丟棄的恐懼。
我不能讓妳發現，我的生活居然只剩下妳，班上連一個願意搭理我的人都沒有。我只
是這麼想著：妳的生活圈多麼廣闊無邊，要是知道我這麼封閉，肯定會瞧不起我、會嫌棄
我……於是我和代課老師謊稱我生理痛之後，就趕緊溜回自已的教室。趴在桌子上，想著
要裝病就要裝得像一點，免得被同學找碴，沒想到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乖寶寶，妳真的很虛耶。豬喔？睡這麼熟？……欸，林忻忻妳是要不要起來啊！」
等我再睜開眼時，眼前的畫面便是妳皺著眉頭，不耐煩的神情。
「念薇？」我下意識地回了聲。
「靠妳真的是青番欸，我就說不要叫我念薇妳是要我講幾次？」
揉揉眼睛，我沒有答腔。半睡半醒之間，腦中的念頭只有「這個夢境未免也太真實了
吧」。
妳總是說「念薇」這名字實在太嬌氣了，要我不要這樣叫妳，叫妳一個字，「念」，
這樣就好。
「林忻忻，生理痛光睡覺沒屁用，吃藥了沒啦？」
直到妳再次出聲喚回我那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的意識，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在做白
日夢啊，妳是真的突然出現就在我前方的那個座位上了。
我眨眨眼，「妳怎麼在我們班？」
而妳不回答我，只是臭著一張臉問我：「妳有沒有吃藥？」
「……沒。可是妳怎麼會在這邊，妳不是──」正在上體育課嗎。話還沒說完就被妳
給打斷了。
「先吃藥，別吵。」妳挑眉，把妳的保溫瓶和藥丸擺上我的桌子。
我看著妳竟然這麼貼心地把止痛藥準備好了，嘆了一口氣，「欸，那個，我……我只
是想睡覺，才找藉口裝病回來休息。」
妳看著我，沉默了一下才近乎自言自語般、用細若蚊蚋的音量說了句：「妳是不是被
我帶壞啊。妳以前不會這樣的。」
聽見妳突如其來說出這種話語，看妳那帶點陰鬱的表情，我有些不知所措，正想著該
開口說點什麼來緩和氣氛，頭就被妳大力地巴了一下。
「白痴喔，開玩笑的啦，妳那什麼臉啊。」妳臉上的表情又變正常了，「馬的，妳居
然裝病，害我冒著被薰死的危險跑進來妳們教室，快點給我起來，陪我回操場透透氣。」
「妳很無聊耶。」我撫了下被妳打得有點疼的頭部，然後才想到，「欸可是，我們教
室有什麼味道嗎？」
「有啊，味道超重的。」妳直視著我，唇角微微翹了起來。明明以妳的姿色來說，這
種微笑的畫面應該是令人驚艷而美麗的那種；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個性的關係，每當妳揚
起笑容時，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卻總是那樣玩世不恭。
「真的快要被臭死了，整間教室都是像妳這種的乖寶寶味。」
「……乖寶寶味是什麼啦。」聽見妳這番話，雖然有點無奈，卻還是被妳逗得笑了出
來。
「不要碎碎念了，快點走了啦，臭死我了。」
然後妳不再多說，只是用沒拿東西的那隻手牽起我的，硬是把我給拉了起來。我們回
到操場上，卻沒回去彼此班上同學正在活動著的區塊，只是把這上課時間，當成平常的午
休時間，牽著手走了一圈又圈的操場，隨意聊著天直至鐘聲響起。
當天晚上，我坐在書桌前寫日記時，一如往常地回顧著一整天發生的事情。不知為
何，關於體育課發生的事情，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卻怎麼想也想不出究竟是哪裡
有問題。我只是覺得，那時候的妳，心情似乎特別雀躍和亢奮、話比以往多出許多、笑容
也特別燦爛，讓我也不自主地跟著笑了。
有妳陪伴的日子，校園生活縱使艱難，勉強還能撐得下去。既然已經被當作透明人
了，那就順他們的意吧，盡可能地安分守己，當個不起眼的女孩。
然而，翹掉午休這件事，還是對學生生活有不小的影響，經常因為整個午休都沒休
息，導致我在下一堂課時精神渙散。
「欸。我問妳喔，明後天要段考，我午休可以留在教室嗎？」
為了避免自己在考試途中睡著，段考前一天，我在快要打鐘之前提出這個問題。
說來有些好笑，明明我們已經認識一陣子了，我卻連要叫妳的名字時，都覺得十分彆
扭，稱呼妳為念薇會被妳巴頭，要我像妳其他的朋友們叫妳「念」就好了；可我覺得妳一
點也不適合這個名字，不願意這樣稱呼，卻又不喜歡連名帶姓地叫人。到最後，還是只能
這樣開口──「欸、妳」。
「喔，隨便妳啊。」妳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甚至連看我一眼也沒有。
看見妳無所謂的態度，這一瞬間，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可笑。每天短短的三十分鐘，
之於我是一種救贖，但對於妳呢？我不敢深入想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結論一定會讓我
難受……妳的世界很大，想接近妳的人也很多，妳還願意每天分個三十分鐘給我，我該知
足了，不是嗎？
「那妳中午還會找人聊天嗎，還是妳也要看書？看妳平常好像沒什麼在準備。」
明明不想表現得太在意，卻又忍不住這麼問了。多希望聽到妳回答我，妳中午這個時
間只會留給我。我撇過頭，看向另一邊，害怕待會自己聽到答案的那一刻，臉上的失落會
太濃太明顯。
妳停了幾秒，沒有回答，我以為妳沒聽到我說話，又問了句：「欸，妳在發呆喔？」
「林忻忻，我知道妳是資優班的學生，一定看不慣我的態度。妳怎麼看我我都無所
謂，但不要管太多了，也不要覺得自己說幾句就可以改變我。」妳一口氣把話說完，態度
冰冷。
我愣了一下，轉頭想看看妳的表情，妳卻已經站起身，只留一個背影給我。本來想和
妳解釋清楚，卻聽見鐘響一下一下地敲著。腦袋被敲得昏昏沉沉，全然空白。
「我要回去了，妳也快回去唸書吧。」語畢，妳沒等我回應便快步走遠。
因為這一個甚至算不上是吵架的事件，我的心情跌落到谷底，整個下午，甚至到回家
之後也都沒有一點起色。躺在床上睡不好，起床想看書又讀不下；乾脆拿起筆，打算寫封
信給妳，寫沒幾句又覺得後悔，將它揉成一團，有些惱怒地砸向牆壁。
最後，我放棄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只是讓自己放空，想著這無解的問題──
對妳的在意太滿，卻又不曉得，自己能表現多少出來。
段考第一天，我就已經因為寫考卷時很不順利、又沒人可以傾訴，而想跑去找妳，但
我硬是忍了下來；我不願意、也不敢讓妳知道，妳對我的冷淡才不過一天的時間，我就快
要無法負荷了。段考完的隔天，我告訴自己，等等見面時要裝作已經忘了妳的冷言冷語、
裝作自己只是忙了兩天在考試上，照著我那天所說的，等到考完試了才繼續中午的會面，
如此而已。
做了這樣的心理建設後，我跑去妳們班等妳，卻直到鐘響時也還不見妳人影。只好向
妳同學打聽，這才知道，妳已經請假了。
「欸對了，這是念要我給妳的。」男生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盒子。
我光看到外殼就已經嚇了一跳，打開的時候，確定他不是隨便拿個盒子來裝，更是驚
恐：「給我的？」
「嗯，她交代我的，怎麼了？」
「這手機？她是不是拿錯了啊？」我無法理解那個男生怎麼會一臉「有什麼好大驚小
怪」的表情。
「手機又沒多貴，唉唷，反正陳念薇好像要請假好幾天，應該能A不少吧。」坐在男
生前方的女生突然插話，顯得很不屑，男生聽見她的話時，也回了個奇怪的笑。
「是啊，妳趕快拿去，這種東西對她來說只是小case而已啦。」
「……喔，謝謝……」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表情和口吻，都讓我覺得好不舒服，我拿著東西，一秒也不留
戀地趕緊回去了。
接連著幾天，我依然會去妳們班教室外的走廊找妳，卻總是等不到妳，只能不安又焦
躁地等著妳再出現的時刻。不是沒想過要和妳的同學打聽關於妳的消息，卻無法鼓起勇氣
……一部分歸咎於妳那些同學看起來都不太正經，我不敢攀談；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連我
自己也不確定，我究竟想不想聽到他們的回答。
我並沒有遺忘，在認識妳以前，我從別人口中聽過的，那些妳「精采」的事蹟。
或許是種逃避心理……若妳不說，我亦不問，我便可以裝作那些事情只是流言蜚語罷
了；也可以說服自己，關於妳的那些傳聞，也許都只是傳聞，並非真實。
第一次段考結束在週三，再一次見到妳，已是下一個禮拜三。每一天都很想念妳，只
不過我沒想到，小別後的重逢竟是這樣的方式。
「欸，林忻忻。」
在校門口，妳坐在灰色的小圓柱上，把我叫住。
放學時間，我一個人踏出校園，聽見妳的聲音那一刻，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卻下意識
地尋著聲音來源回過頭，然後，看見妳對我勾起了那抹屬於妳的招牌微笑。
妳站起身，朝我這裡直直走來。
上半身穿著絲質的靛青色襯衫，下半身是簡單的白裙，恰好蓋到大腿的一半；腳上是
一雙厚底的黑色羅馬鞋，讓妳修長的腿變得更引人注目；綁了高高的馬尾，妳的臉上仍帶
著一如往常的淡妝，但身上的裝扮不一樣，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另一個人。
看著未曾看過的妳的一面，我一時之間愣在原地，臉頰不自主地變得發燙。
好亮眼。不只像在學校看見的妳時，擁有那張精緻的臉龐而已，搭上這一身穿著，妳
簡直像從電視裡走出來的人物一樣。
「老娘太正，看傻了喔？」然而，妳才剛開口，便打破了空氣中美麗的粉紅泡泡、也
把我已經飛走的魂魄找了回來。「欸，我不是有給妳手機？妳為什麼都不開機啊，搞得我
只好親自來找人。」
經妳一說我才想到，趕緊從書包裡拿出盒子。
「欸，還妳啦，手機很貴耶。」我伸出手示意妳接過去，這麼貴重的禮物，我當然不
可能就這麼收下了，一直等著要退還給妳。
「妳不喜歡這個款式？」可妳只是挑眉，沒有要收回的意思。
「是很好看，可是我不能收啦。」
「幹嘛？妳不是一直在說妳超想要一隻手機可是妳爸媽都不買嗎？」
「我是很想要沒錯，可是妳送這個禮物太貴了啦，而且我又不是生日還幹嘛的，怎麼
莫名其妙就送我禮物……」
妳安靜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有些冷淡：「我覺得不貴啊。是用我的錢買的，我想花
多少就花多少不行嗎？妳是看不起我嗎？」
不明白妳怎麼突然將話題扯到「看不起」這件事上，我把手收了回來，急忙解釋：「
我不是這個意思……」
妳撇過頭，沒有回應我，只是從皮包裡掏出一包菸，點了一根抽了起來，絲毫不顧慮
我們倆都還在校門口的現實。路過的人們紛紛向我們行使注目禮──嚴格來說應該是對妳
而已──我分不清楚是因為妳公然地在校門口抽菸示威，還是因為妳的外型。
有些手足無措，「妳不要在這裡抽菸啦，等等教官來抓怎麼辦？」
「關妳屁事？妳怕妳就躲起來啊，小心被記過喔。」
妳望著馬路上的車水馬龍，隨口回答我，吐出的煙圈瀰漫在我們之間。
我其實不喜歡菸味，也沒辦法因為妳而矯情地覺得是妳的味道我就喜歡；我只是忍耐
著，見妳始終漠然的表情，嘆了口氣，「我等妳抽完吧……」
妳沒有回應，而我看著自己手上那一盒妳的禮物，不知道拿它如何是好。幾分鐘之後
，妳才把菸熄掉，隨手一扔就掉進路邊的水溝裡去。
「手機應該知道怎麼用吧？自己看說明書應該能看懂吧？」再開口時，妳忽然這麼說
，好像我們前面的對話根本沒進行過。雖然妳沒直說，但我想我能從妳的反應中推敲出妳
想表達的意思──無論如何，妳都不打算收回手機就是了。
又嘆了口氣，我妥協：「……嗯，我回去再看看。」
「要開機，有事我會直接打給妳。」
「嗯。」
雖然不情願，卻又捨不得再拒絕妳一次──我還沒忘記，妳問我是不是看不起妳時，
眼裡那一閃而過的黯淡。
「那我先走了，妳趕快回家吧。」
妳把包包甩到肩上，轉身就要離開，我才突然想到：「欸念薇……呃，妳要怎麼回家
啊？」
脫口而出的稱呼來不及改，以為又要被妳罵，聽妳說叫我不要那樣叫妳，但妳只是一
邊走著，背對我舉起左手揮了揮，「掰啦。」妳喊了聲，沒有再回頭。
妳漸漸走遠，然後停在有好一段距離的地方後，拿出手機不知道是撥給誰。
妳沒有再往我這邊看，但我卻一直呆呆地盯著妳，丟了魂魄。明明我的視力不算好，
只能看的見小小的人影，但仍是傻傻地望著妳的背影。這一瞬間，心裡忽然泛起一股濃濃
的酸澀感──總覺得，妳是屬於我踏不進的、另一個世界的人。
回過神時，我在心裡笑著自己的傻。想著也是時候該回家了，想轉身走到公車站牌，
卻在此時看見一輛車停在妳面前、然後，看見妳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
而駕駛座上的男人，好像，傾身親了一下妳的唇。
車子一個迴轉，往反方向開，一下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一個傍晚，我在外面遊蕩著，比平常還晚了一個小時回家。回到房間時，我第一個
念頭便是打開手機。電量已經被人先充滿了，幾秒之後，進來兩封新訊息。時間都是剛開
機的時刻，我也不知道妳究竟是什麼時候傳出的。
「喂，我是陳念薇，快把我的號碼存好。我下禮拜才會回學校，妳一個人在學校不要
太想我啊，多念點書吧乖寶寶。」
「靠北，電話都不通是怎樣？白爛欸，害我要多跑一趟，今天被我堵到妳就知道。」
我看著這兩封簡訊，發了好久的呆，最後，才終於想到我應該給妳回覆。
「我開機了，謝謝妳的禮物。妳今天穿的好漂亮，真不愧是陳念薇啊。」
送出。
這封訊息，本來還多打了一行字，可猶豫了好一會兒，我最後還是刪掉了。
「──對了，今天車上那個人，是妳男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