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林啟艾反常地失眠了。
一直以來，她可是以不管何時何地都能一秒入睡為榮的。
小學畢業旅行，小屁孩們興奮地說要玩通霄時，
那時的小啟艾已經不知道睡到第幾層夢境去；
上大學第一次自己在外租屋，本來睡前還有點想家的，
卻在下一秒昏沉睡去，待回神已是天亮了；
還有被初戀男友甩掉的當天晚上，她躲在棉被裡哭哭啼啼的，
卻又在回神時，才發現自己居然還是噙著眼淚一覺到天亮。
以堅定無比的睡意度過了如此多難熬的夜，
如今她居然在這樣平凡的小日子裡，失眠了。
生平第一次的失眠，居然是因為腦海裡那滿滿的、滿滿的，
那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的影子。
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
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
天啊！周昕璇坐上賴卓群的車又怎樣？他們如果真的是情侶又怎樣？
但到底是為什麼，我腦海中滿滿的、滿滿的，都是她坐上他車的樣子？
為什麼？為什麼？？她翻來轉去，企圖要拋開她坐上他車的樣子，但依然無濟於事。
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
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
那場景居然像個鬼魅般、如生根般纏繞在她心頭，說怎樣也不肯散去。
她轉來轉去，不曉得轉了幾千回，在翻身最後一回時，
她看見清晨第一道陽光充滿活力地撒進了房間——
天哪！她居然因為想著那該死的場景而失眠到天亮！
她不情不願地爬起床，本來以為會如喪屍般頭重腳輕、痛苦不堪，
但她卻發現自己神清氣爽、思緒清晰、雙目明亮——見鬼了，一切好像亂了調。
就像她整晚輾轉難眠，精神卻是前所未有地好；
就像周昕璇曾是賴卓群下屬，她卻坐上了他的車……
唉呀！好煩！我為什麼一直想起他們兩個啊？
林啟艾狠狠地甩了甩頭，像是要把周昕璇跟賴卓群給甩出她的世界。
她到底在介意什麼？她坐上他的車又如何？他們曾經是長官部屬又如何？
他們在交往又如何？
一男一女情投意合交往，不是一直都是被這社會所祝福的一件事嗎？
那由她心底而起一種莫名的低落與醋意又是怎樣？
是的，「醋意」，不僅如此，心底還連帶興起一股對周昕璇的不悅。
一想到等會兒上班會看到周昕璇，她忽然非常、超級、無敵討厭不想上班；
再想到她還要去成大作實驗，那意味著她也會看到賴卓群。
天啊，她怎麼不管去哪兒，都一定會看到他們倆？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寧願看見賴卓群，也不願意看見周昕璇——一秒都不願意。
「昕璇：抱歉，因為急於實驗，今早我會直接往成大作實驗，
再麻煩您幫我遞假單，謝謝。」
林啟艾馬虎的簡訊發送地心虛，
她根本不敢去想這封簡訊是否會暴露自己的不尋常、是否會激怒周昕璇、
甚至…是否會讓周昕璇討厭自己。
抵達成大後，她一進到細胞實驗室，就見到賴卓群正在外頭寫字；
而賴卓群似乎聽見她的聲響，一抬頭就要跟她打招呼——
但她居然趕忙裝作沒看見，一閃身便進到細胞實驗室。
關上門，驚魂未定。
天啊，我是怎麼了？
怎麼才因為看到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我就變得好古怪？！
還好像作錯了什麼事一樣？
林啟艾思緒紊亂，肉體卻已經開始自動地在更衣了。
不行、不行。
她看著身處寂靜的、堆滿各式先進儀器的細胞實驗室，
她忽然想起比起周昕璇坐上賴卓群車子，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去完成。
她深吸了口氣，在手上噴灑消毒酒精後，戰戰兢兢地打開培養箱。
裡頭放著的，是前一天她所做的兩盤培養皿；
這兩盤培養皿裝載的，不僅是她希冀成功分離到的味覺細胞，
更多的，是周昕璇對她的期望，還有她要對黃計、以及其它為數不知多少人的反擊。
「為數不知多少人」。
她沉下臉。
她想起昨天周昕璇說的，除了黃計，還有為數不知多少人，想要她離開中華製糖。
她將第一盤培養皿放到顯微鏡底下，滿懷希望地，
開始觀察每個細節藏有一顆細胞的可能性，但結果還是讓她大大失望了——
顯微鏡下，是一片的空白，除了偶爾出現的水波紋及一些污染物之外，
連一顆氣泡都沒有。第二盤培養皿也是一樣的情形。
她離開顯微鏡，雙手忍不住在桌上輕輕地敲了幾下。
今天是她作實驗的第三天，也就是說，距離試用期結束，
只剩下三個月又十七個工作天；
也就是說，如果在這剩下的日子裡，她依然無法順利分得味覺細胞的話，
她便要照著那「為數不知多少人」的意思，離開中華製糖。
她雙拳緊握。
不行，一定不能順他們的意。
不能失敗。絕對不能。
她翻開筆記本，開始思索要修改哪一步驟。
她就這樣掉入細胞實驗的世界中，外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不知不覺間與她無甘。
她忽然想起那天，周昕璇第一次帶她進入細胞實驗的世界，
那天夜晚，她們也是像現在這樣，像是與世界脫離般地，
怡然自得地徜徉在實驗的世界裡——過火、消毒、標記、震盪、接種、封膜……
那時不熟稔的她們在操作這些精密繁雜的手續時是噤口不語的，
但她卻絲毫不覺尷尬；相反地，她感到前所未有地平靜與恬然——
原來，與外界隔離、一頭埋入自己的世界裡，是如此地令人感到安心自在。
或許從那時起，她就愛上了與世界築起一道防火門的感覺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林啟艾肩頸痠疼而不得不停下手邊實驗之際，
一抬頭，卻見一張人臉映在實驗室的玻璃窗上——
「？！」她頓時嚇得魂都飛了，那張玻璃上的臉卻笑起一臉純真。
過了幾秒後，她這才回過神來——那張臉，不正是賴卓群嗎？
對比於賴卓群的笑容，她戴著口罩的嘴角卻怎樣也笑不出微笑。
她想起昨天他與周昕璇親密的互動、想起實驗的失敗、再想起他站在外面看她作實驗。
她忽然背脊一陣發涼。
他看她看多久了？他為什麼要這樣注視、甚至該說是，觀察著她呢？
而賴卓群也沒有多說什麼，但其實就算他說些什麼，她在這頭是什麼也聽不到的。
這道玻璃窗雖說是普通的玻璃窗，但為了確保細胞實驗室的過濾清淨效果，
這道玻璃窗是完全密閉無任何縫隙的；
而細胞實驗室為了隔絕外界的污染物，也是一直保持著正壓環境，
因此，縱使這只是一道普通不過的玻璃，卻可以阻絕她與外界大部分的聲音往來。
賴卓群笑著將一張有寫字的紙映在玻璃上，她好奇地靠上去看。
「包包收一收，下午要去中華製糖開簽約會議——恭喜妳可以當計畫主持人囉！」
她愣了一愣——她本來以為今天可以躲過周昕璇一整天的。
又，簽約會議是什麼？她根本一無所知，卻要這樣當上計畫主持人。
她對賴卓群笑笑，點頭表示知道了，他便離開了。
當她收拾妥當回到辦公室，卻見賴卓群已不見人影。
聽他的助理說，他去中華製糖一趟了。
她不禁又一愣——對比於周昕璇對自己百般呵護、還開車接送她到成大出差，
賴卓群倒是離自己遠遠的，連要出發去中華製糖也沒通知她一聲；
但，這樣也好，或許她跟賴卓群這樣的互動，才是正常的吧？
那，她與周昕璇的互動，正常嗎？
林啟艾甩了甩手上的鑰匙，不想再去在意內心隱隱的失落。
但當她回到中華製糖時，卻見賴卓群直挺挺地站在機車停車場，
一看到她騎著機車到來，又笑起一臉純真——很明顯，他在等她。
「賴教授，您怎麼…？」您怎麼不先進去會議室呢？她話還沒問完。
賴卓群似乎知道她要問什麼，沒等她問完已經開口說話：
「想說等妳，不然那種場合，我怕妳負荷不了。」
聽聞賴卓群這一番話，林啟艾忽然滿心的暖，
雖然她不是太懂賴卓群所說的「無法負荷」是什麼意思，但她也沒敢再多問；
要進到會議室開會、跟見到周昕璇，這兩件事情都讓她感到忐忑不安。
賴卓群給她一張出席名單，她快速掃描一下，
認得的有所長陳廷禧、副所長簡呈、課長楊宜樺、黃計、周昕璇，其他人她一概不認識。
接著她就像個小跟班，緊緊地跟著賴卓群走進會議室——
一進門，她就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們身上，除了一個人例外——
她從眼角偷瞄到，那個人是自己的直屬長官、也是她如今忐忑不安的原因之一，
周昕璇。
而她連正眼看她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連坐座位，她也懦弱地縮到賴卓群身旁。
「賴博，真是稀客！好久不見！」
坐下後，林啟艾還沒來得及調整呼吸，陳廷禧已經率先出聲。
「請陳所長別這樣說，以後雙方要多多合作才是真的。」
賴卓群在林啟艾身旁笑起一臉世故。
聽聞那世故的口氣，她一時無法適應…感覺賴卓群似乎變成另一個人。
「這是當然的呀！賴博這次肯賞臉跟我們合作，我們是求之不得啊！」
坐在周昕璇身旁的楊宜樺接口道。
周昕璇……縱使不敢，但林啟艾依然在看著楊宜樺發言時，
忍不住看向坐在他身旁的周昕璇。
而周昕璇正認真地聽著楊宜樺說話，看著她如此認真的模樣，
林啟艾霎時認知到自己需要打起精神、好好地打這一場戰。
「楊課長，你也別再虧我了，想當年，我還不是被你打得落花流水、
自覺羞愧才落跑的。」賴卓群微笑地說。
楊宜樺聞言卻臉色一沉，不再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