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連休了兩天的假之後，就算再怎麼對妳放不下心，還是得回到工作崗位上。
在這種時刻，我特別慶幸我選了這份工作。儘管我在上班沒空搭理妳，妳只要買點小
東西，還是能常常看見我在妳的視線範圍內。我隱約能猜到，妳只是渴望感覺到我還在妳
身邊、沒有不見，這樣似乎就夠了。
而妳在我的家裡持續住了好一陣子。
出乎我意料的，爸媽對妳親切的不像話。不曉得是身為長輩，看到失去母親的孩子，
心裡難免會覺得不捨的關係，抑或是有了那幾年我離家的經驗，他們太害怕會再失去我？
總之，對於妳住進我們家的這件事，他們並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甚至也連我和妳究竟是什
麼關係也沒過問，待妳如來借住的表親般和藹。
直到二月中旬，語悠回國的當天。
我和她商量過後，決定還是帶著妳來住。上午班的日子，妳幫我帶上我的行李箱，等
我下班，和我回到家裡。
「怎麼只有一個行李箱？」
語悠已經到家了，我們踏進家門時，她正坐在大廳看電視。
「什麼東西？」
我沒注意在聽，邊鎖大門，偷偷觀察妳的臉色；還好，看起來沒有很不安。
語悠一臉疑惑：「她不是要住進來，東西不用帶來哦？」
經她這麼一說我才想到，妳的衣物也才一袋而已，還是過年在街上隨手挑的。畢竟不
可能在爸媽家裡長期住下，所以我之前也沒想過要妳搬東西過來。
「我都沒想到……念薇，我們要去妳家整理一些東西帶過來嗎？」
妳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說：「我自己去就好，」
「我可以陪──」
「我會挑很久，妳明天早上還有班，在旁邊等我會讓我覺得很趕。」妳打斷我的話，
對我笑了下，「沒關係。我搭捷運去，不會有事。」
這十幾天以來妳還是經常性作惡夢，依然天天都精神不濟，本來擔心妳要開車載，不
過妳要搭捷運那應該就還好。
「……好吧。」我是真的有點累了。「妳現在就要去？」
「嗯。」
我看了一下錶，才快六點而已，「好吧，妳記得買點吃的。」
「嗯。」
我看著關上的大門，發起愣來，直到語悠走到我身邊發出「嘖嘖」的聲音，我才有些
難為情地回過神，「幹嘛啦？」
「她本人真的很漂亮。」語悠笑得有些壞心眼，「難怪妳愛她愛得要死要活。」
「……妳很無聊耶，我要去洗澡了。」
明明被誇獎的人是妳不是我，我還是帶著止不住的笑意進了浴室。
全身痠痛無力，我洗了好一陣子，出來之後看了一下手機，沒什麼重要的訊息，妳也
沒傳東西來，我開聲音以後就先趴在床上瞇了一下。睡了好一會兒，才被妳傳來的訊息給
吵醒。居然已經八點多了。
「忻忻，妳等我。等我好了之後，我就回來找妳」
看著妳傳來的字句，我忍不住笑了。才過了幾天，我就已經快要習慣，這個和以前不
一樣的、像孩子一樣黏人的妳。儘管還是常常想起妳以前的樣子，還是會拿現在的妳去作
對比，可心裡也開始覺得，就算妳以後都是這個樣子……我也還是，無法自拔地，好喜歡
妳。
「妳怎麼已讀」
妳又傳了訊息來，我才發現我忘記回話了，趕緊鍵入幾個字：「妳還沒收完嗎？可以
不用帶很多東西沒關係啊」
才傳出去沒多久，妳馬上又傳來：「我會趕快回來，不會讓妳等太久，一定要等我」
「好啦，我會等妳，妳快點哦。」
我笑著打出這些字，妳已讀了，沒有再回。
醒過來以後，才想到自己還沒吃晚餐，我去大廳問語悠要不要吃宵夜，盧了她好久，
被她罵了好幾句都是我害她變胖之後，她還是陪我下樓了。我們在樓下的熱炒店邊吃邊聊
好一陣子，到家之後，才發現居然已經十點半了。我傳了個訊息問妳怎麼收那麼久，順便
去刷牙洗臉，出來以後發現妳連讀都沒讀，打了個呵欠，我連看也沒看就直接輸入那十個
數字，撥了出去。
轉接語音信箱。
有種不祥的預感，又撥了好幾通，仍然是一樣的回應。我看著手機出神，腦袋突然閃
過幾個小時前我們在Line上的對話──趕緊重新看了一遍，這一刻才發現，看似平凡的字
句底下，似乎，藏著太多妳沒說清楚的暗示。
和語悠借了車，套上外套，心中惴惴不安，我趕緊出發。
在每一個紅燈亮起的路口，我還是不死心，撥了好幾通電話給妳，卻始終沒有回應。
好不容易到了妳家附近，剛下車，冷風就迎面襲來。打了個寒顫，小跑步起來，到了大門
口，急忙按了幾下電鈴。不出所料，依然沒有回應。
猶豫了幾秒，我還是決定取出包包裡的那副鑰匙，打開門。
屋子內空無一人。
我在大廳發愣了一會兒，回過神之後，走到我們曾一起住過幾年的房間門口。輕輕轉
動喇叭鎖，沒想到妳居然沒把它鎖上，門就這麼開了。不禁想起，重逢之後，我們曾有過
的那次對話。
──「妳什麼時候開始習慣鎖門的啊？」
──「我原本就習慣鎖門，是妳來住之後才不鎖的。」
──「是哦……我可以進去看看嗎？有點懷念欸。」
──「不要，我不想。」
那時的我，面對妳直白的拒絕，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轉移話題。嘴上不停和妳
閒聊著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心裡頭卻很是落寞。
明知道妳大概不希望我闖進去才會拒絕我，此刻的我卻還是忍不住走了進去。
這房間整體來說──也許是因為那份記憶也已經很久遠了──和過去沒什麼差別，可
我卻一眼就看見，那個過去只有我才會使用的書桌上，擺著的本子。那個，我根本不可能
明目張膽地擺置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的日記本。
儘管當時離家倉促而慌忙，我也能肯定，我的日記當時一定被我藏得好好的。從高中
之後就記錄著我的生活，儘管大學時期比較忙，偶爾還會使用的日記，不知何時，也不知
是誰，把它從我藏在書櫃裡的一角中，拿了出來……
除了妳還可能有誰呢，把我的日記給翻出來的人。
妳看過多少裡頭的內容了，當時的妳又有著怎麼樣的心情？
那份我早已查覺，卻放任它滋長，於是年年月月益發濃烈的情感，我曾以為，時至今
日，我只有在最最心痛，完全無法負荷的地步才不得不讓妳知曉……那一年的離開是如此
，年初的放棄亦是，如果不是無路可退了，我只想把它放在心裡。
當年的我隱忍著避而不談，只為了維持和妳的友誼，後來的我裝得好像一切都已事過
境遷，只為了不讓我們再一次走散。
而我從沒想過，那些我未曾說出口的，妳其實全都看在眼裡。也許妳一直都明白，妳
之於我的意義，那時候是，如今也是。所以畫面支離破碎的那一天，妳才會跟我說，妳早
就知道了，可妳不愛我。所以妳才會在被求婚的時候下意識地朝我這看過來，才會問我，
是不是會離開妳。
既然這樣，又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在我下定決心要放棄妳的時候，卻又讓
希望之火重燃，為什麼要在我下定決定要保護妳的時候，卻又一走了之……妳明明知道啊
，我會陪著妳的，我想要陪在妳身邊，為什麼要這樣離開……
我就這麼望著那本日記，失神地站了許久，直到手機鈴聲響起，才終於把意識從無止
盡到讓人難以喘息的疑問中拉了回來。
「妳到底到了沒啊？」語悠的聲音聽來有些不悅。
「到一陣子了，她不在這。」
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妳根本忘記我有跟妳說到了之後要跟我報平安吧。」
「……忘了。」好像有這麼一回事，她擔心我車開得太快，「對不起……」
「算了。」
她沉默了幾秒，然後輕聲說：「她不在的話……妳早點回來吧，明天不是還有班？」
「……嗯。」
掛掉電話後，我走向前，拿起沉甸甸的回憶，別無選擇，離開了妳家。
那天以後，妳再也沒有出現，電話始終是關機狀態，就這樣人間蒸發了。問了好幾個
共同好友，毫不意外地，妳也沒和任何人連絡。
其實，妳選擇一個人躲起來這一點，我並不覺得特別驚訝，相反地，我早就考慮過這
種可能性──畢竟阿姨離開以後的妳變得太過異常，我很擔心哪天妳會選擇徹底封閉自己
──於是，儘管罪惡感很深，我還是暗自把妳家的鑰匙打了個備份。
但，那時的我完全沒想過，妳會連家也不要了，直接逃得遠遠的。
妳就這麼消失了，在妳最脆弱的時候，選擇一個人躲了起來。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幫
助，甚至連我也排除在外。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又氣又心疼，只能後悔，當初不把妳看緊
一點。
語悠很擔心我，儘管我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事，她還是常告訴我，不要壓抑自己的情
緒，想說話可以找她；要我想開一點，妳總有一天會再出現的。
她的確很了解我，起初，我只要靜下來一想到離開的妳，胸口就悶得生疼；可她不曉
得的是，我沒有堅強到能壓抑住情緒，我只是為了讓她放心，不論我在一個人的房間裡流
了再多的淚水，也不會哭出一丁點聲音。
有好幾個夜晚，我捲著被子，趴在床上細細翻閱自己寫下的一字一句，又哭又笑。回
憶那麼滿，有依然歷歷在目的，也有幾乎已經從記憶裡淡去的。大部分我都一頁頁地翻了
過去，只是仍有一些片段，我不禁停了下來，想著當年的自己是怎麼樣去看待這一份感情
，又想到此刻，心頭的感受很是複雜。
這一個冬末春初，是最難熬的一段日子，冰冷刺骨的空氣，和臉上未乾的淚痕，一同
帶走了太多溫度。
然而，就像當年從妳家搬出去的我一樣，時間總會慢慢沖刷掉心裡深藍色的悲傷，遍
布烏雲的天空慢慢轉變，儘管仍未放晴，至少不再是灰濛濛，絲絲陽光了透進來。
在我生日的幾天之後，我收到妳寄來的明信片，或者應該說是生日卡片。
「林忻忻，生日快樂。
我已經好多了，你不用擔心我，也不用找我。
我還在努力。等我好了就會回去找你。
記得要等我。 2014.03.18 陳念薇 」
寄件人那欄寫著妳家的地址，大概是怕我跑去找妳而刻意為之吧？儘管如此，能得到
妳的消息，我已經很珍惜了，也終於稍稍放心了一點。
在那之後，妳像是和我約定好了一樣，總在每個月的月中寄一張風景明信片給我。裡
頭總是短短兩三行，簡短地告訴我妳正在努力，讓我不要擔心。最後一句總是固定不變，
不斷地告訴我，記得要等妳。
每一次收到明信片，讀到結尾那直接了當的五個字，眼角總會變得有些濕潤，同時卻
又輕輕笑了，活像個傻瓜。
有幾次，語悠比我早去檢查信箱，會幫我把妳寄來的明信片轉交給我。或許是感覺得
到我的心情已經不像最初那麼沉重，某一次，她甚至還調侃了我一番。
「她怎麼老是在信的結尾叫妳等她啊？有沒有這麼怕妳被拐走？」
「妳幹嘛偷看啊。」我無奈地伸手接過明信片。
「才寫幾行偷看一下不會死啦。不過老實說，我覺得她白擔心了。」
我盯著妳的筆跡，沒認真思考語悠的話，隨口應了句：「妳說什麼？」
「我說，妳從以前就一直為她守身如玉，難道妳都沒告訴她嗎？」
「……吳語悠妳真的很無聊耶。」我慢半拍才反應過來，用手上的紙拍了下她的頭，
好氣又好笑。
其實她說的對。就算妳不說，我也會在這裡等妳回來的啊。
我一直等著妳。
捱過最寒冷的冬天，經過百花爭妍的春天，渡過陽光燦爛的夏季，我依然等著妳，始
終等著妳。我不曉得妳什麼時候回來，我只知道，我會一直等，等待那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