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妳如此矛盾。
當我表示我還不打算回家時，妳明明一臉不滿、對我態度差的要命；又貪睡一會兒
後，踏出妳的房間時，卻聽見妳媽笑著說──「第一次看到她這麼囉嗦的樣子」──妳竟
然特別交代她，讓她幫我買些免洗貼身衣物和中晚餐、把妳送我的鞋子跟我昨天換洗的校
服都拿去洗曬。
當我問妳幾點回家時，妳明明語氣不善地回我關妳屁事、還以為妳生氣了，大概一整
天都會沒消沒息吧？結果到了晚上，出乎我意料，妳居然特地傳了簡訊過來。
「不要亂動我房間的東西。還有，我今天不會回去了。」
我不了解妳。
仔細想一想，認識半年多、幾乎天天見面，這樣的時間並不算短暫，可我對妳的一切
卻還是如此陌生──妳不談與自己相關的事、不提及自己的家人、也不像一般17歲的少
女，從不傾訴妳的喜怒哀樂。對妳有太多好奇的事情，卻沒勇氣探妳的隱私。
在離家出走住進妳家以前，我總胡亂猜想著，妳的家境應該挺好的、或許有個嚴厲沉
默對妳很失望的爸爸，有個不務正業、總是逞兇鬥狠的弟弟；而現在，儘管沒有實際證
據，但我大概也猜到，妳應該只和母親兩人相依為命而已。
就算知道這些事情，我對妳的了解卻還是非常粗淺。
儘管如此，卻好像已經離不開妳了。
遇見妳以前，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如此眷戀著誰……多麼喜歡妳，多麼依賴
妳，生活和妳交織在一起。無法想像，離開妳的自己該何去何從、沒有妳的生活，一個人
的自己究竟該如何是好……過往那些青澀單純的暗戀，總是如此膚淺，看哪個人亮眼，見
哪個人優秀，目光便自然地追隨著對方；從沒想過要和對方變得親近、更沒想過要試探甚
至坦白我的喜歡，自然也就不會去思考，所謂的「失去」會帶來怎樣的痛楚。
然而此時此刻，在妳留我一個人手足無措地等著妳，消失了幾乎兩天之後，我開始感
到惶恐──妳是不是對我感到厭煩了所以故意這樣對我？妳是去找男朋友才消失的嗎？要
是妳知道我其實喜歡妳怎麼辦？我還能像現在這樣，賴在妳身邊多久？……我窩在妳的床
上，胡思亂想了數十個小時，才總算等到妳歸來。
「妳在想什麼？」太過於靠近的聲音嚇得我立刻回魂。剛洗完澡，妳坐在床邊，回過
頭直直地盯著我，又是那種眼神。
好像可以看進去一個人心裡面，看穿所有真偽的眼神。
明知妳不可能真的能看穿我心底藏著的秘密，卻還是緊張地搖了搖頭，「沒有啊。」
妳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又馬上變得一臉無所謂：「算了。那妳趕快幫我弄一弄。」
「什麼？」我不解。
妳指了指已經插好的吹風機，「我剛剛不是說了，叫妳幫我吹頭。」然後閉上眼。
「幹嘛不自己吹啊？」我有點無奈。
妳的眼睛仍闔著，「很累嘛，幫我吹啦。」
我愣了一下，趕快拿起吹風機，「好、好啦……」
妳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半撒嬌的語氣有多甜膩，甜得我全身一陣電流竄過，捨不
得再反抗……慢條斯理地撥動著妳的髮絲以免弄痛妳，吹了幾分鐘之後才發現，妳仍閉緊
雙眼，頭微微下傾，似乎是睡著了。動作放得更輕，生怕不小心吵醒妳。吹到幾乎全乾以
後，我才輕輕點了點妳的肩膀：「念薇……」
眉心緊皺，妳不情願地睜開眼：「嗯？」
「吹好了，妳躺上床啦。」
「喔。」
半瞇著眼，妳躺上床之後手拍呀拍的，才摸到枕頭就趕緊抓到頭下墊著。我幫妳把被
子蓋好，看妳這樣覺得有點好笑，卻又有些不捨。
「妳這兩天去哪啊，怎麼這麼累？」
「我好睏，妳去關燈吧。」
我愣了一下，「……哦。」順從地走過去關燈，隨後躺上床鑽到被子裡，試探性地開
口詢問：「妳睡著了嗎？明天要上課，差不多幾點要起來啊？」
「我有調鬧鐘，六點。」
明明就還有在思考，果然剛剛又在轉移話題了呢。我輕輕嘆息，沒有戳破妳，只是低
低應了聲：「晚安。」
妳的聲音有氣無力：「嗯，晚安。」
閉上眼睛，其實已有一絲睡意，可是，卻又不甘心就這麼睡去。努力保持清醒，好一
陣子以後才敢睜開眼，我看著已經進入夢鄉中的妳，有些苦澀地笑了。
禮拜一早晨。
六點鬧鐘一響，我還賴在被窩裡不肯動，妳卻馬上就起身梳妝打扮了。我又瞇了一會
兒，化完妝的妳才把我給挖起床，叫我快點去廁所把衣服換一換。拖著尚未清醒的身子，
我坐上後座，攤在妳的背上，眼睛又無力地閉了起來。身上的校服和禮拜五穿的是同一套
，禮拜六洗過，儘管曬了一天多，還是有點濕氣。坐在後座，雖然風不是很大，清晨的低
溫下，沒穿外套的我還是打了好幾個噴嚏。
「妳身體真的有夠虛欸，會冷的話出門前是不會跟我借一下外套喔。」停紅綠燈的時
候，妳握了一下環著妳腰部的、我冰冷的雙手，然後這麼說。
妳的手心明明一向都很冰冷，此刻竟一下子就溫熱了我的手。有些難為情，愣了一秒
才接續妳的話：「那妳明天外套再借我穿嘛。」
尾音才剛落下，手背上還有妳留下來的餘溫，妳的手卻馬上就放回握把上了。妳安靜
了幾秒，我都快以為妳沒聽見我說話了，妳才終於回我：「明天再說。」
綠燈亮了。妳騎車的速度突然加快，冷風陣陣打在我的臉上，我這才想到，今天以
後，妳不知道還願不願意繼續收留我，我也不曉得會不會早已經被抓回家裡。
我們到校門口的時候，已經剩沒幾分鐘就要早自習了。妳把車子停好，一手抱著安全
帽，另一手牽著我，帶著我快步行走。也許是因為要趕路、也許是因為大白天腦子還很遲
鈍，我們一路上誰也沒開口。
終於踏上三樓，妳才放開我的手，「快進教室吧，乖寶寶小心被老師罵喔。」
原本還有點擔心妳是不是不太高興，是不是覺得跟我一起到學校讓妳很麻煩，直到看
見妳那個我所熟悉的、痞痞的，調侃我的笑容時，我才鬆了一口氣。
趕在打鐘前幾十秒坐上座位，台上的班導看到我，不知道為什麼，一臉驚訝。他把數
學科的考卷拿給第一排的同學，然後開口：「忻忻妳出來一下。」
我能感覺到班上某些人的視線飄到我身上來。嘆了口氣，我站起身，趕緊出教室。
「怎麼了……」
我低著頭，不願意對上班導的目光。雖然在經過兩天假日的沉澱後，面對這個人，我
的心情已不若生日當天那般激動了，但他那一天的告誡，還是像在耳邊迴響一樣，依舊清
晰而殘忍。
以為他要重提禮拜五的事件，可他卻突然說：「妳今天不是請假嗎？怎麼來了？」
我不解地抬起頭，「我沒有請假啊？」
班導皺著眉頭顯得很困惑，「是嗎？妳媽媽昨天晚上有打電話來幫妳請事假啊？」
聽到他這麼說，我一瞬間就搞清楚這烏龍的起因了，於是禮貌性地笑了下，「對不
起，我忘記了。老師抱歉，家裡已經沒事了，所以今天我還是可以上課。」
班導似乎遲疑了一下，可最後他只是點點頭，「好吧，那妳快去考試吧。」
「好，謝謝老師。」
在知道媽媽幫我請過假之後，我就一直處於很緊繃的狀態。
從小到大，我第一次翹家，這兩天他們應該完全找不到我，才會先跟班導請假吧。如
果他們跟班導請假了，那班導想必也知道我離家出走的事了。既然如此，班導應該會打電
話回家跟媽媽說我人現在在學校才對，可沒想到，他們居然沒有直接跑來學校找我，班導
也沒有再和我多說什麼，一整天都平凡得很詭異。
直到放學，我和妳挽著手慢慢走到校門口，打算跟著妳回家時，才看見媽媽站在車門
旁邊，靜靜的看著我們。也許是因為一整天都太平靜了，我沒想到他們會挑放學的直接跑
來找我。我看見媽媽的眼神飄到了我們交疊的手臂上，竟下意識就把我的手給抽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明明沒有必要心虛，我卻低下頭，不敢面對。
「寶貝，妳要回家了嗎……」沉默了一會兒，媽媽的聲音才傳進我耳裡。細細小小
的，聽起來疲憊而無力。
其實原本，我對於翹家這件事一點也不愧疚，因為我一直覺得，是他們對我太過份
了。可直到這一瞬間，媽媽委屈的聲音，卻讓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太不孝了。鼻頭
一酸，我抬起頭看向她，「媽，我──」
「妳要回家了吧？那我要走了。」
妳突然插話，而我這才發現，我竟然忘記妳剛才一直都在等著我。妳說完話就走了，
我趕緊抓住妳，「念薇，對不起啦……」
「幹嘛對不起？妳肯回家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快回家吧。」妳給我一個淡淡的，看不
出情緒笑後，就用力撥開了我的手，往機車的方向走了。
我還在想要不要叫住妳，媽媽就微笑著把我拉了過去。我只好跟著上車。媽媽和我坐
上車子的後座，爸爸什麼也沒說，只是轉動鑰匙，發動車子啟程。
「寶貝，妳要不要瞇一下？媽媽今天買了妳愛吃的菜，等等回家煮給妳吃。」
「好。」我抹掉眼角的淚，安心地靠著媽媽的肩閉起眼睛。
我們到家後，媽媽緊緊牽著我的手上樓梯，這小小的動作讓我的眼眶又濕了。我消失
的這兩天，他們一定很擔心吧。「爸、媽，對不起……」在媽媽把大門關上之後，我這麼
說，低下頭，眼淚便滴在磁磚上。
媽媽抱了我一下，拍了拍我的背，「沒事，別哭了，妳去洗個澡，等等來吃飯。」
「好。」
我聽話地回到房間，要來準備換洗衣物，習慣性地先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拉開第二
個抽屜，拿出手機充電的插頭；正要把抽屜收回去時，我看了一下抽屜裡，突然覺得有哪
裡怪怪的。盯著裡頭的東西，我想了好一陣子，才發現那個不對勁的點──我國三在用的
那本小日記，怎麼會擺在最上頭啊？
我有點困惑，把那本日記拿了起來。它的下面擺著的是我高中在用的日記本，比國中
的還要大得多，從高一用到現在。不可能啊……我平常只會拿高中這本起來寫，所以國中
這本應該都要在下層才對……難道，媽媽他們翻過我的日記？因為這本比較小，所以擺在
大的那本上面嗎？他們到底看到什麼了？會不會全部都讀過了？可是他們剛剛什麼也沒說
啊……
「寶貝，妳還不去洗澡嗎？」媽媽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我應了聲，「好，我要去了。」把手機插上插頭，用棉被遮住之後，隨手抓了衣服就
進到浴室。
腦袋亂糟糟的，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緊張、不要亂猜、不要胡思亂想。但我只要一
想到，萬一爸媽真的讀過我的日記，萬一他們問我，我該怎麼辦？全身就止不住地哆嗦，
水再滾燙也沒有用，我於是隨便洗一洗就趕快出浴室了。
坐在餐桌上，戰戰兢兢，深怕爸媽下一句話就會開始逼問我；但他們什麼都沒有提，
只是平靜地用餐，爸爸和媽媽聊一下他教書的事，媽媽也會問我幾句學校課業的事，我們
就像平常一樣，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也許，只是我想太多，他們只是在想辦法找能連絡上我的方法而已，沒有真的看過
吧？這麼想著，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吃飽飯後，我回房間寫了一下作業整理一下東西，出來大廳的時候已經九點半了。
我們在沙發上看電視，我正放鬆的看著連續劇時，媽媽卻突然開口了：「妳這幾天住在
哪裡？」
「……住在念薇家。」
我早就料到他們終究會問我這個，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回答了。我聽見爸爸沉重的呼
吸聲，有點害怕，但還是鼓起勇氣說出早就想好的台詞：「這兩天她媽媽跟她都很照顧
我，也有一直叫我趕快回家，所以爸、媽，你們──」
你們不要再講人家壞話了。我想要這麼說，但話還沒說完，就被爸爸給打斷。
「妳以後不准再跟那個女的見面。」他嚴厲而冷酷的聲音讓我快要忍不住退縮了，但
我只是深吸一口氣。
「爸，我知道你會覺得她──」
「寶貝，妳這次就聽我們的，真的不要跟那個女生接觸了。」這一次，換媽媽平靜的
聲音在耳朵的另一邊響起。
我愣愣的抬起頭看向媽媽，有點不知所措，印象中，媽媽很少打斷人說話的……又想
起自己方才的猜疑，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媽媽又接著催促：「答應我，好不好？」
「……為什麼？」
「我們──」媽媽話才剛起頭，又被爸爸給打斷。
「妳不用跟她說那麼多，這件事我們說不行就是不行，不管她同不同意。」
「我不要……」我站起來，慌亂地退了幾步，「為什麼要這樣，她是我朋友……」
爸爸也氣得站了起來，抓住我的手臂，「妳就一定要跟那女的搞在一起是不是！」
……他說，跟那個女人，搞在一起。明明是這麼普通的一句話，卻像是天上一道閃
電，驟然劈了下來，而我被狠狠地、無情地擊中，一點抵抗能力也沒有，全身像是被人撕
扯成兩半一樣疼痛。
「你不要這樣子，會嚇到她──」媽媽把爸爸的手從我手臂上使力地剝開，對著我勉
強地笑了一下。她試圖給渾身顫抖不已的我一個擁抱，卻被我躲開。
我又向後退了幾步，媽媽看著我這個模樣，把聲音給放輕，「妳不要緊張。就這一次
就好，聽我們的，跟那個女生斷絕來往好不好？」
「你、你們，」他們吐出的話語對我而言實在太衝擊，我緊張得嗑嗑巴巴：「是、是
不是，偷看我、我的日記……」
而爸爸聽到這個關鍵字，火氣又更大了，臉脹紅著對我大吼：「如果不是看過妳的日
記，我們會知道妳腦袋都在想那些不正常的東西嗎！」
見他吼完之後又要往我這走來，我惶恐地轉身，趕緊跑回房間，用還發抖著的手把房
門的鎖給按上。門外的人還持續在說些什麼，我卻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
他們全部都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都知道了……我靠著房門坐下，眼淚就流了下
來，分不清究竟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傷心；腦袋像是壞掉的黑膠唱片一樣，重覆著「都知
道了」，再也沒辦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