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機離地時，遠方的建築匯聚成一點光，像是從深黑地底破土而出的星。
黎亦安坐在靠窗座，看著家鄉成為雲下的幾點光燦，以至於夜空下無盡的黑。
划過這片黑水，去撈她心底的星。她期待抵達時，李文欣來接機。
2.
李文欣是黎亦安大學最要好的同班同學。
李文欣是台北人，不必住校，而她來自台南，大一剛開學住學校宿舍，
到下學期，她開始兼差，供養在外頭租的一室一廳小屋。
李文欣那時忙社團忙系學會，時間晚了，總到黎亦安的住所白睡。
「妳吃我的、睡我的，拿什麼來還？」黎亦安手上端著剛煎好的荷包蛋，
一副疾言厲色的模樣。其實她聲音小，音色軟而清脆，即使裝得兇一些，
也像唱歌一般；再加上個頭不高，又是個清純的長直髮中分樣，
故作兇猛的樣子反而像在撒嬌。
李文欣比黎亦安高半個頭，從大一開始就燙了大波浪挑染紅棕，
一雙晶亮的桃花眼，噘起唇吻壞笑，食指勾了黎亦安下巴，
「本少爺就把妳收房了，保妳一生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怎麼樣？」
黎亦安的耳朵會泛起粉色，那雙清澈的眼眸就閃爍起來，
盈盈映著李文欣一個人。
從大一開始，黎亦安眼裡也就李文欣這麼一個人。
任李文欣對她勾肩搭背，任李文欣像抓小雞似帶著她參加系學會或哪個社團辦的舞會、
幫她化好妝、教會她跳第一支舞或其他舞後再把她轉手給另個男同學跳著，
而李文欣自己歡快無比換了一個又一個舞伴，穿梭在人群，
因跳舞跳得好，會玩會念書，結交了許多能鬥嘴也能玩的好夥伴。
於是，大學時的李文欣白日到晚飯時間都很忙，白日因為修課的關係能見，
到了夜晚，通常李文欣忙完了，時間又晚得她懶得回家時，
就在黎亦安的租屋見。
這種時候，黎亦安竊喜，她對李文欣來講，似乎是不一樣的存在。
她想，她是羨慕跟崇拜李文欣，人聰明、長得好、運動神經好、擅長社交，
不管到哪裡都吸引人注目。
雖不明白李文欣為何喜歡抓著她上課、參加活動，她很珍惜這些時日。
畢竟她隱約知道，如此耀眼的人，之於她整個生命歷程，多半如流星，不會久駐。
確實，李文欣大學畢業，便一帆風順地出國念研究所。
黎亦安還留在原地，在李文欣飛出過那個夜晚，
在河堤發呆仰頭望飛機的紅白閃光劃過天際。
飛機比流星慢很多，眼睛還能留下光的殘影。
如果這是載著李文欣的交通工具，也不是那麼快、那麼遠的，
再努力一些，她能追得上去，貪得一些與她一起的回憶。
於是，黎亦安下定決心，考了公費。
命運讓黎亦安考上了，也讓黎亦安去了李文欣的學校。於是，她們走了這趟路。
3.
李文欣剛上大學時，從大一新生營隊的人群裡瞥見一個女孩，
神色淡漠模樣清秀，長得不矮，但站在自己身邊就是矮半個頭。
她走近那女孩身側，有一股肥皂的淡香飄來，她覺得清爽。
在一群人自我介紹時，她看著那女孩緊張靦腆地說自己叫黎亦安，
回到人群時侷促不安的模樣，她有種想幫忙的心情。
就像是在路上看到一瘸一拐的小狗，在雷雨中淋濕，
心裡多少有些擔心，於是送去獸醫院診治，期待看弱小的動物成長茁壯。
她想幫黎亦安融入團體，開始留神，在一群新生裡帶著她。
活動安排，隔夜要跳第一支舞。
夜晚來臨，她拉起黎亦安的手，黎亦安好像嚇了一跳，表情有些愣。
「妳可以上個妝，我幫妳吧。」李文欣眼眸彎起，亮晶晶地看著黎亦安，
而黎亦安害羞想拒絕，卻有不想拒絕的感覺。
她跟著李文欣走到跳舞會場附近的小教室，依李文欣的話，閉上眼。
李文欣雙手沾著粉底液，輕輕擦在黎亦安臉頰。
其實黎亦安很白，皮膚嫩，不怎麼需要化妝。
李文欣心底有些埋怨自己誤判，摸著軟嫩的皮膚愛不釋手。真好摸。
「可以了嗎？」黎亦安覺得害羞極了，一雙手在自己臉上揉跟拍，覺得癢，
兩個人站得近，李文欣的鼻息撒在自己臉上，
連帶著李文欣身上不知是香水味還是乳液味道的草本香氣也壟罩自己。
「好了，睜開眼。現在是嘴唇。」聞言，黎亦安緊張地抿嘴，
李文欣笑開來，「放鬆一點，來。」唇筆細細地畫上她的唇，
李文欣專注帶笑的眼眸，一直望著自己，
黎亦安不知怎地眼睛總不敢直接看李文欣，雙手侷促地絞著。
「可以了。妳眉毛淡得好看，我就不畫了。走吧。」
李文欣收回工具，拉著黎亦安的手，往舞池走。
人一入舞池，李文欣立即察覺幾道目光投向她，也投向黎亦安。
一點容妝，把黎亦安的青澀清純襯得顯眼。
不用她努力，那些男同學也會過來跟黎亦安聊天的。
正想放手，又見黎亦安不安的表情，像是要被母雞拋棄將遭獵鷹捕殺的小雞。
她又心軟了，攤開雙手，「不會跳？」
「嗯...」
「來，我教妳。」李文欣牽起黎亦安的手，引導黎亦安搭自己的肩，按拍子帶人。
黎亦安有些笨拙，又比自己矮半個頭，
走不對拍不對路，時常磕到自己肩膀胸膛，
而黎亦安撞進柔軟豐滿的地帶，更害羞，更是手忙腳亂。
其實，李文欣都有點想放棄了。
可是眼前這清秀女生努力又惶恐的樣子，讓她心生不忍。
如此帶著好一陣，等步伐熟了些，她才換舞伴，
將黎亦安交到另一個男同學手裡。
黎亦安剛搭上男同學的肩，便不住回頭望向李文欣。
她想，這個人對她真好，長得又漂亮。
開學時，她們選了同一堂課。李文欣走進教室，一群人很顯眼地圍在教室斜對角閒聊，
而角落一側，黎亦安一個人坐著，低頭翻書。
她在心裡嘆口氣，這個女生，真的很不擅長跟跟人打成一片。
於是她坐在黎亦安身側，跟她東拉西扯起來；
意外的是，其實黎亦安蠻有意思的，不管她丟哪個類別的話題，
黎亦安都能準確無誤扔出個打到點的回應。
「妳這個小書呆。」在教授進課堂前一分鐘，李文欣對黎亦安笑，旋即正襟危坐。
黎亦安又愣了，不知怎麼回擊。她覺得自己總被李文欣吃得死死的。
自發現兩人聊得來之後，李文欣再帶著黎亦安到處走逛，不再是為了幫黎亦安融入團體。
她覺得有個充滿默契的同謀，心裡很舒服；
像是有一個人對自己絕對「忠誠」，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在外頭處理社團或系學會的事情，到了大半夜懶得跋山涉水回家時，
只要一通電話，那頭的人縱是睡意沉沉，也會邊埋怨邊幫她開門，
並且留一杯她喜歡的飲料在桌上。
然後早上去學校前，會聞到黎亦安煎蛋的香氣；
如果前一夜還有體力聊天，她會抱著黎亦安撒嬌點餐。
黎亦安身體柔軟嬌小，抱起來比抱枕舒服得多，
而黎亦安就像隻不親人的貓，總是雙頰通紅地掙脫自己。
到了隔天，卻是口嫌體正直，乖乖照訂單做菜。
「愛妻早餐～我覺得被愛了好幸福喔。」李文欣邊咀嚼食物，邊對黎亦安拋媚眼，
說著噁心巴拉的話。黎亦安心臟怦跳，卻知道這些話是玩笑，
「喔，是喔，有開心到吼... 加住宿總共一萬，給不給。」
「妳這個無情的小東西！」李文欣伸手，揉捏黎亦安的臉，
看那皺不拉基的表情，手上感覺黎亦安沒使多少力氣反抗。
她格外愉悅，黎亦安根本不會反抗她。
其實她特別喜歡揉捏黎亦安的臉頰，弄亂那經年不變的長直中分頭髮，
看黎亦安不甚高興瞪自己的眼神。
想起黎亦安的表情跟反應，李文欣的心頭有股柔軟的感覺，是種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快樂。
也許是太快樂了，時間過得很快，她來不及長大到想戀愛的階段，
大學就畢業，而研究所offer也下來了。
她向黎亦安分享自己的快樂，卻見到黎亦安笑得有些勉強。
她爽朗地笑笑，「又不是以後見不到，妳可以來找我玩啊。」
「也是。」黎亦安看了她一眼，又背過身。
李文欣嘆一口氣，從後頭抱了黎亦安一下，而黎亦安不似平時愛掙扎，
安靜地待在李文欣懷裡。
李文欣的氣味、身上的溫度、抱自己的力道、待在這懷抱裡的感覺，要用力記著。
或許以後光靠複習這個感覺，她就能騙自己李文欣在身邊。
「不要擔心，有時麼事隨時告訴我。如果我沒有馬上接到，一看到馬上連絡妳的。」
李文欣又揉亂黎亦安的長髮，像是對自己寵愛的犬隻。
黎亦安柔順地任她搓揉，心思飄了好遠，
直到那天下定決心，要考公費追李文欣到國外。
出國不久的李文欣接到黎亦安的訊息，聽黎亦安宣布這項公費計畫，
有些意外，又有點意料之中的快樂。
「黎亦安這麼依賴我，果然是跟來了。」李文欣很開心，剛接了消息，
馬上聯絡接收她出國準備書目的朋友，讓她把留下的筆記複印給黎亦安。
關上電腦，欣喜平復後，李文欣轉頭跟幾個台灣同學會認識的人，約買家具的時間；
學姊有車，能載他們去。
其實她依稀感覺，學姊對她有好感。學姊叫吳蘊蘭，早她兩年到，
年紀比她大不少，看上去是個文靜氣質的博士後研究員，
只是被學姊注視時，她有種自己是獵物的錯覺，有如黏在蜘蛛網上的蝴蝶。
有隻黑寡婦蜘蛛，要毀了她的翅膀，把她拆吃入腹。
學姊平靜不見波瀾的眼，對她笑得如此溫潤，她的腦子自動浮現如此不妙的直覺。
這直覺，在她遇到A女後得到印證。
春假時的一場Party，李文欣在酒精上頭，跟舞池裡一個女人跳舞，
那女人摸得自己很有感覺，而後更大膽地邀約，
李文欣只覺得身體在叫囂，她想要，而人在國外天高皇帝遠，
她又單身，慾望上頭管不了太多，便跟著那女人到車上。
那女人就是A女，她第一次性愛的對象。
酒精上身頭腦昏沉，身體是亢奮的，她躲過A女的吻，
感覺胸部上的揉捏沒有任何緩解效果，提油澆火更上火，她蹭了自己雙腿，
A女笑了，摸進她的裙底，直直地插入，毫不溫柔地抽動，
而刺痛又爽快的感覺讓李文欣皺眉，又不住呻吟輕呼，
A女也拉著她的手，摸上自己早已溼透的私處。
兩個女人在車廂裡互相撫慰，把舞池裡擦槍走火的火滅了。
事後，A女攬著李文欣，接到一通電話。
才聽到那聲音，A女便一臉慌張，隨意把衣服穿好，忙跑下車。
李文欣看著A女跑向另一個女人身側，兩人激烈地對話。
當那女人正臉朝向車子時，她認得那女人是吳蘊蘭。
吳蘊蘭沒看到她，而是跟A女拉扯，忽地她暴力扯住A女的頭髮，把人拽進自己車裡。
隔天她聽說A女受傷，要休養幾個月，這個學期必須辦休學。
吳蘊蘭聽到這些話時，表現得像個關係很好又擔心的閨密。
然而她去看A女那下顎脫臼說不了話又腫成豬頭的臉時，她直冒冷汗。
於是，她一直小心避免過度接觸吳蘊蘭，而吳蘊蘭似是意會，也沒有過多執著。
後來，這一年相安無事地過了，她該念書就念書，該玩得也沒落下，
夜深人靜時，覺得有些寂寞，就在心裡倒數著黎亦安公費的著落跟學校申請結果。
終於把黎亦安盼來了。
4.
在機場接到黎亦安時，黎亦安看起來又瘦了，小小的鵝蛋臉，
襯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內雙眼更大更晶亮。
黎亦安拖著行李大步奔向李文欣，絆了一下，撲個狗吃屎。
李文欣有些緊張，上前扶人，見黎亦安沒什麼大礙，忍不住嘲笑她，
「妳還是一樣肢障。」
黎亦安回瞪一眼，要去拉行李，李文欣已經幫她拉上行李，塞進後車廂。
「妳買車了？」
「租的。」
黎亦安有些驚訝，為了接機租一台車，是否太奢侈。
李文欣好像讀到她內心，「我早上才玩回來，這車不是特別租的。」
跟誰呢？黎亦安心裡有些奇怪的感覺，不是很舒服。
「妳還沒搞定房子吧？妳先住我這裡；
我那只有一個房間一個廚房一個衛浴...客廳算半個，跟廚房連在一起，也不大。」
「喔... 我以為妳會合租。」
「一個人方便。」
黎亦安在副駕駛座，盯著李文欣的側臉，在心裡頭問，
「是方便帶人回家的意思嗎？」
雖然李文欣在大學沒談戀愛，可人在異鄉，據說是容易戀愛的。
她在心裡盤算怎麼開口八卦李文欣，又湧上失去了什麼的難過。
「大概月底會有一波台灣同學迎新活動，到時我們一起去看看。」
「嗯...妳朋友都在那裡認識的？」
「也沒有；其實這裡的課業比我當初想得重，
要玩也只能趁假期才可以。嗯...妳安頓好以後，我們去玩吧？」
黎亦安笑著點頭，這就像過去，李文欣總帶著她玩，
她心裡有安慰感。就算李文欣交男朋友了，李文欣還是顧自己。
到了李文欣的住所，兩人搬上行李，見識大廈裡袖珍的房型。
門一開，有面立鏡，側邊是張三人座的皮沙發，
一旁立燈亮著黃光，矮几擺放香氛蠟燭。
沙發面對的就是大烤箱、流理台跟電爐，兩者相距也不過五步距離。
房間倒是大一些，一張木質書桌、人體工學椅子、
書桌上擺著三個螢幕，地上放主機。
床大概是單人床，以他們倆人的體型堪堪塞得下。
「妳那麼大螢幕幹嘛？」
「看盤囉。欸那個，妳今天跟我一起睡床；
如果行李還不及整理，可以穿我的衣服。」
李文欣背對她，一把拉起衣服脫掉胸衣，光裸的身上沒什麼贅肉，
手臂隱約有肌肉線條，看起來很精實。脫下胸衣，李文欣再轉過身面向黎亦安，
那T-shirt寬大領口遠遠垂落在鎖骨下，罩住李文欣雄偉的胸圍，而黎亦安看得有些害羞。
黎亦安看看那張床，覺得半夜一定會被李文欣的胸部擠壓到。
可是，也不是第一次了，她還怎麼如此容易害羞。
看黎亦安愣頭愣腦，就知道這女人又在神遊。
李文欣也不管她，逕直坐回書桌前，把三個螢幕打開，面對數據低頭紀錄。
房間裡的掛燈，將李文欣的面龐鑲上金邊。
黎亦安凝視李文欣靜默的側臉，直直問出口，「我可以跟妳一起住嗎？」
李文欣轉過頭，困擾似地皺眉，黎亦安趕忙笑了，
「沒關係，我只是問問，我其實有在網路上看到幾間...」
「我明天陪妳去看；我也問一下認識的人有沒有其他房源。」
「嗯。」黎亦安忽然覺得失落，即使坐在李文欣身側，卻隔得十分遠。
原來李文欣並不想每天見到自己...
是自己太依賴李文欣，本來人就該獨立一點。
黎亦安訥訥地說，「我先去洗澡。」
李文欣好像快埋到螢幕裡，頭也不回地答，「浴室的東西隨便用；
毛巾我幫妳準備好了，粉色那條是妳的。
如果懶得開行李箱，漱口杯跟牙刷都準備好了。」
想要獨立，可李文欣又總是在各方面把自己照顧得那麼好。
或許李文欣就是這樣的，對誰都很照顧，並不專為自己。
關上浴室的門，黎亦安對鏡裡的自己咧嘴笑，笑容有些蒼白，有些苦。
這種苦味，即使跟李文欣一起躺在小床上，成為李文欣的抱枕，也沒消散。
5.
在台灣同學會前夕，黎亦安順利找到了房。
那是個兩人房的空房，合租的兩個博士生各自找到工作，一整間空下來，
可以先整間盤下來，再另找一室友分攤租金。
談到兩人房跟合租時，黎亦安期待地瞄了李文欣，
然而李文欣只是對那兩個博士生笑得標準又嫵媚，沒有給她一個眼神。
「文欣，我們合租好不好？」即使猜得到李文欣不主動提是什麼意思，
黎亦安還是逼著自己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