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廉英宣並不想那麼快敲蒲緋,畢竟無賴是該受到報應的。
但她沒料到會在打定主意至少半天不理她之後,在臉書上看到無賴被標記在一張
照片裡,底下還有常蘅的留言,她幾乎是從床上跳了起來。
細看原來是林榭嘉在蒲緋的專頁上發的文,照片中只有一盒西式喜餅,此外半個
人影也沒有,內文寫著:「真難吃,妳的讓我挑。」
她展開所有的留言,看見蒲緋回應:「我其實沒那麼挑。」而常蘅接在下方貼了
Youtube連結,是田馥甄的〈請給我好一點的情敵〉,還獲得了林榭嘉的讚。
……什麼意思啊?
這些人衝著一盒喜餅,不知所云在那妳唱我和,怎麼看都覺得常蘅在諷刺什麼,
這讓她介意死了,又覺得沒有她置喙的餘地,只能在小圈圈外氣苦。
什麼意思啊,絕交這麼多年還保有這麼深的默契是合理的嗎?
她截了圖去找林榭嘉興師問罪。
林榭嘉只涼冷地回了一句:「妳也想吃?來我房間啊。」
「我才不吃來路不明的喜餅。」她帶刺地回說。
「也不到來路不明啦,我好朋友的妹妹結婚,名正言順就分到了一盒,想吃就來
呀。」
廉英宣直接開門闖進林榭嘉房裡,一路走到浴室,她正在朝浴缸裡灑去角質沐浴
鹽,廉英宣唬了一跳:「妳要洗澡?那我出去……」
「喜餅在我桌上。」林榭嘉果然開始脫掉上衣,看也不看她一眼又說:「或是妳
如果想聊聊也可以待著,我無所謂。」
又脫……
住這間房的女人都這麼解放嗎?
想起之前蒲緋在她面前寬衣解帶,廉英宣接受度就沒那麼高了,現在比較起來,
就算都是女人,顯然感受上還是會有差異的。
但她還是不自然地讓視線避開某些重點部位,盯著旁邊的牆直到林榭嘉泡進浴缸
裡,剩下肩膀以上曝露在外。
她蹲坐在門檻前,忽然好奇一件事,「高中的時候,妳是睡我現在的房間嗎?」
林榭嘉盤起髮尾踏進蓄滿水熱氣騰騰的浴缸,享受僅剩的假期清晨,「不是啊,
那時候蒲緋的姑姑還在,她睡妳那。」
「那妳睡哪裡?」
「我跟常蘅同一間啊。」
「啊?」
廉英宣看著林榭嘉木然的表情,疑惑地說:「我以為妳和蒲緋比較好。」
「怎樣算好?」
廉英宣毫不費力地搜羅好幾個理由:「妳們是青梅竹馬耶!妳們在乎對方到陰錯
陽差交換了學校,後來又重新成為同學,高中同校大學還同系,當然算好呀。」
「那妳怎麼知道我跟常蘅就不好?」
廉英宣楞了楞,一時答不上來,只能反問:「妳們很好?再怎麼好,也沒有好過
跟蒲緋那麼久。」
林榭嘉忍不住發笑,在海綿上倒了沐浴乳,搓出泡沫之後往脖頸塗上一排白色,
動作間浴室裡只有水起波瀾的聲音。
「我幾乎沒有聽蒲緋說過妳們之間的事。」
「那很正常,的確沒什麼好說的,她不知道的事也很多。」林榭嘉抬頭看了看窗
外,若有所思地似乎想起一些往事。
「妳們很好?難怪妳會寄出那些信,妳還敢說沒有站在她那邊……」廉英宣深深
感到被排擠。
「我沒說錯啊,完全中立選民。」林榭嘉拿起浴缸邊角上的菸盒點了一根菸。
廉英宣有點吃驚:「妳居然抽菸?」
「我抽啊,怎麼?」吐出一口白霧,林榭嘉看起來意興闌珊的。
「我完全不知道妳會抽菸!」
林榭嘉聳聳肩:「在醫院不能抽,我算節制了。」
「虧妳沒有讓家裡都是菸味,不然蒲緋一定唸死妳。」
林榭嘉好笑地看了看她:「妳不擔心我的肺,居然擔心我被罵?」
「我還以為妳很怕她,不然妳幹嘛這麼照顧我?」
「我怕她?」林榭嘉意味不明地笑了幾聲:「可能吧,我真的有點怕,我還很怕
妳。」
「什麼意思?為什麼?」
「不知道耶,也許我天生就很怕那些個性猶豫的人,簡直要殺了我,我寧願看爽
片或無腦肥皂劇也不看大悲劇或災難片。」
但妳卻是她們兩個最要好的朋友?
廉英宣說,那麼妳也太矛盾了吧。
「矛盾有矛盾的趣味,人總得學習如何跟恐懼相處,我支持妳跟常蘅當好朋友,
哈哈哈哈。」
又在亂製造歪理!
「別鬧了,誰想和情敵成為朋友,妳最好就有那麼大度!」
林榭嘉把溫熱毛巾折疊成磚塊狀,仰頭敷在眼睛上,居然還可以繼續吞雲吐霧:
「我只知道知己知彼,百戰不勝。」
「這麼說來,妳是常勝軍?」
常勝軍,聽起來就是某常姓將軍那邊派來的奸細。
「沒欸,談不上什麼常勝軍,我不上戰場的,我是世外高人,負責隔岸觀火。」
林榭嘉發出一節一節的短促輕笑聲,因而讓菸霧產生斷層,但她自己看不到。
廉英宣皺了皺眉,她很想打開窗戶,可是房裡連通著浴室都開著冷氣,只能下意
識地讓呼吸變輕。
「那我實在聽不出來妳跟我是差在哪裡。」
「我不爭但我不煩惱,妳三心兩意沒有答案,這完全是兩回事,懂不懂?」
「我有沒有答案,那跟搭訕情敵才是兩回事吧?」她毫不妥協地爭駁。
「很聰明嘛。」林榭嘉沒再抽第二根菸,摘掉覆在臉上的溫毛巾,如了廉英宣的
願把窗打開讓氣味散去,「只是沒什麼冒險精神。」
廉英宣看著她怡然自得地研究肩膀和手臂上的黑痣,指尖輕輕地撩撥它們,彷彿
和自己的對話只是一陣風那般愜意,而林榭嘉就讓風刮進肺裡裡,再用鼻腔哼出
來,附隨著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妳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不知道怎麼說……但妳讓我覺得妳不是胡鬧,是認真
的。」
「妳從哪裡知道。」
「就不知道怎麼說呀!妳看起來真的很希望我跟她接觸,為什麼?」
林榭嘉的指尖朝菸盒挪了一兩吋,最後忍了下來。
「也說不上希不希望,只是給出建議而已。」
「為什麼這樣建議我?」
「我只是看出妳們有共通的毛病,不覺得很棒嗎,有鏡子可以照。」
誰跟她像啊,差多了吧?
「妳看出什麼,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就好?」
「學妹,要找我幫忙,都要付出代價妳不知道嗎?」
聽這似曾相似的一句話,廉英宣楞了楞,白她一眼:「代價真的很大,果然還是
靠自己最好。」
「對啊,靠妳自己吧,那兩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妳還不把握機會,就真的是妳
的問題了。」
「妳也知道她們的事了?」
「我當然知道,我跟她說寄信的是我,還被她臭罵一頓,哈,但我可不認為我哪
裡有問題。」
廉英宣忍不住問:「那、她有生我的氣嗎?我是說,因為我印了那些信……雖然
是妳寄的……」
「沒。」
她頓時鬆了一口氣。
「妳還知道什麼?」
「那要看妳想知道什麼。」
廉英宣有八百個問題想發問,同時也自覺到她總是問林榭嘉別人的事,會不會彼
此沒有深入了解,林榭嘉才不肯站她這邊?
「那我問妳喔,為什麼妳天天都出門,還這麼晚回來?」
「啊?」林榭嘉一副從發呆中醒過來的樣子,一臉不明所以。
「妳不是還不用回醫院嗎?妳是不是每天都偷偷去約會?還是妳都去夜店?」
「啊?我去什麼夜店啦?」
「不然妳怎麼有辦法弄那個誘惑之夜?」
「……我人多識廣啊,這還用問。怎麼,想去了是不是?」
「才沒有好嗎!」
廉英宣突然冒出疑問,林榭嘉都是去哪裡認識女同志,還多到可以辦派對呀?
「榭嘉姊,妳和女生在一起過嗎?」
這個問題太出其不意,林榭嘉楞了楞,好一會才鬆口說:「沒有。」
她想了想又問:「喔……那妳,愛過人嗎?」
「愛啊,痛死了。」
「是初戀嗎?」
「誰說初戀一定痛?妳的不就不痛不癢。」
「這麼說是很順利囉?」
「不如說太平凡了很無聊,而且太久遠了,已經忘得差不多。」
「很久嗎?高中還是國中?」
林榭嘉一隻手托著臉看她:「妳知道嗎,我初戀真的無聊到沒什麼回憶的趣味,
這就是妳想知道的?」
「那妳為什麼痛?既然痛,還一直推我去冒險,妳當初也像這樣逼她們嗎?」
林榭嘉像是面對檢方的多項指控,臉色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
她沉默了將近一分多鐘,把轉過來正對廉英宣的臉又轉回去,瞪了一眼天花板,
好像上面停了一隻可恨的蒼蠅,惱恨地往水面用力拍了一下,浪花放射性地朝四
周飛濺出去,可惜濺得不夠高,只有廉英宣不能倖免地中了好幾箭,然後她噗嗤
一笑:「誰逼得動她們,我又不是推鉛球選手。」
她還是點了第二根菸。
什麼呀?
廉英宣狼狽地抹掉臉上的水珠,沒好氣地說:「那看來我是一顆氣球!」
林榭嘉扎實地抽了兩大口,在菸上咬出牙印,她拿著菸盒在手中旋轉著把弄了一
會,淡淡地說:「我沒有逼她們,我當初很反對。」
「咦,妳不贊成她們在一起?」
「因為我跟她們都很好,就必須支持她們?什麼鬼道理。」
「但是,我以為……為什麼?她們在一起有什麼不好?兩個互相喜歡的人幹嘛不
在一起?」
林榭嘉笑出聲音,大聲吐嘈:「哇,天才,真的是突破盲點!」
「……」廉英宣被她抓中話柄自知理虧,避重就輕捲土重來:「我的意思是,妳
幹嘛反對啊?」
林榭嘉一直在重複掀開再闔上菸盒的蓋子,摩娑著菸頭,抽出一根菸又推回去,
看起來不知道菸癮滿足沒有。
她盯著廉英宣似乎在估量著什麼,好一會才移開犀利的目光,看向窗外。
「一開始,常蘅只是在享受,最一開始,我認為這個人,根本沒那麼喜歡她。」
「蒲緋是她知音,對她那個性的人來說,她們太高的默契算是僥倖也是威脅。」
林榭嘉聳聳肩,把菸盒扔回邊角去。
「就算後來常蘅也玩過火了,妳說她們是在談戀愛嗎?不如說她們在談判。」
「畢竟有人,想方設法也要把自己拿回去。」
廉英宣聽得呆住了。
談判,多麼對立的詞呢,可知那兩人在過程是如何充滿拉鋸……
「這樣的感情,是很累的,能閱讀對方的聰明,就容易裝瘋賣傻,再欣賞彼此也
一定會鬥出一身傷。」
林榭感覺水溫變冷了,她不是很願意再說下去,「妳懂嗎?她們非常不適合。」
廉英宣幾乎被她說服了,她低頭想了想,小聲問:「那我呢?妳說常蘅是我的鏡
子,意思是我也不適合她嗎。」
林榭嘉不應不答,撳滅了手中抽一半的菸,廉英宣也不太敢追問,突然聽她下了
逐客令:「妳先出去吧,我要起來了。」
廉英宣急忙站了起來,踏出浴室前帶上了門。
她停在林榭嘉的房裡,這裡前不久才是蒲緋的房間,她進來的幾次下場都是落荒
而逃,終於第一次能仔細看看她生活的痕跡,林榭嘉幾乎沒有變更房裡的擺設,
只有窗前多了一個北歐風格的躺椅,然而書架和半開的衣櫃裡只使用了三分之一
的空間,簡便得像是民宿的旅客。
林榭嘉走出浴室看見她還在,停下拿毛巾擦乾頭髮的動作,把桌上的喜餅盒蓋打
開。
「真的不吃?丟了也浪費。」
廉英宣看著那盒喜餅,不甘不願地拿了一塊咖啡口味的餅乾,嚐了味道卻沒有想
像中難吃,她又拿了一塊巧克力的:「沒有妳說的那麼差啊。」
林榭嘉突然笑得很奇怪:「妳真的不知道我外號對不對。」
「不知道,是什麼?」
「別問我,我才不會說。」林榭嘉把毛巾掛起來,坐到她的躺椅上,盯著廉英宣
看得她坐立難安,「妳養過寵物嗎?」
「我?呃,算有吧,國小有養過一隻烏龜,不知道什麼品種,是最普通的那種…
…後來就沒有了。」
「為什麼?」
「牠沒有活很久,細菌感染的關係眼睛看不見食物,可能因為這樣餓死了,我到
現在還是很難過,那時候我實在太小了,沒有帶牠去給獸醫看。」
「不再養看看?」
「不太敢養,曾經很想養貓,但很怕又被我養死了,這樣我又殘害一條生命。」
「會嗎?至少妳知道可以帶去給獸醫看啦?我看妳也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啊。」
「啊?不一樣啊,我痛哪裡我知道,貓又不會講人話!」
「喔~真的很沒膽欸,那以後妳也不生小孩嗎?嬰兒也不會講人話啊。」
廉英宣倒沒想過生小孩的問題,好像也不能說她的邏輯不對,只好生硬地說:「
養小孩……有的人也養不好呀。」
「那養大人呢?」
「蛤?哪來的大……」廉英宣這下子知道她在說什麼了,「為、為什麼,她可以
養自己啦!」
林榭嘉大笑出聲,她實在很喜歡看這個傻女生認真思考她的每個問題,可惜就是
認真過頭。
廉英宣橫她一眼,心裡罵自己一聲白痴又被耍了,頓了頓,忽然說:「對了,我
不喜歡二手菸。」
林榭嘉收起笑,面不改色地回她:「我想也是,可惜妳沒有在我一開始抽菸的時
候就閃出去。」
廉英宣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感覺得出來妳沒有很喜歡我,所以我想,妳可
能覺得我也不適合她吧。」
林榭嘉皺皺眉,沒有立刻回答,她看了看牆上蒲緋留下的拼圖壁畫,畫中沒有任
何具體的事物,超現實畫風加上鮮艷的色調似乎有股情緒亟欲破牆而出,氣氛迷
惑帶有壓迫。她又看向床。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睡這裡我就一直作夢,最近夢到一個滿怪的,我夢到一開
始就在一艘船上面,海上有冰山應該要滿冷的但我就不太覺得冷。」
廉英宣聽著突然開啟的話題,自己也找椅子坐下,拆開第三塊餅乾,是藍莓口味
的,她不是很喜歡。
「下了船一下子又跑到山上,感覺很像到了一個恐怖遊樂園區,路徑是有規劃過
的那種,走到分岔路口還有大地圖,路人看起來都像妖魔鬼怪,陰森森的,所以
我就想離開。」
顯然還沒講到重點,廉英宣很認真地往下聽。
「但東走走西走走好像根本沒有半個出口,是有遊園列車啦,不過妳大概也知道
既然叫作遊園,就只會在園區裡面繞,我只好找長得比較正常的人問路,結果他
說沒有出口。」
「聽起來是個惡夢。」
「真的很圈叉,但又不能不選個方向一直走一直走,最後我遇到一個人,他跟我
說方向對了,妳再往前走幾步就自由了。」
「哇!妳成功走出來了?」
林榭嘉五味雜陳地皺皺眉,「可能吧?老實說,又沒有明確的邊界,如果還是繼
續困在裡面,我也不知道。」
「後來呢?」
「後來就醒啦……也不一定醒了啦,夢嘛,夢跟現實,一樣沒有邊界。」
廉英宣聽過心理學家說,有些人在夢裡能保有如現實一般的思考與感受,甚至控
制情節的走向、強迫自己醒來等等,像是電影《全面啟動》一樣,稱為清醒夢。
她沒有作過清醒夢,但她覺得醒來了就是醒來了,作夢與清醒時的真實性還是有
顯著差異,不會分不清楚。
「療傷好像也是這樣,妳不知道到底痊癒了沒有,好像只要心裡有個聲音說妳可
以了,妳就相信了,結果隔了一陣子,突然又痛個死去活來,才發現自我催眠沒
有用。」
廉英宣沒有情傷過,她同理不了林榭嘉遭遇的情境,這就是她一直維持單身的原
因嗎?
「那妳好了嗎?」
「……真希望我有答案。」
廉英宣看她沒有繼續說更多的意思,鑑於剛剛差點說僵了,只好找理由回去:「
我有點渴,去倒水。」
「嘿。」
剛要踏出門口,林榭嘉的聲音短暫地留住了她:「雖然痛,但我不後悔。」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