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欸你1月31號有沒有空啊？我想找你出去玩欸。」
時光飛逝，高一上學期的結業式很快就到來。
再過幾個小時就放寒假了，但我一點也不興奮，只是一直看著手機發送出去的簡訊發
呆，老師在台上交代的注意事項，我一件也沒聽進去。以往十分鐘內就會回覆的妳，這一
次已經過一個多小時了，居然什麼也沒回。感到莫名的心慌，不知道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開始擔心，是不是因為我約妳慶祝生日，造成妳的困擾，妳不打算見我，又難以拒絕……
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早已下課五分鐘了，老師那張嘴仍劈哩啪啦講個不停。
「……好了，先讓你們休息一下，等等上課時在走廊排好隊，要去集合了。」
總算等到老師說了這麼一句，我抓著手機衝出教室，正要跑去妳們班上找妳，卻被路
人給喊住。
「乖寶寶：
手機忘記繳錢了啦。你知道我多久沒寫這種鬼東西了嗎？看在妳這麼有心提早約我的
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我不太確定生日那天有誰要約我，反正我會分一個時段給你，
對你夠好了吧。生日前幾天我會再傳簡訊跟你說時間。 念」
妳請他傳了一張紙條給我。頂著一頭金毛，那個男生在資優班門口顯得很突兀，我本
來也以為他找錯人了。
「呃，可是她為什麼要叫你拿來？幹嘛不自己來找我啊？」
「班導說要一次把事情講完再放人，念她本來上一節下課要出教室，就被班導叫住。
後來聽到上課鐘響的時候她臉超臭的，叫我拿給妳，說她等等就要先翻牆出去了。」
「哦……」
男生揮了揮手，「欸好啦我要走了，你們班導一直青我感覺超北爛的。」
那是我少數幾次傳簡訊給妳，也是妳第一次寫信給我。
有了手機之後，我們除了固定的中午約會外，還逐漸形成新的連絡方式。能用電話聯
絡時，妳會打給我，直接叫我過去找妳；我不能接電話時，妳會傳簡訊，告訴我到哪裡見
面。
也是因為這點，我這才發現，其實妳是個細心又體貼的人。雖然從妳的性格很難看出
這一點、妳也不曾直白地說出妳的考量，但我能感覺得到──妳從來不用問句，只會命令
我到哪裡等妳，這霸道又自我的舉動，其實不只是因為妳個性強勢，更因為，妳知道我只
有預付卡、也沒多少零用錢，為了不讓我花錢傳簡訊，妳乾脆直接做決定。
我看見了妳不打算說出口的用心，更覺得，該回報一些什麼才行。
2005年初，一月三十一號。正要邁入高二下學期的那個寒假。
從十二月初開始，我就引頸期盼這一天的到來。一整天我都待在房間，偶爾賴在床上
窩在被子裡，偶爾起身看一下書，或起來看著那張被我護貝的、有妳的字跡的紙條發愣；
越是希望時間能過得快些，它就流逝得更慢。折騰了好久，時間才終於走到四點五十。
背起要送妳的禮物出了家門，順利搭上五點那班公車，到學校才五點十五而已。我們約在
五點半，還有一些緩衝時間，我乾脆就先走進學校了。學校裡幾乎沒人，我散了一下步，
時間快到半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喂，妳是還沒到嗎？我在門口，沒看到妳。」
「我在籃球場這裡，妳進來找我好不好？」
「喔。」妳沒反對，直接切斷了電話。我愣了一下，原本還以為妳會抱怨的。畢竟這
段路有點遠，我們學校門口進來旁邊先是操場，要走了兩百公尺多，再步過操場的一小段
路，內側才是籃球場。
我還看著手機正發呆，就聽到妳的聲音：「幹嘛要我來籃球場啊？」
「……妳怎麼這麼快啊？」我嚇了一跳。
妳勾起一個笑，指了指一小段距離的柏油路上，「我騎車啊。」
「……哦。」對於妳沒駕照就騎車這點好像有點意外、又沒有真的太意外。
「啊妳到底叫我來籃球場幹嘛啊？」
妳又問了一次，我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欸，妳先把眼睛閉上。」
妳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妳現在是要搞什麼飛機？」
「唉唷妳等等就知道了啦，先把眼睛閉起來啦。」
「喔。」
確定妳真的有聽我的話閉上雙眼之後，我才去附近柱子的後面背起禮物，站回妳的面
前，看著妳抱著胳膊皺著眉頭的模樣，輕輕笑了。
「欸，妳可以睜開眼睛了。」
聽見我開口，妳碎碎唸著，「搞什麼神秘啊，我們都幾歲了……」睜開眼睛，眼神先
是飄到我背著的東西上，停了一下，再對上我的眼時，妳眼底裝著少見的吃驚。我把它從
肩上拿下來，右手抓著背帶，將東西遞到妳面前：「陳念薇，17歲生日快樂。」
妳的手似乎遲疑了一下，但仍是把它接了過去，「……謝謝。」
「妳的反應很無趣欸，不喜歡哦？」
「……喜歡啊。可是我又不太會彈，妳送我我也不一定會用……」
妳微微低著頭，語氣是少見的輕柔；聲音小到我幾乎要聽不見妳在說些什麼了。將袋
子打開，妳直接盤腿坐在地上，把它拿了出來放在腿上，輕輕撥著上頭的弦。
我看著妳那不自覺地上揚的嘴角，心裡覺得好滿足。
那是一把木吉他。
從我收了妳的手機之後，我就一直在想，我也希望能回送妳一份貴重一點的禮物。為
此，我努力拼了個好成績，終於得到媽媽給我一筆五千元的資金。雖然我是騙了她才能拿
到這麼多的──騙她好朋友要出國念書了，想送個離別的紀念禮──有了錢之後，在閒聊
的時候，我一直在留意，妳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起初我被這個問題困擾了很久，因為我發現，妳一旦提到妳想要某個東西，過一陣子
就會到手了──妳根本就不缺錢，想買就去買了；而後來我意外發現，如果我能送妳一把
吉他，好像會是個好主意。
在社團成果發表會那天，我們各自脫離班上，兩個人跑到外面。我不知道為什麼妳會
突然傳簡訊叫我不要看表演了、在外面等妳，只是一如以往，只要妳想找我，我沒有第二
句話。妳牽起我的手，握得比平常還緊。我們並肩走著，妳看起來不太想說話，我不知道
發生什麼事、也不知該怎麼辦，只是跟著妳的腳步，一路走回妳們班教室。妳坐到妳的位
子上後，就趴到桌子上，用外套把頭蓋了起來。
「欸，妳怎麼了啊？」
「沒事。」妳的聲音被外套悶住，聽不出在想什麼。
「那妳怎麼不看表演，妳不是最喜歡熱鬧了嗎？」
妳沒有回我。
「妳身體不舒服哦？」
「我要睡覺，妳不要吵。」妳的語氣還是一樣沒有情緒。
有那麼一瞬間，我有點想要罵人，想對妳抱怨：「叫我不要吵妳又叫我陪妳是想怎
樣」；可看著妳被整個罩住的頭，卻發不了一點脾氣。我只是把妳旁邊座位的椅子移到和
妳的貼在一起，坐了下來，把妳的外套給移開。
妳還是趴著，沒有要理會我的意思。
「妳不開心？怎麼了嗎？」
妳仍是毫無反應。
「陳念薇……」脫口而出妳的名字，語氣裡的憂心連自己都覺得太過頭。我停頓了
下，試著讓自己的口氣輕鬆一點：「妳不要這樣啦，妳這樣我看了很難過欸。」
妳離開桌面，坐挺身子，嘆了一口氣，頭轉過來直視著我：「沒事啦，我只是不想看
成發。」
「妳少來，只是不想看成發的話沒必要不開心吧。」
「真的啦，就只是因為成發才覺得煩。」
「為什麼煩？」我追問。
「……因為我之前參加過吉他社啊。」妳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又趴回桌上。
沒頭沒尾的原因，我完全無法理解：「然後？」
「但我沒什麼時間練習，假日也沒空參加社課，就退社了。」
「什麼啊？重點到底是什麼啦？」
「靠妳真的很白爛耶，不能動腦想一下嗎？我看到他們表演就覺得很美送啦！」
我看著妳惡狠狠地瞪著我，忿忿不平的模樣，在認識妳的這幾個月以來，竟第一次覺
得，原來妳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明知道這樣有些白目，我卻還是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
來。頭立刻就被妳給巴了下去。
「笑屁喔！」
「哈哈哈…妳居然因為這樣就不開心，真的很好笑耶，自己不彈別人也不能彈哦？」
「老娘就是學不會啦！看他們彈那麼爽就覺得討人厭！關妳屁事啊？」
雖然妳很兇，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可怕，還是哈哈笑個不停，妳看我這樣直接拿外套把
我的頭蓋住，「媽的吵死了，滾啦妳！」
那天之後，我還是有三番兩次鼓勵妳，喜歡學吉他的話就買一把自學就好啦？妳卻老
是把話題轉掉，要不然就是回我說妳最近很忙沒空學、最近沒錢之類的。
妳怎麼可能沒錢啊。我在心裡這樣吐槽，但沒有說出口。
因為我大概猜到原因了。一向自信又自負的妳，在當初學的時候很難上手，這一定讓
妳覺得很挫折吧？所以也不打算去買，畢竟要是買了，又學不好就更丟臉了──我猜妳是
這樣想的。既然妳想要學卻又沒有勇氣再踏出那一步，那我就送妳吉他吧。
雖然有那麼一點點擔心自己會不會判斷錯誤、妳是真的一點都不想再碰這東西了，但
我選擇相信，我是了解妳的。如果我讀懂了妳的心思，那麼妳收到這份禮物，一定會很開
心吧。
而此刻，妳那藏不住的喜悅，證明我是對的。
幸好我猜對了。看妳興致勃勃地簡單撥動著吉他，我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可惜這份
好心情才持續沒多久，就被妳開口的話打斷了──
「欸好啦，我等等還有事，要先走了。」
「這麼快哦？才見一下下而已，我……」很想妳。
我把最後那三個字給忍住，不敢說出來。
「不是有在簡訊跟妳說只能見一下下了？」妳沒有看我，只是專心地把吉他好好地收
回背袋裡。
「好啦……」我收起失落，撐開笑容，「欸那，妳要去哪啊？騎車去嗎？」
「我記得妳說過，妳家離這裡還蠻近的，我載妳回去吧。」
妳又轉移話題了。
我其實都有注意到，卻沒戳破。「到我家要騎十幾分耶。」我順著妳的話這麼說。
「沒關係，我大概七點要到那，吉他妳幫我背，走吧。」
越過操場，我們走到妳的機車旁。那是台給淑女型的人騎的125，跟妳的個性真不
搭……雖然純論外型還蠻搭的。妳從後車廂拿出安全帽，我伸出手打算接過，妳卻直接往
我頭上套，還貼心地替我扣上扣子。這樣的舉動讓我有點難為情；抿著唇，不曉得妳的笑
容裡為何夾雜著些微調侃的意味，也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好低下頭撇開眼神。
「上車吧，別發呆了。」直到妳開口催促，我才意識到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定格在原
地；趕緊抬起腳跨上機車，但我的動作似乎不自然得太過明顯。
「欸，妳不會要跟我說妳沒被機車載過吧？」
BINGO。「呃，我們家的人出門都開車的。」
「……妳真的不是普通的乖寶寶。妳抱緊我就是了，沒什麼好怕的。」
有些難為情，我沒回話，只是順從地將雙手環上妳的腰，收得緊緊的。
「走囉。」
一路上，我的身子放肆地貼著妳的背，整個人緊緊圈著妳。妳騎得不是很慢，冷風一
直灌外套裡；明明天氣很冷，我卻覺得自己臉頰不停發燙。
我們停在我家門附近的便利商店，我和妳說到這裡就好了。下了車，環顧了一下四
周，實在很害怕碰到姐姐或弟弟剛好下來買東西……
「欸，林忻忻，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啊？」
「妳怎麼有錢買吉他？」
原本一直在四處張望的我，直到妳這麼問，才轉頭看向妳，發現妳的表情不知何時起
變得嚴肅。
「呃，就跟我媽拿的錢啊。」
「妳們家給的零用錢不是固定的嗎？這吉他不便宜吧，妳媽會答應？」
有點慌張，我沒料到妳會把我說過的話記得這麼清楚，「我媽給的啦真的。」
「錢哪來的。」妳的聲音冷了些，我不知道妳為什麼突然正經起來。
「唉唷，就、我不是有說，第二次段考進步十八名嗎？她就說要給我獎勵啊。」
聽我這麼說，妳的臉色又更凝重了些：「所以這吉他是妳媽給的獎勵？那妳留著啊，
送我幹嘛？」
我也開始不高興了：「妳怎麼這樣啊？妳可以送我手機我不能送妳吉他嗎？」
「不一樣啊妳又沒什麼錢，妳那幾個禮拜那麼認真念書才換來這東西，幹嘛送──」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氣惱地打斷妳：「就是因為我沒什麼錢，所以只能用成績去換
妳的禮物，我那麼用心準備妳的生日禮物，妳就一定要這樣？真的那麼不想收就算了，我
帶走就是了。」說完這一段話，我氣得轉身就走，才走沒幾步，手腕便突然被妳握住。
「好啦，我收下就是了。」妥協的語氣。
我還是不太高興，嘴硬地回了句：「不用勉強啊，幹嘛這麼心不甘情不願？」
「林忻忻妳夠了喔。」妳巴了一下我的後腦勺，「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妳給我轉過
來。」
「……什麼啦。」第一次聽到妳講這麼文言的話，我忍不住笑出了，轉回去面對妳。
然後無預警的，妳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緊緊的擁抱，「好啦，謝謝妳啦。真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妳就已經鬆開我了。
「吉他給我吧，我要走了。」妳笑著伸出手。而我怔怔地把吉他遞給妳。
「掰囉。」妳轉身往機車那邊走。
「……欸等等！」回過神來才發現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陳念薇，生日快樂啦！」我
對著漸漸走遠的妳吶喊出聲。
妳沒有答腔，只是舉起右手大力揮了揮，示意妳有聽見我說的話後，便跨上機車，一
溜煙就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