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昕璇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正忙著撰打實驗報告。
忽然辦公室的門響了兩聲。
「請進。」她趕忙回應——第一天搬進來這間個人辦公室，她還是不太習慣。
「璇，還好嗎？」只見楊宜樺輕巧地走了進來。
「啊，課長。」周昕璇看見是楊宜樺，連忙畢恭畢敬地站了起來。
她的確是該感謝楊宜樺的。
這間辦公室以及桌上剛擺上的熱騰騰名牌——「高級研究員 周昕璇」——
全都要歸功於楊宜樺；因為楊宜樺不顧所有人的反對，以他的職權，
減少化驗課兩名低級研究員及一名中級研究員名額，
藉此增加一名高級研究員的缺額給周昕璇；
楊宜樺更把他的辦公室一切為二，讓周昕璇可以有一間嶄新的個人辦公室使用。
這對已失去賴卓群三年為援助的周昕璇來說，是多麼大的轉折——
楊宜樺這樣的大動作，無疑是在告訴所有中華製糖的人：
周昕璇是他的人，不要欺負她。
所以，從那時起，黃計便再也不敢刁難她，所長陳廷禧也對自己是百般禮遇，
更遑論人事孫課長等等的人，對她都開始尊敬起來。
她到那時才真的體會到「有關係沒關係，沒關係有關係」的重要精髓。
本來公文送出總會遇到諸多阻撓——小至挑錯字、挑標點符號，
大至整篇重寫個兩三遍都有；但如今她的公文可以一路順暢到所長核准決行。
本來一個計畫報告呈上會被叫去跟課長、所長報告，或者檢討，
有時甚至少不了一頓奚落，但如今她的計畫報告可以第一版就核可印出歸檔。
族繁不及備載。
周昕璇順利地不禁頭皮發麻——那先前自己受到的刁難，該說是沒有關係的懲罰嗎？
「嘿，不要這麼客氣，快請坐。」
楊宜樺一派輕鬆，完全沒了周昕璇印象裡、課長那高高在上的傲氣。
只見他邊說著，邊自然地拉了個椅子，坐到了周昕璇身旁。
「是的。」周昕璇看著楊宜樺坐在自己身旁，覺得很怪，卻也還是聽話地坐了下來。
「璇，這間辦公室用得還習慣嗎？有哪裡要做加強嗎？」
其實在嚐到甜頭後，周昕璇已經開始喜歡上被叫「璇」而享有的特權。
「當然習慣啊！」她忙說，「這間辦公室很好了，沒有什麼需要再加強了。」
「好，那就好。」楊宜樺滿意地笑笑，接著像想到什麼般，
「璇，妳知道為什麼我要對妳那麼好嗎？」
周昕璇其實大概可以猜想得到，是因為楊宜樺住院的那兩週，
她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吧？但她當然不會說。
「不知道…可以請課長告訴我嗎？」周昕璇笑起她的招牌溫柔微笑。
「當然可以。」楊宜樺笑得更開心了。
「昕璇？」此時忽然一個女生的聲音傳來。
「嗯？」周昕璇一分神。
奇了。這辦公室裡只有她跟楊宜樺呀？剛剛那是什麼聲音？
而楊宜樺似乎也沒聽到那女聲，只是站了起來，往她這兒靠近。
「璇，妳知道嗎？」周昕璇正狐疑著，楊宜樺的手已經伸了上來，碰到了她的臉頰。
她嚇一大跳，全身汗毛似乎在被碰觸的那毫秒間顫慄——
現在是什麼情形？她沒想到楊宜樺會忽然碰觸自己，
整個腦袋霎時紊亂到一片空白、整個瞳孔都是楊宜樺那張消瘦又黃澄澄的臉、
全身都像洋娃娃般地，乖乖地待在原地不動。
「因為妳很漂亮、也很聰明，」楊宜樺的手移到了她的髮絲，「重點是，很溫柔。」
「這讓我很喜歡。」楊宜樺語畢，那張臉靠了上來。
周昕璇定在原地。
就這樣看著那張臉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昕璇，妳還好嗎？昕璇？」剛剛那女聲又忽然響起。
同時，一股很強烈的觸覺搖晃在她肩上。越來越大力、越來越晃動。
地震嗎？周昕璇嚇了一大跳。
一回神，卻見一個女生站在她身旁。過了兩三秒，
她才認出眼前的女生，不正是林啟艾嗎？而近在眼前的楊宜樺呢？根本沒在她眼前。
她忍不住深吸了口氣——還好，只是一場夢。
不，不是夢。
下一秒她便明白，那是一個「回憶」。
貨真價實地、曾經發生過地、被她深埋在心目中地，兩年前的回憶。
有多久了？沉浸在這樣的恐懼不安中？
她想起，在那一夜夜永不停歇的惡夢裡，在那一夜夜驚醒卻仍無法解脫的孤冷房裡。
兩年來，她獨自一人撐了過來，明明害怕得緊，卻又有一股矛盾的勇氣支持著她——
或許那股矛盾的勇氣，一直都是來自於「報復」的意念吧？
因此兩年來，她才甘願置自己於危險中。
她恍若隔世。
她安坐著，看著林啟艾在那天的自強號上走進來、然後她把林啟艾延攬到自己團隊、
接著林啟艾開始去成大做實驗……
見著眼前的林啟艾，她終於與現實世界銜接上，馬上笑起一臉虛弱的淺笑，
「嗯？妳回來了？」
「我回來有幾分鐘了。」林啟艾停頓一下，「妳剛剛怎麼了？怎麼會恍神成這樣？」
「我剛剛哪有恍神？」她嘴硬道。
「哪裡沒有？我叫妳大概叫了十聲，直到我搖妳，妳才終於有反應，嚇死我了。」
「喔！我沒事，想到一些往事罷了。」周昕璇笑了笑，「抱歉讓妳擔心了。」
「妳真的沒事嗎？剛剛看妳非常不尋常耶，真的沒事？」林啟艾擔憂道。
周昕璇看著眼前一臉擔心的林啟艾，心中一動。
多久了？多久沒有人如此關心過自己？
自從兩年前，與她最親近的父親過世後，就再也沒有過了吧？
她想起兩年前父親過世的情景，心底忍不住爆出一種哀傷自責卻又憤怒的複雜情緒。
脆弱又被如此複雜情緒滿盈胸口的她，差點脫口而出她剛剛發生的事情。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辦公室便傳來三聲急躁的敲門聲，
並且在她還沒來得及回應，門已經被粗魯地打開——
不用看她也明白這麼無禮的人，只會有「他」。
「嘿，我的聯絡人，準備開工啦！」黃計一進門，便輕佻地叫道。
「請問黃博什麼意思？」周昕璇瞇眼問道。
「什麼？妳都不知道？課長都沒告訴妳啊？呵，看來今天妳真的有讓課長不高興呵…」
周昕璇沒說什麼，只是瞇眼看著喜形於色的黃計。
「這份文件妳自己看。」
大概見自己沒什麼反應，黃計自討沒趣，便撇撇嘴，不客氣地丟了一份文件在她桌上。
周昕璇接了過來翻看著。文件上列了五項計畫名稱——
這些名稱她還記憶猶新，是可能跟金屬中心合作的計畫案。
她繼續翻看文件。不出幾秒，她已經大略知道這份文件是什麼——
與金屬中心的合作案，已經敲定是「天然草本醫療器材開發案」。
「天然草本」，黃計的專業；而她原本所中意的「舌面敷料開發案」，被否決了。
她有些震驚，這個合作案何時做出的決議？為什麼她完全不知道？楊宜樺也沒跟她提及？
「所以這…？」但她依舊面不改色。
「就妳看到的，『天然草本醫療器材開發案』是跟金屬中心的第一個合作案。」
黃計幾乎是用鼻子在說話。
「喔。」周昕璇漠然，「恭喜黃博，這個計畫我認為相當好，
十分切合我們中華製糖及金屬中心各自的專業，相信會有一番成果。」
「這當然啊，這可是我牽線的。」黃計自大地點點頭，
「不過，妳可是這個計畫的『窗口聯絡人』，
雖然角色沒像我這個主持人那麼舉足輕重，但也可以多少學點經驗啦。」
窗口聯絡人？周昕璇愣住。
這種聯絡的小事，不是一般都由計畫主持人的助理擔任便得了？
怎麼會需要她這個高級研究員出馬？況且她又不是在黃計的團隊？
「嘿，對方可是Apple全權當主持人跟聯絡人，總不好讓小小助理跟她對口吧？」
黃計似乎看穿她心裡的疑惑。
「所以？」
「但也不好由我出馬當聯絡人啊，妳也知道我的資歷太高，
當聯絡人也太大材小用。所以我問過課長後，他也同意讓妳做窗口聯絡人啦！」
黃計得意洋洋，「所以，今後就要麻煩妳聽我的指示啦！」
周昕璇聞言，內心冷笑。
原來一切都是黃計在搞鬼。
原來黃計在利用這個合作案，技巧性地拉低她的身份。
今後，在這個合作案上，她得聽命於黃計、照黃計的意思當一個傳聲筒——
她在某種程度上，變成黃計的助理了。
看來，黃計處心積慮在想著要打壓自己……
「所以，周博…不，周『聯絡人』，我派給妳的第一份工作，
是先跟Apple問好，可以吧？不會太難吧？」黃計開始得意忘形地命令周昕璇。
「當然可以，」周昕璇微笑，「等等馬上辦。」
黃計像是打贏了一場戰役般地離開周昕璇的辦公室。
黃計離開後，周昕璇怒不可遏，一個拳頭重重地打在桌上。林啟艾在旁嚇得趕緊安撫她。
「昕璇，不要生氣……還是，我去當黃博的窗口聯絡人？」
周昕璇看見林啟艾擔驚受怕的模樣，微微地笑了笑，但口氣依然盛怒，
「呵，不用了。妳難道看不出來，黃計就是想羞辱我？他就是想讓我當他的下屬……
妳自願做，恐怕他還不肯呢！」
「黃博太過分了！」
「他就是硬要跟我槓上，」周昕璇冷笑道，「既然如此，就別怪我未來會咬他一大口！」
周昕璇本就因方才在楊宜樺那兒遭遇的「事件」感到脆弱驚恐，
更讓她想起兩年前的事情，如今又因黃計肆無忌憚的挑釁而氣急攻心，
一冷一熱強烈地襲向她的結果，是下一秒，她差點支撐不住而昏厥過去。
但下一秒，還好她又即時清醒撐住自己。
「昕璇，妳還好嗎？我怎麼覺得妳從剛剛就怪怪的？」
在一旁扶著她的林啟艾滿溢出擔憂。
周昕璇冷熱情緒交替尚難平復，見著眼前如此擔心自己的林啟艾，
一股熱流隨即自心底衝向臉頰，「今晚有空嗎？啟艾？」
「有啊，怎麼了？」
「那妳陪我回家、陪我說話、陪我聊天、陪我睡覺，好嗎……？」
但林啟艾卻只是沉默不語，那表情千迴百轉的，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麼。
「所以，妳不願意陪我？」看著猶豫的林啟艾，周昕璇難掩失望。
「也不是不願意，只是……」
「只是什麼？」周昕璇難過地問。
林啟艾又是沉默。
「那陪我吃飯就好…可以嗎？拜託……」對於林啟艾無語的拒絕，周昕璇難以接受。
她無法一個人回家。
一個人回到那個陰暗孤冷的家。
她今天非常需要人陪。而且那個人，不再是賴卓群。
「好……。」林啟艾猶豫了幾秒，終於還是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