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趕到醫院時,從長廊的另一端,遠遠就看見坐在病房外頭的妳。到達這裡的時間已經
凌晨了,阿姨大概早已熟睡,不是探望她的好時機,於是我在妳右側的椅子坐了下來。亂
糟糟的頭髮,失焦的眼神,沒有血色的唇,憔悴的面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如此狼
狽的人,真的是妳。衣服上遍佈好幾塊的水漬,臉上的淚痕還未乾,我不忍心去想妳到底
哭了多久。
明明知道,在妳如此脆弱的時候,我應該堅強起來,才有辦法好好安慰妳、支持妳,
可看見妳這個樣子,眼淚卻還是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
握住妳冰涼的手,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一片死寂,沉默籠罩著這整棟巨大而死白的建築物。
只剩下零星經過的腳步聲和偶爾極其細微的交談聲能證明,這個世界真的還有在轉動
。我們始終默不作聲,直到我感受到包包裡頭有個什麼在震動著,趕緊拿出手機,看到語
悠的來電,才想到我忘記告訴她了。
我無心也沒力氣迴避了,一手仍緊密包覆著妳的,另一手接通電話。
「……我真的沒事,妳不用擔心。好。Bye。」
稍微解釋一下情況,低聲安撫完語悠之後,我就趕緊切斷通話。
又安靜了一會,我終究還是耐不住,對著身旁的妳開口:「念薇……」
「嗯?」妳的聲音微弱而細小。
「要跟我說一下嗎?阿姨……現在的狀況是怎麼樣?」
儘管我已經盡最大的可能去用最輕柔的語氣提出這個問句,還是能感覺到,妳被我握
住的右手,在聽到我的話後,一瞬間僵硬了起來。妳回答我的語氣顫抖得兇,一字一頓講
得好吃力,緩慢而斷續,幾乎成不了句子,只是幾個讓人殘忍到難以負荷的關鍵字。
胃癌末期。化療。一年多。呼吸問題。拔管。暫時穩定。隨時會惡化……
「所以、現在……」該做什麼才有用?講到一半就哽住了,後面幾個字,我問不出口
。
「要決定……」妳深吸了一口氣,「之後要不要放棄抽痰,要不要氣切。」
「氣切是什麼意思?」
妳閉起雙眼,眉頭緊蹙,話語依舊破碎:「插管很痛苦……可是,可是……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看著妳漸漸彎下腰,左手撐著額頭,眼淚掉得更頻繁的樣子,我不忍心再問下去了。
從側邊把妳攬進懷裡,輕撫著妳的後腦勺,試圖平穩妳的情緒,「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問了,妳不要想了……」
不敢想像,妳究竟被這一切給折磨多久了。
妳持續哭了一陣子之後,竟然累到枕著我的大腿就這麼睡著了。而我記住剛才的關鍵
詞,用手機稍微搜尋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懂妳表達的意思。
──痰太多無法自己咳痰,血氧濃度過低,必須插管,解決呼吸問題之後才能拔管。
──萬一暫時解決不了,插管的時間也不能拖太長,得決定之後要不要氣切。
──氣切之後狀況要是沒有好轉,就連話也不能說,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受病痛折磨。
──如果不選擇插管,等於宣告放棄了,只能等待她離世的那一天來臨。
所以妳才會發了瘋似地,如此著急要把我找過來、才會哭得像個孩子般脆弱,連一句
話都說不清楚。重逢以來,我完全沒發現妳有一丁點的異常,而妳居然就也乾脆不說,非
得等到事態這麼嚴重了,才終於肯告訴我……
真他媽的。陳念薇,妳還真他媽的夠倔強。
盯著妳連在夢裡都沒能放鬆的睡顏,感覺自己的拳頭不自覺緊握,明明氣得想要把妳
挖起來破口大罵,卻又那麼捨不得,心疼到渾身都痛了起來。
不曉得自己是怎麼睡著的,醒來的時候,似乎因為靠了整晚的椅背,渾身都是痠麻感
。往身旁看了下,妳已經坐了起來,雙眼緊閉,臉上沒有淚痕,不知道醒著還是沉睡中。
看了下時間,已經十點多了,我起身甩了甩麻痺的雙腿,下樓去買了早餐,前一段時間沒
休假的狀態剛好方便我今天臨時又請假,處理好之後趕緊上樓。
我坐回妳身旁,用手肘推了妳一下,「我買了早餐,妳也吃一點。」
妳睜開眼,瞄了我一下,眼神迷離,點了點頭,接過東西之後竟乖巧地吃了起來。
我們沒有再交談。
直到好一會兒後,妳才用依舊有氣無力的語氣對著我開口:「這時間可以探病了。」
雖然妳已經停止哭泣了,這精神恍惚的狀態卻更讓我不安……儘管如此,我也不知道
能做些什麼,只能先忽略這點,暫時不去想。
我只是問:「阿姨醒了嗎?如果她還在睡怎麼辦?」
「叫醒她。」妳說。似乎瞥見我猶豫不決的眼神,妳又補了句:「妳要叫醒她,她急
著要找妳說話。」
「……好吧。」我嘆了口氣,才剛站起來又想到:「妳不一起進來嗎?」
妳搖搖頭,「她說,她想跟妳一個人談。」
我戴上在樓下商店剛買的口罩,進了病房。
看著床上的阿姨,才不過幾年沒見而已,她居然就從風姿綽約的女人變成如此奄奄一
息的病人……
感覺自己手腳忍不住發抖,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腿軟到要站不穩了。
這才意識到,雖然當年的我,早在心中認定,她算是我半個親人了,可這些年,我幾
乎要忘記生命中曾經有她的出現,幾乎忘記她的模樣了。當年的自己,明明在心底暗中發
誓,未來一定要報答她的恩情,可我除了在離開了幾個月之後用語悠的帳戶還錢給她之外
,根本什麼也沒做……
抹掉眼角的淚,我走過去握住阿姨的手,卻不忍心真的把她喚醒。幸好她過一會兒就
自己醒了過來,看見我的時候嘴角微微勾了起來。
「阿姨、對不起,我……」
話語才起個頭,我就哽咽得不曉得還能說些什麼。
她見我這樣,給了我一個寬慰的笑,被我握著的手也輕輕回握,緩慢卻清晰地對著我
說:「妳先別說話,阿姨有很多事情要跟妳說。」
她說了不少話。
她告訴我,前幾天插管的過程真的太痛苦了,她想放棄了,不想再經歷一次了;她拜
託我,她知道妳一定很難下決定,所以我要幫她說服妳,讓她不要再受折磨;她安慰我,
跟我說她在人世間除了妳以外沒什麼掛念的了,要我別為她難過;她交代我,等她離開之
後,要我幫忙提醒妳,在妳每年生日時,一樣要記得要回去祭拜那一位因為妳而離世的,
阿姨的朋友……
「還要記得……常常幫我提醒念薇,我真的很高興有她這個女兒陪我。」
我又一次地點點頭,握著她的手盡力笑著:「好,我知道。」
直到有人進來提醒我們,如果有什麼重要的事盡快講一講,病人要做例行檢查時,我
才趕緊問:「阿姨,妳還有什麼事要交代我嗎?」
而她淺淺笑著,微彎的眼中閃著一絲俏皮,語氣輕快:「其實,我想把我整個女兒都
交代給妳,只怕妳不願意呢。」
愣了一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見的。
還在思考自己的基本常識是不是錯了,正在想「這種對話的對象不應該是我吧」,阿
姨便笑著說:「忻忻,妳別緊張。我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妳有多喜歡我們家念薇了。」
我不曉得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只是結結巴巴地答:「我、阿姨,我……」
「沒事,我很開放的,我可是新時代女性呢。」
聽到她這麼說,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儘管眼眶裡明明滿是淚水。這麼凝重的時刻,她
居然還能開玩笑。就算遭到病痛折磨,阿姨還是像以前一樣,幽默黠慧,卻又不失溫柔和
細心。
「妳會答應我吧?」看我放鬆下來,她才又繼續說,「幫我照顧好念薇。」
「阿姨……」有些為難,想到前一陣子,我才如此堅決地告誡自己再也不要回頭了…
…於是,我用玩笑似的口吻,帶點真心地回應:「陳念薇她……男朋友會照顧她的吧,輪
不到我啦。」
阿姨聽見我的回答,靜默了幾秒後,看著我無奈地微笑:「可是……我總覺得,我們
家念薇只有在妳身邊的時候,才是真正開心的呢。」
短短一句話,卻像在我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震撼彈一樣,炸得我腦子一片空白,失去組
織言語的能力,張著嘴呆了好一會兒。回過神,看著阿姨依舊和煦的笑容,我抿抿唇,艱
難地應了聲:「真的嗎……」
「我也看了妳好幾年了,相信我吧。」她抽出被我握住的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
好了,妳該出去了。」
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輕聲應答:「嗯。」
「還有,」她有些顫抖地說,「我不要插管,也不要急救,真的不要了……」
看她不安的神情,有些心疼,我只是堅定地說:「我知道了,我會記得的。」
退出病房,丟了口罩後,我趕緊回到妳身邊坐下。妳的狀態看起來依然糟糕,瞥了我
一眼,眼神就又失焦。
妳輕聲問:「我媽說了什麼?」
她說了太多了,我一時之間不曉得該如何和妳提起。
思索了一下,只是說:「阿姨她,之後不想要插管,也不要急救了,她說真的太痛苦
了。」
我看見妳聽到我這句話,咬住下唇,眼眶馬上就濕了起來。
明知道接下來要講出的話只會更傷人,卻又不得不繼續說:「妳考慮一下,看看要不
要跟醫生商量看看,去簽那個放棄急救的同意書吧……」
我講完以後,妳只是沉默著,時間久到我幾乎以為妳是不是沒聽見了,妳才像是終於
妥協一樣,回我一個細不可聞,好似嘆息聲的「哦」。
「念薇……」
而我握住妳的手,輕輕喚了聲妳的名字。
妳看起來很不想搭理我,撇過頭,雙眼渙散,隨口回了聲:「嗯?」
我瞄了一眼手腕上的鍊子,視線移到妳那憔悴到幾乎要沒了生氣的側臉。腦中閃現回
憶裡,妳曾經無數次對我笑著的那個畫面──妳一直是那麼迷人,也總是那麼自信,習慣
性帶點痞子氣息地勾起嘴角,那個上揚的弧度,成了我愛了妳這麼多年來,最最喜歡也永
遠忘不掉的姿態。
而現在,妳弄丟了妳的笑容,那個讓我愛上妳也離不開妳的笑容……就當作是為了替
這近十年來的愛戀好好地劃下一個句點,讓我,陪妳一起找回它吧。
「不要怕,我會陪妳的。」
我說,握著妳的手又收緊了一些。妳這才終於正眼看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畢竟,
妳大概也沒能忘記幾日前的那場爭執。
「我會陪妳,真的,沒事的。」我又說了一次,盡可能地笑得燦爛而溫暖。
妳看著我,眼角的淚忽然滑落。
沉默了片刻後,妳才點點頭,「謝謝……」
妳輕輕笑了,雖然看起來仍脆弱得很,卻是我們今天見面以後,妳的第一個笑容。我
也回妳一個微笑,有些勉強地。
在心底默默地下著註解,卻不忍心告訴妳──我會陪著妳,陪妳找回真心的笑容,只
是,等這一切結束、等妳好起來之後,我們之間,就真的再也沒有瓜葛了。
而沒想到,離別來得如此迅速,讓我措手不及。
2014年1月25號,接近中午時段,我接到妳的電話。
「我媽剛剛走了。」
電話那頭,妳的語氣異常平靜,幾乎讓我以為,我或許在作夢也說不定。
阿姨去世了,在她轉進安寧病房的十幾天之後。
後來才知道,她的情況早在幾天前就徹底惡化了,是她要求妳別告訴我,而不是這一
切來得太突然。不禁想到上個禮拜我去探望她時,她的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分不清是開
玩笑還是認真地說:「如果沒有臨死前的道別,那就好像我其實還活著,只是躲起來了,
這不也挺好的嗎?」
意外地發現,自己此時此刻竟沒有太多悲傷的感覺。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也許,這
就是阿姨想要的吧?永恆的失去,卻以模糊不清的方式呈現,就好像不是那麼絕對、事情
尚有轉機一樣。我不禁想,如果她能做得到,或許真的打算一個人躲起來,連妳都避不見
面,裝作只是和妳失去連絡罷了。
「妳有聽到嗎?」妳的聲音再次從話筒傳來,喚回我的注意力。
「有。」我應了聲。
然後我們就陷入沉默。
直到店裡工讀生叫著我的名字,我才想起自己身處的環境。我摀住話筒,對外頭喊了
句,「等我一下,對不起,我有點急事。」
──親人去世之後,我們該做些什麼?
腦中浮現這個問句,我不知道妳接下來該怎麼處理,也開不了口去問這問題,於是我
只是問:「要我請假去陪妳嗎?」
「不用。」妳很快地回絕,卻又遲疑了一下才接著把話說完。
「……我男朋友在這。我……我只是覺得該跟妳說一聲。」
聽見妳這麼說,我想回些洽當的話語,卻如鯁在喉,發不出一點聲音。
前一陣子,我才信誓旦旦地對妳說「我會陪妳」,此刻卻發現,也許妳根本不需要我
陪吧。湧上心頭的情緒濃稠而複雜,有些苦澀有些難堪,但更多的是生氣,氣自己的卑劣
,氣自己在這種生離死別的時刻,竟還是不自主把重點放在「我男朋友」四個字上頭。
「忻忻?」妳又一次出聲把我從失神狀態中拉回來。
我看了下場外的狀況,找了個正當理由,有些逃避地說:「今天是假日,外面人很多
,妳沒事的話我就要先去忙了,有事再打來吧。」
妳安靜了幾秒才回了個「哦」,而我一聽到妳有回應就立刻切斷電話。
忙碌永遠是悲傷最好的調劑品。
連兩天假日,又加上放寒假,一堆學生把座位區搞得亂七八糟,我幾乎沒什麼空閒的
時間,回到家早就累癱了,洗完澡就急著躺上床,逼著自己緊閉雙眼之後,意識也就模糊
了。
或許是賭氣,或者是自卑,我總逼著自己不去想,此刻的妳該如何面對這一切。妳有
妳的戀人陪著妳,應該就足夠了吧?輪不到我、也不需要我吧?就算我心裡有多麼看重阿
姨和妳,我終究是局外人,根本沒資格插手什麼……更何況,我也不曾忘記我對自己的約
定……我早已經和自己約定好,我和妳該就此分別,前一陣子的接觸都只是例外罷了。
我會在那個凌晨急切地趕去妳的身邊,是因為這牽涉到阿姨、我會在那個當下,告訴
妳我會陪著妳,也是因為阿姨擔心妳──好吧,我知道我這是在自欺欺人,事實是,我還
是放不下妳。
但,雖然我還放不下,但我真的該學著去放下了。
其實還是很擔心。擔心在那通電話以後,就無聲無息的妳,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了。擔
心到,有好幾度綠色話筒都已經按下去了,卻還是馬上就切斷,大概也不會在妳的裝置上
留下任何紀錄。
不停地跟自己拔河,不願向心裡頭對妳的牽掛認輸,我始終沒主動連絡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