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
後來，我逃也似地離開，那個曾被我視為第二個家的屋子。
早在認識妳的最初，我就預想過，差異甚大的我們，總會像兩條交線一樣，在短短的
相聚後便漸行漸遠，最後終於分別。
但我沒料想到，邁步離開的人竟然是我。當妳無情地對我說，妳不愛我的時候，我都
還以為我足夠堅強；但我以為的，只是我以為罷了──妳用簡單幾句話，就擊潰我所有的
防備。
我始終不懂妳，妳卻好像太過於瞭解我。
妳明白自己講出怎樣的話，能夠讓我再也無法面對妳。其實我也知道，妳之所以說那
些殘忍的話，都是為了逼我離開，不是為了傷害我，但我，還是撐不下去了。
最終落荒而逃。
離家這回事對我而言並不陌生。才不過三年前，我也同樣頭也不回的離開……只是這
一次，我連妳也失去了。
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我像斷了線的木偶，漫無目的晃來晃去。我知道我得找一個容身
之處，否則只能露宿街頭，可我不曉得，除了妳，我還能依賴誰。翻著手機通訊錄，上上
下下看了好幾回，應該焦急的、心裡卻莫名平靜。
我只是忽然想起妳曾說過的話。或許妳說的對，我始終不夠成熟，總像個孩子一樣把
妳當成浮木。
而現在，我失去妳了，就只能在現實的洪流中獨自求生，載沉載浮。
不加思索地鍵入幾個數字，那是媽媽的手機號碼，不管多久沒用上了，我仍是記得清
清楚楚。當我輸入好了之後，卻怎麼樣也按不下那綠色的話筒按鈕。只是死死盯著閒置的
螢幕，看著它漸漸變得灰暗，直到完全失去光芒。螢幕再次亮起的時候，我本來還懷著一
絲渺茫的希望、期待那是妳的來電，儘管並不意外，看見聯絡人名稱顯示的是『語悠』兩
個字時，還是有些失落。
接通電話，她活力充沛的問候聲在耳邊響起：「妳怎麼都不回我簡訊啊？我的卡片妳
看了嗎？」
「還沒……」
「吼、我寫很久耶！壽星突然先溜回家就已經很沒品了，妳還……」
語悠一如往常的叨叨絮絮，我只隨口應了幾聲，沒什麼力氣用心回應。她過了好一會
兒才發現我的異常。
「……欸，妳怎麼了啊？感覺有點怪怪的？」
我沒有回答。千頭萬緒，不曉得該從何說起。她似乎沒意識到我是刻意沉默，只是繼
續問：「妳有聽到嗎？喂？林忻忻？我──」
「有聽到啦。」我無奈地打斷她，嘆了口氣，「我沒事。」
「少來了，妳到底怎麼了啦？有事就說啊，妳這樣我很擔心欸……」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好累」──我以為我會這麼說，可從我嘴裡出來的話語卻是：
「我無家可歸了。」
都過三年了，我還是走不出依賴別人的戲碼啊。
聽見語悠說「妳可以先來我家住沒關係啊」的時候，我這麼想。伸手碰了碰眼角、還
好，我沒有哭。至少這些日子以來，我也不是真的一點長進都沒有，是吧……
那個晚上，我們促膝長談，徹夜未眠。我講了好多好多話，全都是關於妳和我之間的
回憶──從相識的那一天開始談起，開合的嘴像關不上的水龍頭般不受控。也許是因為心
裡頭那從沒人能傾訴的感受悶了太久，我竟毫無障礙，全盤托出我心裡所想的一切，就這
樣對著語悠出櫃了。
傷心太滿夜又太長，我緩緩地道出有甜有苦的過往。而我這一刻才發現，那些大大小
小的事，在我腦海裡全都像發生在昨夜那般清晰。與妳有關的所有，我全都牢牢記著。原
來我們經歷過這麼多。我講的過程一直都是跳來跳去的，想到什麼就說，時間越晚腦子越
昏沉內容就越雜亂無章，可語悠只是靜靜聽著，沒有一絲不耐。
直到我終於無話可說，才發現時針竟然走到四了，我對著她有些歉疚地笑了笑：「對
不起，我講了這麼久妳會不會很睏啊？要睡了嗎？」
「我不睏啦。」她嘆了口氣，「妳呢、妳不累嗎？」
「我？我也還好。」
「忻忻……」她伸出手覆住我的。
「嗯？」
我有些失神，忍不住想，她的手心好溫暖，和妳的不同、妳的手總是那樣冰涼。
她的眉頭緊皺著，「妳其實沒必要這麼堅強的。」她忽然這麼說，然後溫柔地輕撫我
的手背，像某種無聲的安慰。
聽了她這句話，我先是愣了一下，才自嘲地笑了：「妳開玩笑吧，我從小到大還沒聽
過有人用堅強來形容我耶……」
她的表情很認真，「我不是開玩笑。」
「……我一點也不堅強，我自己知道。」
「那妳為什麼想哭又一直忍著，不直接哭出來就好？」
我不解，「什麼？」
她看我的反應，先是愣了一下，似乎又思考了一番才問：「妳是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麼？」
「妳的眼眶從妳一開始講話就濕濕的，我一直以為妳快要哭了，可是都沒有。」
……我不知道。
聽了她的話，我閉起眼睛用力擠了擠，這才發現，她說的、是真的。
可我只是苦笑：「哈，我好像哭不出來了。」
我就這麼住進了語悠的家。然後我才發現，這間房子大得要命，居然只有語悠一個人
在住。這一問我才知道，都做了一年多的同學了，我連語悠的父母在幾年前移民到國外都
不曉得，有些歉疚。她為了小蘇──她從當時就一直交往到現在的男朋友，所以才選擇不
離開台灣。
而我，其實本來打算要住幾天就趕快去找附近的租屋，卻被她給挽留。
「小蘇一個月才來住幾天而已，我一直都一個人住好可憐，妳要租房子跟我租嘛。」
語悠拉著我手晃呀晃的樣子，讓我不自覺微笑。
「妳真的要租我房子，所有的費用都要算清楚，不可以因為我們是朋友就──」
「我知道啦，從小到大我爸媽都告訴我絕對不能讓別人占便宜。」
「那就好了。」我放心地答應了
而我沒想到，我住進語悠家，這一住，居然又是幾年過去了。她就這樣，成了我生命
中第二個不可或缺的人。
我後來才看了她寫給我的生日卡片。她這麼寫著。
「我很少說這種話喔，但忻忻，我真的很希望我們能是一輩子的朋友。」
我曾經問過她，我明明不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啊？交友那麼廣泛的她，在當時無名很流
行的年代裡，是那種網誌瀏覽人氣破十萬，每篇文章留言都二位數的人，她怎麼會那麼沒
由來地想和我這個普通的女孩做姐妹淘？
「妳不要總是那麼沒自信好不好？」她聽完我的話，捏了捏我的臉頰，「妳真的沒有
妳想像中的那麼差。」
「不然呢？」
「講內在，妳雖然成績沒有超好、個性也不是很外向，可是只要和妳好好聊過之後就
會發現，妳腦子總裝著很特別的思維。論外表，妳也沒有很平凡啊，去年舞會之後超多學
長來問我可不可以牽線耶。我也是那天才發現，妳只是沒有打扮得很花俏，而不是沒長相
。」
我看著表情浮誇的她，無奈地笑了。「有妳說的那麼好哦？」
「妳哦！要是有自信一點，早就有數不完的人追妳了好不好？超多人喜歡妳這型的。
」
如果妳見過陳念薇就會知道，在她身邊的人怎麼可能多有自信呢。
我這麼想，可我沒說出口，我只是好奇地問：「我是哪一型啊？」
語悠思考了一下，然後說：「笑裡帶著距離感的憂鬱少女。」
「什麼啦。」
我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雖然好一陣子以後，她還是經常喜孜孜地對我說，她早看出
我的潛力什麼的。
考量經濟狀況、也和語悠討論之後，我休學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她聽完我的想法然後她點點頭說「我也覺得，妳既然沒辦法負擔
，又沒有很想唸書，就去工作比較實際」時，我恍神了一下，又無法克制地想到，如果是
妳，妳肯定會一臉無所謂地說，「缺錢不會跟我拿喔？乾脆也不要打工了，不要浪費唸書
的時間」……
我總會想起關於妳的一切，就算我們已經分開好久好久了。
想念是種可怕的習慣。我曾聽人說過，只要花二十一天不間斷，就能養成一個新的習
慣。那麼，我花了三年養成愛妳的習慣，又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戒掉？
明明理智曉得，導致我們決裂的對話應該是不堪到讓我無法承受，我才會逃；「不愛
妳。」這是語悠所知道的，關於絕裂的那一天，妳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可這竟也成了後
來，我腦中僅存的記憶。在那句話之後，從妳嘴裡吐出的，那些尖銳而充滿攻擊性的羞辱
話語，最初讓我疼得像要窒息、讓我無法再待在原地聽妳多說一句，可沒想到多年下來，
我竟也忘得差不多了。
原來，那些不願意記得也不敢去憶起的，久了，竟然會真的淡到像不曾發生，或許選
擇性遺忘是真的存在的吧？後來的我，每一次憶起妳，都還是懷念；忘掉了疼痛，妳在我
的腦海裡，就只留下美好。如果妳知道我是這麼想的，會不會對我勾起記憶裡那抹熟悉的
笑，嘲笑我的傻？
我其實不傻，也沒有那麼痴情；逃離妳之後，我沒打算被羞辱了還默默守護。我也很
想忘記妳，而我沒有勇氣和語悠提起這件事……我之所以用她的名字辦手機、之所以跟公
司要求調職到她家附近的店，之所以毅然決然放棄十幾年來讀書的生活而換來的大學生身
份，這一切都有個背後的原因──我想躲起來，躲到妳找不到的地方，雖然我根本就不認
為妳有主動來找我的可能。
我不是害怕妳來找我，我只是怕，那無止盡的等待──如果我不躲起來，我會日日夜
夜活在等待妳的煎熬裡，想著妳或許有一天就會出現了，於是便怎麼樣也走不出來這個困
境。而妳不會來找我的、我知道，妳不會的。
我躲到一個妳找不著的地方，卻躲不掉，深深鑲進心裡的那一份情感。
甚至，想要利用別人的溫暖來覆蓋妳留下的回憶，也做不到。
我被語悠半強迫地開了一個網誌，隨意抒發我的心情點滴。靠著網路的匿名性，我在
名片檔的關於我直白地寫著女同志三個字。儘管沒有任何圖像，還是有不知道從何而來的
圈內人跑來留言，慢慢變得熟稔；有幾個人甚至約我私下見面，在語悠的陪同之下，我們
會一起赴約。讓人很意外的是，聊了一會後，大多數人都能猜出我就是在網路上和她們交
談的人，而不是語悠。
「妳講話給人的感覺跟網路上很像。」她們是這樣說的。
語悠說得沒錯，我的確沒有我想像的差。
和我見過面的人，有幾個人和我來往變得更密切，一陣子之後就告白了。「這是因為
妳本人的外表有加分效果。」又一個網友跟我告白之後，語悠幫我做了個讓我不知道該哭
還是該笑的註解。我應該高興的吧、畢竟我似乎真的比我想像中的有人愛；可是，我真的
只想交朋友而已啊。
不想再被喜歡了，在那一次失敗的經驗之後。
關於那位，我不知道是否該稱為第一個女朋友的姐姐。是一個打扮看起來有些孩子氣
，聲線和個性卻成熟得很反差的人。那時候的我，很肯定自己的確被她給吸引了，於是在
她提出交往的要求時，毫不猶豫地接受。
直到我們交往之後第八天，約會的時候──那也才剛過一週而已。當她的臉緩緩地向
我靠近時，我馬上明白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而我本來並不打算反抗的、這本來就是應
該的，我知道。可直到我閉上眼、等待唇上即將到來的溫度時，腦中竟浮現妳的臉孔。
下一秒，我的身體比我的理智還更快有反應；下意識地撇過頭，我迴避了她的觸碰，
她只親到我的臉頰。
我不敢看對方失望的表情，「對不起，我……」停頓了下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
「我知道，妳還喜歡妳網誌寫的那個人。」她順了順我的頭髮，微微笑著，眼神裡有
些受傷，語氣卻如此溫柔。
然後我就提了分手，雖然很對不起她，可我也知道，這樣下去只會越虧欠越多。
「幹嘛為那種人守身如玉啊。」語悠聽完我的敘述之後不屑地哼了聲。
在我聽到「那種人」三個字的時候，心裡還是有股不舒坦的感覺，或許是憶起當年父
母的尖銳話語了吧；可我知道語悠只是為我打抱不平，也就罷了。
我只無奈地笑著回答：「我才沒有好不好。我只是覺得，想著別人、然後跟她接吻…
…這樣對她很不公平。」
「妳這笨蛋。」語悠說。看著我，微蹙的眉顯現她的無可奈何，然後忽然伸手，一把
抱住我。我還愣愣地想，我看起來有那麼需要安慰嗎，就聽見語悠說：「果然還是沒有感
覺，真可惜。」
「什麼啊？」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喜歡女生，就跟妳在一起好了，妳這小可憐蟲。」
我用拳頭輕輕擊了一下她的背，哭笑不得：「這梗玩不膩噢。我真的很怕有一天我真
的會被小蘇宰了。」
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是。語悠不只一次說過，要是她是男生
的話，她就會喜歡我了。「為什麼不是說如果我是男生妳就會喜歡我？」我還這麼問了。
「因為我沒辦法想像我喜歡上憂鬱男，太恐怖了。」
她說，然後我們都笑了。
愛不愛一個人，從來就不能勉強的啊。
所以我從不怪妳不愛我，我知道，那從來就不是妳的錯；所以我也從不怪我自己無法
不愛妳、也不怪自己就算過了好多年都還是沒能完全放下妳。放不下卻也不能怎麼樣、或
者是說，放不下又怎麼樣呢？飯還是得吃，錢還是得賺，日子還是得過。或許這會被稱之
為所謂成長，但相比之下，我更認為是一種接受。
接受我們已經分道揚鑣的事實、也接受自己卻還愛著的事實，並且，接受自己得要繼
續走完這趟人生旅途的事實。
韶光荏苒，我的生活一直都過得很平凡而安穩，不值一提，風平浪靜。
直到2013年的生日那天，我接到一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