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台南越過層層塞車潮,
好不容易回到高雄,一推開門,裡頭卻空無一人。
「媽?」我大概環繞家裡一圈,沒人就是沒人。
我媽就是在這裡生長的。
自我從小有記憶以來,我就是跟著我媽住在這幢屋子裡,只是以前還有外公外婆同住;
後來出社會工作沒多久,兩個老人家在其中兩年間相繼過世後,
這幢屋子就真的只剩我媽了。
如今沒了老媽的身影與氣息,整間房子黑摸摸的,更顯孤單了。
奇了,我媽會跑哪兒去?
我媽可是宅女,平常要她出門像要了她的老命;
小時候有印象開始,她是只有買菜才會不得不出門,
平常就是在家寫寫文章看看書,
我有時候都很擔心她會得憂鬱症,但很神奇的是她並沒有。
上大學後,身為獨生女的我離家開始獨自生活,
自從外公外婆相繼過世後,雖然她說沒關係,
我依然會每個禮拜固定回家一天陪她吃吃飯、聊聊天,不然一個人過生活,太苦悶了。
如此每週的慣例,居然就這樣不間斷地持續到我出社會工作五年——
沒意外的話,應該會繼續下去。
而今天是老媽十年來,第一次放我鴿子。
我摸出口袋的手機。
「喂?」電話一下就接通了。
「這個就是我說的呀!這個超好吃!」媽的聲音傳了過來,卻似乎是在跟別人說話。
「喂?」我還在那邊傷感,卻聽到老媽似乎在外很開心。我一股不耐升起。
「喂?阿蘋啊!妳到家了嗎?今天怎麼想到打電話給我啊?」豈知我媽居然口氣興奮。
「妳今天有跟我約吃飯耶。」我皺起眉,
「不會吧?妳忘了?我今天已經夠衰了,妳別再玩弄我。」
一想起今天被Ms. 陳整路壓著打,我就一肚子火。
「唉呀,阿蘋,媽媽不是忘記啦!不然這樣好了,妳現在來S'more Sugar,
我幫妳點妳喜歡的香蕉巧克力派喔!」語畢,還沒等我拒絕,已經掛了電話。
「吼!煩耶!妳明明就是忘記!」我氣得把手機給丟到床上去。
下班便一路從台南開回高雄,週五的國道總是塞爆了,
好不容易捱過長龍車陣,飢腸轆轆地抵達家裡,卻被老媽放鴿子。
而且吃飯時間吃什麼香蕉巧克力派?
我想吃的是牛肉、豬肉、羊肉、鵝肉、任何肉!
誰要吃那個什麼香蕉巧克力派!
我打電話要跟老媽說我不去,想不到手機就再也打不通了。
「吼~~~!老媽妳是想氣死妳女兒嗎!」我氣到再次把手機丟到床上。
心不甘情不願抵達S'more Sugar。
毫不意外的,在週五的晚餐時刻,
依然有滿座的笨蛋用甜點來塞滿自己理應吃正常晚餐的胃。
在我經過那一排坐在門口等著吃甜點餵飽可憐肚子的、
打量我一路暢行無阻往店內走的另一群笨蛋後,
馬上被一個女店員以一臉撲克笑臉給攔住了。
「歡迎光臨S'more Sugar!今天一位嗎?要請您在外面稍等候位唷!」
「我跟人有約了。」我笑起滿臉紅潤可愛,說了這句話便通過店員。
「阿蘋!這裡!」我還沒找到老媽,倒是先聽到她的聲音了。
我一下便找到高舉著手的老媽。
只見老媽神清氣爽、臉色紅潤,一身的外出服似乎讓她看起來年輕了幾歲。
只是讓她氣色如此好的,看來並不是這家店的美味甜點——
而是坐在她對面位的、那位看起來斯文乾淨的男性。
那男性穿著一身合身襯衫與九分褲,腳踏一雙白色休閒鞋,
整體來說,在男性中應該算是少見地十分乾淨,
雖然體格壯碩,但也看得出有點年紀了——所以該歸類為潮阿北嗎?
而他那雙濃眉大眼正充滿善意地看著我。
「鍾柔,妳女兒很漂亮。」我還沒考慮好要不要擠出我的招牌蘋果笑容,他已經開口了。
令我訝異的是,他的聲音十分柔。
「謝謝叔叔。」我不得不笑起僵硬。
看來剛剛在電話中,我媽就是在跟這個潮娘阿北聊天。
「阿蘋,這位是我大學時的好朋友,他今天剛好來高雄出差,就來找我啦!」
我媽的臉上多了好多與以往不一樣的光輝。
不會吧?我內心一股隱隱的不安。
「哈哈哈!就是啊~我們一群好朋友,大學常去妳媽媽家玩,是很美好的回憶呢!
我這次剛好來高雄出差,就一時興起,想說繞來看看——
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妳媽媽居然還住在那裡!」
潮娘阿北邊說著邊笑起來,還一邊鼓著掌。
我的老天鵝,真的好娘啊。
「哈哈哈哈!我也好驚喜!」老媽也跟著鼓起掌。
我忽然覺得好煩,餓死了還要看他們鼓掌。於是悶著頭坐到我老媽身邊。
「妳好,我叫范連喬,妳可以叫我Joe哥就好。」潮娘阿北看我坐下,遂簡單自介一下。
「好喔。」我淡道。
我才沒打算叫這個怪叔叔什麼Joe哥。
我低下頭,開始吃起我媽幫我點好的香蕉巧克力派。
香蕉巧克力派。
這是自從那次與周昕璇第一次私下約會時,讓那時眉心緊鎖的她笑開懷的甜點。
那表情我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就像深厚雲層中偶然探出的那毫秒陽光,雖然短暫,卻讓人驚喜。
從那以後,每次吃甜點時,只要菜單上有「香蕉巧克力蛋糕」、「香蕉巧克力派」、
「香蕉巧克力捲」等等,都會被我點來品嚐一番。
似乎吃了,我也可以開心點、也可以距離周昕璇的心思再更近點……
「阿蘋現在在哪裡高就呢?」范連喬低沉卻陰柔的嗓音把我從周昕璇的面容上拉回。
「叫我Apple。」我冷冷地說。阿蘋這種俗到翻的綽號只有我媽能叫。
「阿蘋……」我媽一臉責備,但我不管。
「好、好喔,所以Apple現在在哪裡高就呢?」
范連喬笑著點點頭,似乎在跟我媽說沒關係。
「她現在在金屬中心。」
似乎怕我又把氣氛搞砸,這次我媽在我答話前,已經搶先替我回答。
「喔喔,這樣不是跟正義一樣嗎?」
正義?誰?
「……對啊,真是很巧。」老媽卻是有些遲疑。
「對……正義當初就是跟廷禧不合,才跑去金屬中心,決心要跟廷禧決鬥呢哈哈哈!」
范連喬卻很白目,還很開心地繼續說著。
「所以這個『正義』,跟我爸是敵對頭?」
一聽到「廷禧」,這個被我翻案送進地檢署的老爸,我中斷吃派的動作。
「阿蘋,新長官如何呀?」我媽在范連喬回話前,很強硬地把話題轉開了。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在我享用著與周昕璇有共同回憶的香蕉巧克力派時,問我新長官如何?
我的腦海倏地閃進Ms. 陳那張好看卻又機歪的臉蛋,本來的飢腸轆轆霎時轉為食不下嚥。
「還可以。」我隨便敷衍,把手上的叉子放下了,
「只是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被辭職了。」
「被辭職?」眼前的兩人異口同聲。
「嗯。」我一股煩,反正也食不下嚥了,索性便把Ms. 陳嫌我績效不好,
還把嗆我的那段話給一句不漏地複述了一次——
對,這句話我決定要記一輩子,除非Ms. 陳跪下來跟我磕頭道歉。
「我討厭靠關係的人,更討厭長得漂亮的女人。而妳兩個都具備了。
所以,如果妳現在內心在猜想我是不是討厭妳?或是我是不是想逼妳下位?
甚至是不是想把妳逼出金屬中心?那妳可以不用猜了,因為上述的答案都是:yes。」
眼前兩人沉默幾秒後,范連喬率先回神。
「這女人不得了。鍾柔妳怎麼看?」
鍾柔是我媽的名字。
人如其名,我媽不僅很溫柔,還開朗並且善解人意,
跟我爸陳廷禧那樣野心勃勃又精於算計的樣子實在相差十萬八千里。
他們會離婚,老實說一點也不意外。
「女人本來就不好搞,女長官更可怖,要不妳週一就別進公司了吧?」我媽沉吟道。
「說得有理。人家話都說那麼難聽了,妳該知難而退才是。」范連喬閉起眼,點頭稱是。
「話不是這樣說的吧?兩位前輩?」我傻眼,沒有想到眼前兩個老人家,會比我還喪志。
「人家都這樣說了,妳還想再去上班喔?」范連喬張開眼,一臉的鄙視。
「拜託,哪有人這樣就要員工不去上班啊?這個國家是沒有法律了是不是!」
我氣憤起來。
「哈哈哈,Joe,你看吧,阿蘋就是需要這樣被人激!
我跟你說,不激她她真的會就這樣放棄喔!」哪知我媽忽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真的真的!獅子座獅子座!」范連喬跟著開心地鼓掌。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開朗溫柔媽媽會變成這樣。
我看著他們桌上的金黃色果汁——那應該是果汁不是酒,沒錯吧?
「Apple,我跟妳說,對付這種長官,就是要跟她來硬的。
她很硬,妳就要比她硬,這種長官妳軟,她就只會把妳吃死死的。」
本來在嬉鬧的范連喬忽然神情嚴肅。
「不過她至少還有稱讚妳漂亮,表示她也是滿通人性的。」
但下一句話他又笑起三八笑容。
「好喔。」我愣愣,接著決定要把眼前的派吃完,
然後趕快離開這兩位疑似喝酒的老人、趕快回家。
「就是說啊,老女人什麼的,最討厭了。」我媽也神情曖昧地附和著。
「但是鍾柔,妳本身就是老女人啊。」范連喬又笑起一股賤意。
「哈哈哈!對喔!」我媽也噴笑,「你討厭啦你!」
好喔,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眼前這個不像我媽媽的媽媽,跟潮娘阿北范連喬,
讓當下的我,決定要跟女魔頭奮戰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