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握著行動電話,撥出──才隔沒幾天而已,我又再一次,在最
無依無靠的時刻,找上妳。
然而這一次,我不再哭哭啼啼了,只是平靜地開口:「陳念薇。」
妳頓了幾秒以後才應聲,「幹嘛?」也許已經意識到此刻我的異常。
「如果……我這一次,是真的離家出走,不會再回家了,妳還願意收留我嗎?」
電話那頭沉默著,我安靜地等著妳的答覆。這一次,不能再像上次一樣,裝可憐博取
同情、哭鬧著逼迫妳做決定了,在收拾行李箱的當下我就預料到,這會是場長期的抗爭,
仍不知哪一天才有戰勝的可能。
我聽見妳沉重的呼吸聲,時間滴滴答答地流逝著──以為妳終究會拒絕我的吧?早已
做好自生自滅的心理準備──
「妳在便利商店那裡等我吧,有點晚了,妳小心點。」
可最後妳卻這麼說,然後迅速切斷電話。
「……謝謝妳。」
我無力地對著話筒說,雖然妳已經聽不到了。
──「當人是很辛苦的,使我們覺得困難的,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挫折或壓力,而是
在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
初次見到這段話,大概是我剛升國三的時候。陪好友到輔導室,她和輔導老師談著與
升學資訊相關的話題,我坐在旁邊的沙發,閒得發慌,在旁邊的架子上隨手拿了一本刊物
來讀。那時的我,在期刊上看到這一番引言和它的時空背景,就趕緊拿起原子筆把它抄在
手心。然而,生活中幾乎沒經歷過什麼事件的我,當時根本無法感受,這話語中帶有多少
椎心的痛──直到這一刻,我才稍稍明白。
望著天上那已經幾乎要圓滿的月亮,輕輕笑了。從今天開始,圓滿這件事,應該就不
存在我的人生當中了吧?周遭一靜下來,就又想起爸媽剛才那一字一句傷人的話語;當我
哭著走出房間,以為會因為我的悲傷而被安慰的時候,他們所說的一切。
「只要妳改過來,我們會當作什麼事都沒有。」
「聽妳爸爸的,不要再這樣下去了,改一改就沒事了呀。」
「從小到大我們都那麼用心教妳養妳,妳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妳就一定要讓我說妳這樣很噁心很丟人現眼,妳才會改嗎妳?」
「妳真的要選擇繼續不正常下去的話,就真的,永遠都不要回來了。」
「這種違背倫理的事,媽媽真的不可能像以前一樣支持妳了。」
「從今天開始,我會當沒有妳這個女兒。」
他們究竟說了多少話呢?我已經記不得了,也希望乾脆就忘了吧……只記得,最後的
最後,他們只是盡了最後一次身為父母的責任,丟給我一個行李箱,讓我帶走我想帶走的
一切物品,然後,要我一個人好自為之。
我不過是喜歡跟我同性別的人,就這麼簡單而已啊,為什麼會落得這般下場呢……
「欸,東西拿著趕快上車吧。」等我回過神後,才發現妳站在我眼前──看見妳指著
身後的汽車,我傻了一秒。「妳是要不要走啊?」妳拍了一下我的頭,不耐煩地問。
「要……」我聽話地拿起行李箱,跟著妳坐上後座,「……阿姨?」
我呆呆地看著駕駛座上俐落裝扮的女人,一時間都快認不出來了。
「念薇說妳離家出走了,我擔心這麼晚了妳們兩個會有危險,就乾脆開車來囉。」明
明是在談離家出走這麼嚴肅的事,可女人的語氣卻輕快得像是我們一行人是要去郊遊一
樣。她對我笑了笑:「走吧,我們回家囉。」
到了妳家,我把行李箱放在大廳,連把明天要用的校服拿出來都懶得,只是跟妳媽道
謝,努力擠了個微笑,說了聲我先去睡了之後,就躲進妳房間了。帶上房門,連燈也忘了
開,我摸黑爬上妳的床,被子一拉,把自己蓋到只剩兩隻眼睛。
我原本以為,我應該會忍不住大哭一場吧。可我只是盯著灰暗的天花板發愣,胸口明
明好酸好脹好疼,眼裡卻一滴淚也沒有。或許,人難過到一個程度,會連哭都沒力氣哭
了。妳一會兒後也進來了,開了燈,光猝然照進瞳孔,刺得我忍不住瞇著眼。
「妳又在哭喔?」
「沒有。」
簡短的對話完之後,我們沉默。
我沉默,是因為有太多話想找個人傾訴,卻又不能對妳說出口,那妳呢?妳坐在床邊
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妳的表情,也猜不出此刻妳的心思。我還在想我應該主動說些什麼來
化解這份尷尬,妳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它響了幾下之後,妳才起身,拿著手機走出房間。
這麼晚了,是誰打給妳呢?腦中立刻浮現好一陣子以前,載著妳從校門口離我遠出的
那個男士。那個小小的、離我有些距離而模糊的畫面,我刻意讓自己不去想,也幾乎遺忘
了;可直到這一刻,我卻又忽然想起,還有那麼一個人存在啊。
妳回到房間的時候已經沒在和人通話了,妳把手機放回桌上,關了燈,躺上床後,妳
稍稍扯了一下被子的那一端,「妳一個人蓋整條被子是要我冷死喔。」
「對不起。」
我趕緊把棉被往妳那邊鋪,但妳似乎還覺得不夠,又往我這邊躺過來了些。看見妳用
棉被捲起身子,背對著我,妳能躺的空間顯得很狹小,我突然有點愧疚。
「念薇……」
「幹嘛?」
「妳真的願意一直收留我嗎?妳……應該覺得很煩吧……」
良久,妳都沒給任何反應,原以為妳不打算回我了,妳卻突然翻過身,「林忻忻。」
眼睛不知道何時已適應黑暗了,我能看見妳沒有表情的面孔,有些畏怯:「嗯?」
「妳真的打算住下來再也不回家了?」妳的語氣平平淡淡,聽不出情緒。
很害怕妳聽完我的回答會發飆,但還是不得不誠實回答:「嗯……不會回去了。如果
妳覺得不方便的話,我再想辦法就──」
妳打斷我,「我明天叫我媽去準備一份給妳的東西吧,晚安。」妳這麼說完之後,就
閉起眼睛沒再動作了。而我,還花了好幾秒才終於想通,妳是在告訴我,我可以住下來、
我可以不用離開……這是妳從不明說,卻無法否認的溫柔。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那一天,我一夜無眠,只是想著這個問題的解答,卻怎麼想
也想不通。
十七歲生日的幾天以後,名義上我的雙親仍健在,我卻像成了孤兒。
原本我還奢望,大概過個幾天、或是幾個禮拜,爸爸媽媽就會跑來學校找我;但事實
是,他們沒有。我的爸媽果然和我認知中的他們完全相符──從小到大,他們一概是這樣
教小孩的,而這一次,他們一如往常。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要找藉口,也沒有任何理由。哭泣耍賴都沒有用,一旦犯
錯了,唯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認錯和改進。」
那是我還懵懵懂懂的年紀時,被我抄下來壓在書桌墊板底下的字句。我還記得那時
候,我因為貪心,把媽媽留給弟弟的那份零食給偷偷拆開來吃光了。被發現的當下,我本
來想說死不承認就好,可偏偏弟弟跟姐姐那天剛好比較晚回家,我裝傻也沒有用,最後我
有點任性地說:「只是一包零食給我吃又不會怎麼樣。」
然後爸媽就再也不理會我了。
他們把我當空氣一樣,無視我所有的舉動,直到我終於受不了,拉著爸爸的手哭泣,
他便講了這一番話,要我寫下來去房間好好反省反省。我抄完以後,一邊哭一邊念著那一
句話,一會兒之後跑去敲他們房門。
「我知道錯了,我不敢再偷東西了,你們不要不理我……」
然後媽媽打開門,眼神有點不捨但語氣依舊嚴厲:「以後真的不會再偷東西了嗎?」
我抽抽噎噎,「不敢了。」然後媽媽把我抱起來。
「好,不哭了,寶貝知道錯了就好,錯了就要改,這樣爸爸媽媽就會原諒妳。」
我一直把當年的教訓深深地刻在心上,不敢再犯。
對年幼的我而言,那時候看著她們開開心心的講話,我卻像是個透明人一樣,那樣的
感覺讓我既恐懼又無助,我只經歷過一次,就再也不敢了;並不是再也沒有犯錯過,只是
在錯之後,我總是會乖乖地做他們的好女兒。
一旦被他們認為做錯事了,我會乖乖地道歉,誠懇地和他們說我知道錯了。而他們要
的,從來就不是讓我成為完美的人,他們只是要我在犯錯之後、能認錯,並且改正。
可這一次,我再也沒有辦法符合他們的期待了。我沒有辦法想像,我必須和他們說:
「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喜歡女生了」;就算我能夠昧著良心說出口,我又怎麼可
能真的做到?不可能的──我沒有做錯事,我只是,喜歡女生而已。為什麼是我要道歉,
為什麼是我要改變?這麼想著,我告訴自己,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軟弱了,從今以後,
我必須成長。如果我想證明我是對的,我就必須撐下去,撐到他們發現,原來錯的人,是
他們自己。
我始終不曉得,妳為什麼完全沒有問我,這一次又為了什麼而決定離開家──也好險
妳完全不過問,我著實鬆了好大一口氣,畢竟我真的想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沒過多久我便意識到,離家出走,最辛苦的地方,不在於如何處理心裡面那份落寞,
而是,還沒成長、還來不及獨立的自己,該如何去面對,只有自己替自己能決定的各種現
實問題。
我並不是很確定,但大概能猜得到,爸媽曾和導師說明過我的情況──第二次段考的
成績單,他是私底下交給我的,然後和我說,以後我的成績單可以不用給家長簽名沒關
係;他的語氣聽不出一點異常,但他眼神裡的不屑,我其實都能感受得到。
離家出走啊,呵呵,這在中年男子的價值觀中,想必是很荒謬也很無知的舉動吧?連
自己都覺得自己判逆得有些可笑、也後悔過無數次,卻咬著牙撐了下來,不管是在經濟上
或是學業上。
我沒有去打工,只是靠著新年之後就沒動過的紅包錢,一萬多塊,省吃儉用;幸好學
校的午餐費是開學時就結清的,我除了假日以外一天就只多花晚餐的費用,勉勉強強撐了
下來,還足以讓自己專心維持將近大考的學業狀況。也曾想過,或許應該放棄升大學了,
找個簡單的工作就好吧?我從不認為自己是能把書讀好的料子,在失去了「迎合父母期望
」的目的之後,又變得更厭惡唸書了──但當我腦中浮現放棄學業的念頭的時,想到台上
老師對我的不以為意、想到周遭這些同學的無視──這一切,反而讓我心裡那不甘示弱的
骨氣燒了起來──於是我撐了下來,甚至還比之前更拚命。第二次段考,我拼到全班前三
名,不像上次有獎勵作為誘因,這次的我,只為爭一口氣。
在遭遇這些困境以前,我從未想過,自己竟如此不願服輸……我漸漸意識到,或許過
去的我,始終不曾真正了解過自己──我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倔強又固執。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時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堅強,只因彼時妳還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