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該如何攫獲他人情感那一年,她還不滿十二歲。
在那些愛情故事還停留在卡通和漫畫裡的年代,她常常看著鏡子思索自己的樣貌;鏡子
裡的女孩長得不高,一頭凌亂的短捲髮,而且有點胖。嬰兒肥未退的臉上鑲著一雙丹鳳眼
和一顆蒜頭鼻,肉嘟嘟的臉頰和高額頭,讓她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看起來更小。她最大的優
點也許就是那一雙小巧精緻的唇,不過分張揚,厚薄、大小、形狀都生得恰到好處,恰如
其分。
她一直不覺得自己漂亮,頂多只是不醜。班上漂亮女孩非常多,那些女孩不用做什麼,
就能吸引大家的目光。孩子們的小團體充滿各種排斥異己,但漂亮的女孩不管多麼好鬥,
依然是班上的中心。
她時常對著鏡子,尋找自己最美的角度,如何舉措、如何顧盼、如何微笑。她從鏡子
裡發覺自己微低頭四十五度角的微笑很迷人,所以她不斷練習,讓每一次微笑,都是完美
的微低頭四十五度角。
那個上午在自然教室,老師正在發作業,她經過走道時,給了正好抬頭望向她的男孩
一個微笑。男孩眼中閃出一道火光,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好感被點燃那一瞬間看起來是什
麼樣子。
這個以往總是忽略她的男孩開始對她好,見到她總是笑。
那是個濃眉大眼、長相俊俏的原住民男孩,女孩們的視線總是追隨著他,她明白,但
不說破,帶點虛榮,享受男孩的照顧,直到那一天,他撞見她和另一個男孩在走廊上談笑
。
她和另一個男孩是坐在鄰座的好朋友,原住民男孩正好看見了她被這男孩的笑話逗得前
仰後合那一幕,她清楚看見他眼中閃過的情緒,參雜的悲傷、憤怒、驚愕,那是她第一次
明白,甚麼叫做忌妒。
原住民男孩在畢業紀念冊上填寫的個人小檔案,她的名字被從「喜歡的人」那一欄抹去
,變成「討厭的人」。
而她僅僅只是個不滿十二歲的小女孩,原住民男孩從此以後再也不對她微笑。
從那時候起,她像突然開了竅,明白自己的魅力在何處,喜歡她的男孩與女孩們前仆
後繼,一直沒有停過。
高年級以後大家都有「喜歡的人」,但喜歡是什麼呢?她覺得隔壁班的男孩皮膚白白長
得很好看,是喜歡嗎?還是補習班斜前方那個米粉頭女孩講話的聲音很好聽,才叫做喜歡
?她搞不清楚喜歡是什麼東西,但「喜歡的人」正流行,所以她也為自己找了個喜歡的人
來回答畢業紀念冊個人小檔案上的問題,即使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喜歡?
什麼是喜歡?有些人一生都在追尋答案,但就像林夕的歌詞那樣,「有生之年,狹路相
逢,終不能倖免,手心突然長出糾纏的曲線。」然後千迴百轉,百轉千迴,花了無盡的時
間泅泳,從此岸到彼岸,上岸了才驚覺,那些浮浮沉沉,也不過就帶自己走了一個轉身的
距離。
那麼,她掌心蜿蜒的感情線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呢?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一個人
呢?也許是從國中先修班坐她斜前方那個捲捲米粉頭女孩的酒窩開始?或是國中同班帥T
的刺蝟頭?還是高中隔壁班同學那高挑不羈、從不穿制服裙的背影?
不,那些也許是比欣賞再多一點的情感,但說起她第一次喜歡上的人,肯定非丹丹莫屬
。
丹丹蓄著一頭亂髮,有一雙像狐狸一樣炯炯發亮的眼睛。雖然從旁人的眼光來看,丹丹
這個女生完全就是邋遢的代名詞:常常不洗頭,黑色制服外套肩上總是有許多清晰可見的
頭皮屑,東西總是亂扔,書包、座位、抽屜永遠一團亂;可以在任何地方倒頭就睡,包括
籃球場邊、走廊上、甚至是升旗台上。
但她愛上她的瞬間,是丹丹坐在她對面,趁她在冗長的社團會議中打瞌睡時,用原子筆
速寫繪成她的睡顏。她半脅迫半搶地跟丹丹要來那幅速寫帶回家收藏,然後她看見丹丹寫
的詩、散文,還有各種生命力豐富的畫;文字和圖像帶有魔力,這些作品記述著丹丹對這
世界無與倫比的觀察、疑問、掙扎、和解和熱愛,帶著豐沛的活力和驚人的想像,她無可
救藥地墮入這個漩渦,迷失在丹丹那一笑就彎成兩枚新月的眼睛裡。
她那時候還懵懂,不知道這樣帶著某種豐沛才華的人是危險的。才華永遠吸引她關注,
但有才華的人目光永遠注視著與別人不同的方向。
她很享受每天跟丹丹一起回家的時光,丹丹會牽著腳踏車陪她走到家,然後再騎上腳
踏車回家。丹丹每一個動作都扯著她的目光和心弦,陽光變得更加晃眼,風聲成為細語呢
喃,雨滴永遠無法讓世界灰黯。
那是她沒有實現的初戀。
另一個女孩闖進她們之間,一樣擅於繪畫,只是比她溫婉,丹丹不再和她結伴回家,
她焦急地想挽回丹丹,於是在絕望中,對丹丹做出此生最初的告白。
丹丹逃跑了。
高中畢業之前,和丹丹一起牽著腳踏車回家的日子,沒有再出現。
很多年以後,她在遠離家鄉的大都市裡再見到丹丹,丹丹還是一頭亂髮,卻穿了和她
很不搭調的碎花長裙,聽說還交了個男朋友。她微笑著和丹丹打招呼,然後在街角昏暗的
燈光下,目送丹丹坐在別人的機車後座,永遠駛出她的生命。
喜歡女生是對的嗎?她的兩個死黨也喜歡女生。但這件事情似乎是某種秘密,班上知
道的人不多,她們和喜歡的女孩相處也總是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喜歡女生是錯的嗎?但
女校裡明明有這麼多情侶,大家似乎也心知肚明。
教官在升旗典禮上對她們破口大罵,說「我們學校沒有同性戀!」升旗台底下響起一
陣憤怒的嗡鳴,然後在下一期的校刊上,就出現校刊社學妹採訪已經畢業的學姊,提及她
們在校時和女孩戀愛的過往。
她不知道喜歡女生這件事情是對還是錯,只知道自己和大部分女生不同,所以她下意識
隱藏了這件事,即使愛上一個人的感覺是這麼甜蜜,這麼酸澀,是這一生頭一次感覺到的
心情。
那些和她一樣喜歡女孩的女孩,總是能夠找到彼此,在高中校園,她們儼然是一個秘
密結社,討論著誰喜歡誰,誰跟誰在一起,哪個女孩最帥,那個女孩最受歡迎,討論樂團
指揮是不是也喜歡女生?那個長腿的儀隊隊長呢?
高中女生的世界,喧鬧得囂張,茂盛的青春是一張亮晃晃的大旗,她們手挽著手佔據
人行道,大聲說話、用力嘻笑,像一支凱旋的軍隊,肆無忌憚張揚著青春。
沒有人知道那群手挽著手佔據街道的少女裡面有一個異類。
在女孩們青春如繁花盛開的地方,她是一支孤挺的彼岸花,挺著細長的花莖,血般豔
紅,太早明白世界也許不是如此善良,太早看見地獄與人間,其實是同一個地方。
「鄭楚茗,妳在做哪一國白日夢?」坐在她對面的女孩朝她丟了一根薯條。
她笑。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
「我看妳是在想其他女人吧?好大的狗膽!」又丟來一根薯條。
她還是一逕溫溫的笑。
手機響了,螢幕閃動著女友和她貼著臉的合照。
「瓜瓜,妳下班了嗎?」她迅速切換高昂的情緒和聲線,坐在她對面的思雅挑眉塞了一
根薯條進嘴裡。
「劈腿鬼。」思雅臉上掛著笑,用嘴型不出聲地說。
她好不容易哄著女友掛了電話,盯著思雅的眼睛說:「這不是劈腿,妳是我這輩子第一
個愛上的人。」
「狡猾。」思雅丟下兩個字,喝了一大口冰可樂,嗆得直咳嗽。
「傻瓜。」她遞出一疊紙巾,但沒有站起來。
這樣就好,因為很多事情都已經回不去了。經歷二十七年的生命,鄭楚茗唯一確定的事
,就是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就像當年她迷戀著思雅,但思雅愛著某個
她連姓名也忘記的女孩,糾葛至今,不管鄭楚茗的身邊有沒有女朋友,思雅一直都存在著
。
思雅總是說,等我們四十歲了都還沒人要,就在一起吧!其實她們都知道這個約定不可
能實現,但這種浪漫得彷彿沒有明天的台詞,一輩子總想對一個人說上那麼幾次。
「我要走了,瓜瓜下班了。」
「再見。」
她起身繞過桌子,抬起思雅的臉,給了她一個綿長的熱吻,然後丟下滿盤吃不完的薯條
,走出這十數年間總是和思雅一起來的麥當勞。
點根菸,走在城市街道上,迎面而來的路人全都低頭滑手機,這是一個用交友app比在現
實生活中交朋友更實際的時代。
『我今天上班被客人洗臉,歸懶趴火,幹拎娘!』她在交友app上認識的新女孩傳來訊息
。這女孩很有趣,帳號暱稱叫做「米克斯的憂傷」,心思細膩,腦袋靈巧,但滿口髒話。
她這輩子還沒遇過罵髒話罵得這麼順暢自然的人,讓她覺得分外有趣。
妳在憂傷什麼呢?她曾經好奇問過,那女孩說在很久前看過一部Angela Baby主演的
電影,男主角是個宅男,用了個暱稱叫做「沙皮狗的憂傷」,成功吸引了Angela Baby的
注意,抱得美人歸。所以她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狗屁憂傷,只是想用這暱稱,在茫茫網海中
釣到一個Angela Baby。
在正經八百的女友瓜瓜,和像隻貓那樣纖細冶豔的思雅中間,這種低俗正是鄭楚茗需
要的。
「需要我幫妳滅火嗎?」她傳訊息回去,附上一個挑眉微笑的表情。
『妳確定妳是來滅火的嗎?』一點也不憂傷的米克斯小姐訊息回得很快,附上同一個表
情。
「那要看妳想滅的是哪種火囉?」
『我想妳也許比較擅長放火。』
「那也要看放得是哪種火?」
『慾火。』
『我想幹妳。』
「但妳還沒看過我。」
『妳的腦袋很吸引我,我不介意妳長什麼樣。』
她思索一會兒,回訊:「這週六有空嗎?」
鄭楚茗任職的保險公司裡,瓜瓜坐在櫃檯整理桌面,桌面上的小立牌寫著:「行政
助理 邱羽宸」。
處經理今天又問她想不想轉行做業務,但業務這份工作太不適合她,她不喜歡交際應酬
,也不像鄭楚茗那樣能言擅道。如果沒有一份穩定的薪水她會很驚慌,所以她常常佩服鄭
楚茗的勇氣,她只想做個安穩的行政櫃台,沒有太多追求高收入的慾望。
沉思間,她看見鄭楚茗走進門來,笑容立刻爬上她的臉,忙不迭地從座位上站起身迎上
去。
「老婆妳來了。」她迅速握了握鄭楚茗的手,然後放開。
「等我一下,我去座位上拿個資料。」鄭楚茗伸手輕撫她面頰,瓜瓜下意識躲開。
「在公司呢!」
鄭楚茗笑笑,公司裏知道同性戀是什麼的同事,對她們兩個的關係大概都心知肚明,但
這是瓜瓜的堅持,她也不勉強。
她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戀情無法生活在陽光下。
「想吃什麼?」鄭楚茗和瓜瓜一起搭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坐進車裡。
「想吃妳。」鄭楚茗的眼神寫滿慾望,翻身從副駕駛座上給了瓜瓜一個糾纏的吻。
「今晚住我家?」鄭楚茗從唇齒交纏炙熱的呼吸間迸出這句誘惑,帶著輕微喘息和飽脹
的情慾。
「今天不行,妹妹晚上會回家。」瓜瓜解開鄭楚茗襯衫的前兩顆扣子,把手伸進去,揉
捏這兩團柔軟。
「唔……。」
「妹妹」兩個字瞬間鄭楚茗從熾熱燃燒的慾望中抽離,眼角餘光瞥見一個身影從轉角走
過來。
「有人。」她說。
瓜瓜立刻推開她,抬眼向外張望,一臉驚魂未定。
「去買滷味,然後回我家?」
車行回家的過程中,她以「懲罰」的名義解開瓜瓜的褲頭,拉下內褲,用舌尖攻擊她的
敏感地帶,瓜瓜一路在輕哼與喘息中顫抖,險險握不住方向盤。
帶著一包滷味,鄭楚茗和瓜瓜一前一後走進社區大樓,瓜瓜輕輕哼著歌,鄭楚茗在她身
後,看著她飄動的長髮,覺得自己的意識突然抽離得很遠,彷彿站在眼前這個女子,不是
兩年來朝夕相處的戀人。
「妳好,我是邱羽宸,大家都叫我瓜瓜。」她還記得瓜瓜第一天上班時帶點扭捏的自我
介紹。
身為一個天生的女同性戀,鄭楚茗一眼就看出這個新來的行政助理和自己是同一種人,
她上下打量她,瓜子臉,皮膚白皙,雖然沒有上妝,但五官生得可愛,是個現在不出手應
該就會被公司其他男同事盯上的女孩。
瓜瓜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殊不知眼前這個大紅唇妝、看起來幹練的業務,已經在腦海
裡飛快轉過幾個引她上鉤的圈套。
隔天上班,她刻意在西裝外套上別了一個小小的彩虹旗胸章,瓜瓜目不轉睛盯著她的胸
章看,她揚起嘴角,知道這孩子已經一腳踏入自己的陷阱。
後來她和瓜瓜越走越近,相約去看電影,在電影院,她為一個唐氏症孩子淚流成河。
那是一部沉重的電影,描述一對同性戀人想要收養一個媽媽總是吸毒不回家、常常被
一個人丟下的唐氏症孩子,他們愛他,給他準備了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努力照顧他,
但當他們想要正式收養這個孩子,法院卻因為他們的同性戀身分而駁回了他們的申請;孩
子最終回到吸毒的母親身邊,當然也再次被丟下,孩子抱著衣服想去尋找這對戀人,卻饑
寒交迫地死在一座陸橋下。
那對戀人寫給法官的信,讓她淚水潰堤,她忍住哭泣的聲音,卻止不住爬滿臉的淚水;
突然間鄰座伸來一隻軟嫩的手,輕輕握了握她,遞給她一包衛生紙。
她抬起頭,迎面對上一個羞赧的微笑,綁著馬尾的瓜瓜,穿著淺藍色T恤走進她的掌心,
終結了那一段不斷更換床伴的日子,成為對她而言特別的存在。
此刻瓜瓜坐在這裡,在她蝸居的小窩,甩著腦後的高馬尾,穿著格子襯衫,嘴裡咬著滷
高麗菜,隨著電視畫面咭咭咯咯笑著。
「吶,我說,妳要不要跟我結婚呀?」鄭楚茗從身後抱住瓜瓜,瓜瓜的長髮搔著她的鼻
尖,飄著一股路邊小花般淡雅的香氣。
瓜瓜紅了臉,轉過頭在她唇上印上一個吻。
「好啊!我們結婚吧!」
「順便生兩個可愛的小孩,用妳的跟我的卵子。」
「真的要生的話,不如生一支棒球隊。」
「最好是有這麼多錢啦!」
「我會努力的!」
瓜瓜比出一個健美比賽標準姿勢,鄭楚茗大笑,兩個人抱著彼此滾在地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鄭楚茗突然開口求婚的關係,瓜瓜今天特別熱情,但她的手指還在瓜
瓜體內騷動著的時候,鄭楚茗卻突然想起了《航海王》裡的求婚蘿拉。蘿拉是個其貌不揚
的女孩,穿著結婚禮服到處跟男人求婚,但她其實是從母親安排的政治聯姻裡逃跑的落跑
新娘,她求婚,並不是因為愛,而是追求對愛情、對婚姻的自主與自由。那麼自己今天究
竟為什麼跟瓜瓜求婚?她其實對於不能見光的感情模式有點累了,結婚什麼的,感覺是太
遙遠以後的事,如果連自己和對方的關係都不能在生活中公開,還寄望跟對方結婚,不是
太傻了嗎?
即使是剛剛求完婚這一刻,巨大的疲倦和分開的慾望,卻已經在鄭楚茗心裡攀爬。
瓜瓜穿上衣服,趕在門禁前回家。鄭楚茗抽著菸,從繚繞的白色煙霧裡吞吐自己的憂
傷。她明白每個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間,即使同居也一定會有一個人的時候,但她已經有太
多時候都是一個人。為了她向家人出櫃是瓜瓜做過最勇敢的事,瓜瓜的家人對她也一直維
持著禮貌,只是那種淡泊的禮貌只是變相的拒絕,她知道自己不受歡迎。
鄭楚茗心裡明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業障因果」,但她累積了太多不平、怒氣和貪欲
,貪求更多相處,又太過憤懣,她明白瓜瓜愛她,從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
語裡都能感受。但愛又如何?她永遠得像灰姑娘那樣在午夜魔法消失前離開,永遠得把假
日留給家人,而她的家庭日通常也不歡迎鄭楚茗出現。這一切原本只是一個小小的破口,
卻隨著時間浸潤形成一個巨大的黑洞,憤怒和貪求在鄭楚茗心裡孕育了一團無以名狀的黑
暗。
「我的心裡有修羅。」她吐出一口菸,看著煙霧在斗室內無奈地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