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大二下，08年的3月18號，我的20歲生日。我難得沒排班打工、跟妳約定好，這一天
我會空出下課後的時間，回家和妳一起慶祝。
其實我本來想翹課的，很想整天都跟妳賴在家裡；如果妳覺得無聊，我們一起出門隨
意晃晃或騎車兜風也都可以。就算這是我的生日、一切卻都是由妳來決定也無所謂，只要
能和妳待在一起，就好。
真的，太想念妳了。
明明天天都見得到妳，可是，卻總覺得不滿足、總覺得，我們好像靠得很近，妳卻又
離我那麼遠。明明每天都還保有那麼一小段，能放肆地讓身子緊挨著妳的，我們的專屬時
光；明明住在一起、早上醒來晚上睡前都能看見妳的身影；明明躺在同一張雙人床、互道
晚安後才一起入眠。
卻總感覺少了甚麼。
或許是時間。一整天下來，我們真正和對方接觸的時間，可能連一個小時都不到；或
許是互動。每天回家洗完澡不是癱倒在床上、就是抓緊時間讀書的我，真的好久好久沒有
，恣意地盡情地、什麼也不管，只管與妳作伴了。
日子過得太快。
已經想不起來，在肢體方面異常黏人的妳，上一次挽著我的手是什麼時候呢？也想不
起來，上一次只有我和妳，我們好好的、專心和對方單獨相處的畫面是什麼？也許是坐在
沙發上一起看電視，或是一起靜靜吃頓飯？那距離現在過了多久了？甚至也想不起來，上
一次妳對我勾起那抹戲謔的痞痞的笑，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我們變得像關係疏離的室友。
在意識到我們越來越遠的某些瞬間，眼眶總是迅速染上霧氣，想找妳聊一聊卻開不了
口──明明已經相識這麼多年了，如果不是到緊要關頭，我們幾乎不談心事的啊──對自
己的膽小感到挫敗，最後都只是找別的事情來做，硬是拋開這個想法，讓自己不去認真思
考，我們究竟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
至少我們還在彼此身邊，我這麼想著，逃避現實。
想要翹課的重要日子，卻偏偏是禮拜二──當天的課程卻好死不死全都是必修、一個
學期抽幾次點名，沒到就會很慘的那種。沒辦法承擔翹課的風險，我還是選擇去了學校一
趟；一整天我都在等待所有課程結束，感覺時間流逝的速度特別慢。恍神了一天，上課被
喊到的時候還是身邊的同學cover我才能回答。也許是我的情況太異常，午餐時段還被關
切了一番、問我是不是生病了，我只是笑了笑，「沒什麼啦，你們不要擔心。」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最後一堂課鐘響的時刻。趕緊收好桌上的東西，我抓了包包就
要走人，手臂卻忽然被握緊，動作停了下來。
「怎麼了？」我愣了一下，回過頭，旁人一臉「怎麼辦怎麼辦」的表情。
我正不解地看著女孩，還想再問一句，就聽見透過麥克風傳出的聲音。
「忻忻、20歲生日快樂！」
抬起頭，講台上站著的是這一大群好友中和我關係最親的、也是最活潑的那一個。語
悠不知何時從我旁邊跑到台上，看我一臉驚訝，得意忘形地對我比了個ya，才又接著說：
「三、二、一，祝妳生日快樂……」
大夥很老套地倒數之後唱起歌來，用了國語英文甚至還有臺語，也很老套地有人從外
頭端了個大蛋糕進來，很老套的有歡呼聲催促我趕快許願。
一切都那麼老套，我卻還是感動得哭了。
我怎麼就那麼愛哭呢。
笑中帶淚，「我們不是慶祝過了嗎……」我沒料到他們居然會為我準備驚喜。
「怎麼可以不特別幫妳辦一個咧。」上禮拜六生日的那個男生說。
那天被好友邀去的時候，我以為我只是去他的生日會而已，結果他們卻說、那聚會是
要幫我們一起慶祝的，合情合理我也就欣然接受了。
「蠟燭要熄了快點許願啦！」視線突然一片漆黑，雙眼被語悠的手給摀住了，「我上
禮拜已經許過了啦。」
「再許一次啦！」
「好啦。」其實我也忘了自己上禮拜許什麼了，想了一下才說：「第一個願望，我希
望我身邊的人都能健康平安快快樂樂。」
爛死了。我這麼想，而語悠也的確在我耳邊抱怨了一句，卻又呵呵笑著。
「第二個願望，我希望……我能夠好好兼顧大學跟打工，兩邊都做好。」
還有，第三個願望，我希望……我和妳的關係、能夠回到以前那樣。
吹蠟燭。
不管過了幾年生日，這不靈活的雙手永遠學不乖，總把蛋糕切得亂七八糟，大家看我
切成這樣一直噹我，可我還是開心得一直傻笑。分完蛋糕後，收到幾張小卡片和幾個小禮
物，還有好多句生日快樂，我這才真的有過生日的感覺。
他們早就預謀好了啊。
難怪，我上禮拜其實還有點小低落呢，名義上是幫我們兩個一起慶祝生日，可沒有任
何一個人給我禮物，大家都只有口頭上的祝福。原來都是故意的，這群人……
「欸、大家……」我有些難為情地開口，音量不小。眾人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時，我
才咳了聲，「謝謝你們，我很開心……」
「不客氣。」站在我旁邊的語悠笑嘻嘻地說，抹了一搓奶油在我臉頰上。
「……吼、吳語悠！」
由語悠而挑起的混戰，讓大家的蛋糕從食物的身分轉為武器，大夥胡鬧了好一會兒。
有人提醒大家，我們只有跟學校租這教室一節課而已，大家這才趕緊去洗了好幾把臉、用
了一大堆衛生紙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點後，轉移陣地。
而直到我們在學校附近的熱炒店坐下、甚至菜都已經上齊了之後，我才因為朋友的一
句話，想到一件很重要、而我居然就這麼忘記了的事：「妳今天都在想我們怎麼都沒幫妳
慶祝生日齁，看妳一整天都在發呆。」
我這才發現，我居然忘記，我跟妳約好了。
趕緊翻出包包裡的手機，很該死地發現妳打了好多通電話給我，很該死地意識到，下
課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把模式從靜音調到室外就分神了。我不安地回撥，妳很快就接了起來
。
「妳現在是在哪。」妳的聲音聽起來雖然很平靜，可我知道妳一定生氣了。
「等我一下。」我站了起來走到一段距離之外，迴避他們，確定沒人跟來才接著講，
「念薇，對不起……我朋友他們臨時給我驚喜，我們在吃飯……」
「那妳幹嘛不接電話？」
我怯怯地答，「剛剛在慶祝，所以、忘記開聲音了……」
「喔。那妳去吃飯吧。」
「念薇，妳不要生氣啦……」
「我沒怎樣。我只是要跟妳說，我臨時有事，妳晚點自己搭公車回家。」
我還想說些什麼，「念薇──」
「我要去忙了，掰。」
妳掛了電話。我再打回去幾次，不出所料，妳不肯接。
我完全沒有心情慶祝生日了。
「對不起，我家臨時有一點事，我得先回去了，大家對不起……」
說了好幾次抱歉之後，大家終於受不了、叫我要走趕快走，我歉疚地笑笑就趕去搭車
。
一路上我不死心地繼續撥給妳，妳似乎厭煩了，乾脆關機，通話直接轉進語音信箱。
以往已經讓我覺得十分耗時的路程，此刻更長的像永無止盡一樣，我的腦子焦急地轉個不
停，一直在想，到家之後我應該說什麼話來彌補這個局面。
到捷運站出口時，我才發現，我竟不曉得我應該搭哪一班公車才好。一年多了。每一
天妳都這樣送我上下課和打工，就算不能來也會請阿姨幫忙。我被妳照顧得連回家的公車
都不知道要怎麼搭，而我今天還這樣拋下妳……這個念頭一出現在腦海，我就忍不住了，
隨手攔了輛計程車，只想快點回去見妳。
下了車進了公寓，我連電梯都不願意等，小跑步上樓梯，到了門口還氣喘吁吁的、身
子抖個不停，鑰匙弄了好幾回才對準門孔。我深深吸一口氣，在腦中默念一次想好的說詞
，才勇敢地轉開門把。
然後，我怔住。
沙發上那對上下交疊的男女發現我之後也停下動作，和我一樣如遭雷擊般動彈不得。
明明開著大門呢，在這一片死寂的屋子裡還能清楚聽見風扇轉動的嗡嗡聲。
「你很重，起來。」
妳拍了拍還壓在妳身上，雙手架在妳脖子兩側的男人。不耐煩的語氣明明那樣熟悉，
依舊是我既恐懼又有些病態地沉溺著的嗓音……可妳瞥了我一眼的時候，烏黑眸子裡的情
緒卻陌生的讓我變得恍惚，分不清眼前的畫面究竟是我的一場噩夢還是殘忍的現實。
男人聽了妳的話，仍傻了幾秒鐘，才站起身，尷尬地對著我笑了笑。
「呃、妳好。妳是？」我聽見那個男人在問我話。
我想張嘴，我應該回應的，可我沒有辦法……
「沒事，她只是我室友，我以為她不會那麼早回來。」
我看著妳面無表情地回答那個男人，然後扶著椅背坐了起來。妳把原先滑落到小腿的
短裙給提到適當的位置，金屬拉鍊拉上的聲音好刺耳。漫不經心地，妳由下而上把襯衫的
鈕扣一個一個扣上。
我以為再這樣下去，我就要哭出來了，可結果我忽然笑了。
我真的好好笑。都已經在這種時候了，我竟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妳這樣的動作好美、
呵呵。一分鐘以前，我回到我的家，看見我喜歡的人和她的男朋友交纏著正忘情熱吻。三
十秒以前，我聽見我喜歡的人說，「她只是我室友」；而這一刻，我居然還有那個心思去
想，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妳永遠都是那麼有魅力的人啊……只可惜，妳始終不是屬於我
的。
我像個傻子一樣微笑著，看見妳走了過來，感覺妳的手心貼上我的，我能感覺到妳似
乎對我說了幾句話，或是對那男人說的，可我什麼也沒聽進去；我只是在想，上一次我們
手牽手是多久以前了呢……想不起來了……
如果噩夢可以就這樣結束了的話那就好了。可是老天爺還不肯放過我。
等我終於神智清醒了些以後，我才發現，妳的右手一直緊握著我的手，可妳左側始終
還有一個他，他長長的臂膀摟過妳的肩，畫面看起來那樣理所當然。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
著妳和他，直到門鈴響起。
隨便一甩就甩掉妳的手，我站了起來，開了門以為會看到阿姨，卻看見一個陌生女人
。
我還沒來得及詢問她是誰，「讓開。」女人就推了我一把、直直朝妳那走去，腦袋還沒意
識到究竟發生什麼事，身體就已經自己行動，我趕在她傷害妳以前先握住她的手腕，她對
著我怒吼出聲：「誰啊妳！」
「妳如果要打就打我好了。」我說，而她毫不留情地甩了我一巴掌。
我閉上眼，等著迎接即將落下的下一個巴掌，卻什麼也沒發生。
只聽見男人說，「妳不要鬧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女人不斷咆哮著，滿嘴都是不堪入耳的話，最終還是被人給帶了回去。
一切都來得太快太急，我沒想過自己會碰上這種連續劇裡才會碰上的場景，我愣在原
地，動彈不得。失神了許久以後，我才發現大門仍是敞開的，上前帶上門，鎖緊，我倚著
大門，頓時失去所有力氣，無助地攤坐在地。
還沒從衝擊中恢復，妳又忽然開口：「妳都聽到了吧。」
「夠了吧……可不可以放過我……我真的要瘋了……」
腦袋脹得像要爆炸一樣，我這麼想著。我沒把話說出口，只是沉默。把頭埋進雙膝之
間，我好想大哭一場，什麼都不管了，可我卻連這也辦不到，明明應該崩潰地失聲痛哭，
雙眼卻乾澀的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我以為我沉默就可以什麼也不面對了，而妳卻不肯善罷甘休。我看不到妳的動作，只
能聽見妳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最終停在我面前，再次開口：「妳知道嗎。我是一個被結了
婚的男人給包養的賤女人。」
「念薇，妳不要這樣……」
「妳一定覺得我很髒很噁心吧。」
我抬起頭，妳蹲在我面前，和我一樣雙手抱膝。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愈來愈常看見妳這種沒有溫度的表情呢……妳那失了焦的無神的
雙眼，讓人不忍直視，每多看一秒，心就疼得更劇烈。
「一點都不髒。妳的事我很早就知道了。」
妳聽見我這話，本來空洞的瞳孔裡忽然多了名為驚愕的情緒。
情不自禁，我把手伸向妳的臉龐，姆指輕撫著妳的眼角，指腹沾上妳細碎的悲傷。這
是第一次，我看見妳哭泣的樣子。
「妳不要哭了。」
我還沉浸在這痛著卻又快樂的曖昧氣氛裡，妳卻一把將我的手甩開。
「妳不要碰我。」
「念薇……」
我想到妳方才說的那句話，想像妳自我厭惡的痛苦，心裡的話便脫口而出，「妳不要
這樣好不好。不管怎麼樣，妳在我心裡永遠是最好的，我不會嫌棄妳的啊……」
「是嗎，為什麼……」
妳勾起嘴角，依舊戲謔的笑容，裡頭苦澀的成分卻多了些。
凝視妳那脆弱到讓人恨不得把妳死死按進懷裡的模樣，心裡那藏了三年多的情愫，此
刻成了一頭野獸，毫無顧忌衝破膽怯的柵欄，這一刻，我聽見我的聲音：「因為我愛妳啊
。」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直接地表明心意的一天，更沒有想到，我脫口而出的話語，
竟是我愛妳──我們連在一起都沒有，連一段感情都不稱不上，我們之間的一切，不過都
只是我一個人的青澀暗戀罷了，怎麼能夠用「愛」來定義呢？我總是這麼想，把自己對妳
的感情定義成「喜歡」，好像這樣看待它，我就不會那麼疼痛了。
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
怎麼可能只是喜歡。這麼久了，妳佔據我心中那麼一大塊，這麼多年了，這樣的感情
，怎麼可能只是喜歡。
眼淚無聲地落下，我繼續說：「陳念薇，我愛妳啊，我愛妳好多年了，妳知道嗎……
」
我等著妳聽見這句話的反應，可能會傻住，或者是不可置信，甚至變得惶恐。但我沒
想到，妳的反應會這般平淡冷靜。沉默了幾秒，妳的眼淚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開口，一
字一句講得很緩慢，語氣淡漠而疏離。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妳頓了下，看著我的眼神變得冰冷：「可是，我不愛
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