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英宣沒有特別記下爸爸與再娶太太居住的地址，但她知道確切位置，蒲緋在她
的引路下順利把車子停進門庭的車庫。
一個才小學三四年級的小女生跑出來幫她們開門，有禮貌地叫了廉英宣一聲姊姊。
廉英宣只對小女生尷尬地笑了笑，和蒲緋一起進到三層樓的透天厝裡。
這棟房子是爸媽離婚前剛蓋好的新家，本來喬遷前一家三口還興高采烈討論要在
大庭院養一隻狗，還要換新車，媽媽還說要給她生一個弟弟。
她對於養狗興致缺缺，但如果有一個弟弟可以滿足爸爸對她的遺憾，那她是很贊
成的，可惜媽媽後來卻改口說不想再生了，後來媽媽常常不在家裡，反而是小爸
爸十多歲的汽車業務阿姨常常在放學爸爸來接她時，坐在副駕駛座裡，才一個暑
假，廉英宣升上國一，過去穩定平淡的家就變了徹底。
舊家成了媽媽名下不動產，而家裡幾乎只剩下廉英宣的東西，還有媽媽說過的近
乎詛咒的話：「我們家的人，婚姻注定不好。」
導致她被植入婚姻等同負面的意識，幾度親戚問她有沒有對象、什麼時候結婚，
她都不禁想著，為什麼人不能跟自己結婚啊？
自己不會跟自己吵架，這樣要結就結，要離就離，省事多了。
她還想過，立委應該制定罰人不准結婚的法律，那她一定二話不說就去觸犯那條
法，親戚就不會逢年過節就在耳邊碎嘴。
「英宣姊姊來了。」
小女生是廉爸和業務阿姨生下的獨生女，為什麼不再生第二胎的理由是廉爸捨不
得業務阿姨再辛苦懷胎生子。
她認為太諷刺了，不曉得該說是爸爸終於得遇真愛，懂得憐香惜玉，還是該說廉
媽所遇非人被當作傳宗接代的工具。
扭傷腳踝的廉爸因為行動不便，暫時睡在一樓客廳，業務阿姨不在家裡，廉英宣
鬆了口氣，她實在無法對阿姨產生好感，能不見面是最沒有壓力的了。
「爸，我來看你。」
廉英宣一邊要明顯想起來迎接的爸爸好好坐著，一邊轉頭看了看蒲緋卻沒多作解釋。
廉爸乍見蒲緋，只當作是廉英宣的女孩朋友，看了幾眼點點頭也沒多問。
「聽到妳要來，我叫妳李欣阿姨趕緊去市菜買菜，要燉湯給妳補一補。」
「是爸受傷，你才該補啦。」
「爸這小傷，爸天生坐不住的，很快就會好。」廉爸是中階職業軍官退役，自豪
的體魄保養得宜，年過半百仍英姿不改，「高雄現在這麼危險，明知道有妳阿姨
照顧我，妳還跑下來。」
「大伯說你傷不輕，有阿姨照顧我也還是要下來看看啊，爸你不要讓阿姨多忙，
我看你沒事很放心了，等等就走。」
「我當然沒事，別聽你大伯，他講話最誇大。妳也別急，吃過晚飯再走。」
還想再推辭的時候，同父異母的妹妹突然說：「英宣姊姊留下來陪我玩好不好。」
廉英宣驚訝地轉頭看她，又不知所措看看蒲緋，蒲緋看她應付不了孩子的模樣，
笑著救援：「英宣姊姊等等還有事要忙，下次再陪妳玩好不好？」
「妳也一起陪我玩嗎？」
「好呀，妳都玩什麼？」
「玩樂高。」
「好厲害，玩樂高的孩子都很聰明喲！」
得到漂亮姊姊的誇讚，小女生也展開靦腆的笑顏。
「妳回高雄還有別的事？」廉爸又多看了蒲緋兩眼，「災情這麼嚴重，別到處跑
了，真不留下來一起吃飯也早點回台北吧。」
廉英宣順著蒲緋給的台階下，隨口說：「沒有啦，等等回家拿點東西，有些證書
公司要核對。」
這時李欣阿姨從外頭回來，聽見廉英宣和蒲緋正在跟廉爸道別，臉上露出遺憾的
表情：「真的不再多留一下？阿姨從來沒煮飯給妳吃過，朋友大老遠陪妳下來，
也讓人家多喘口氣再回去嘛。」
蒲緋才想辭謝，就聽見廉英宣說：「她不是我朋友，她比朋友重要多了。」
蒲緋心裡驚跳，連她都看得出來廉爸是傳統觀念極重的類型，如果廉英宣貿然出
櫃，那勢必直接爆發衝突。
廉爸還沒說話，李欣阿姨卻自然地接了話：「既然人家幫忙妳那麼多，那我們家
不請人吃頓飯多沒禮貌，更應該讓阿姨招待這位重要的客人。」
李欣這麼一說，廉英宣倒是無話可駁了，看來還是免不了要跟阿姨同桌吃飯，廉
英宣心裡無奈一嘆，轉頭看了看蒲緋，蒲緋回以安慰的笑容，向兩位長輩說：「
那就打擾了。」
席間李欣問起蒲緋的職業，她簡單自我介紹之後，表明是廉英宣台北租屋處的房
東，其實稱不上幫了什麼大忙，反而很開心多了一位好相處的鄰居。
廉英宣聽她的意思是要阻止自己衝動出櫃，於是在一旁默不作聲。
離開爸爸的住處，廉英宣問她：「妳為什麼不讓我說？」
蒲緋似笑非笑，「妳打算說什麼呢？」
「說妳是我的……」
廉英宣頓住了，她發現自己還沒給蒲緋名份就急著介紹給別人，實在是進度超前。
「常蘅要等十年才肯承認我，妳的我不曉得要等多久。」
廉英宣忍下看她的衝動，維持看著車窗外的姿勢，一副不經心的樣子，「她承認
妳？她怎麼承認？」
「她說我是她的初戀，還說她愛我。」
「她說她愛妳，然後妳現在才告訴我！？」廉英宣不可置信地轉頭瞪她。
「不告訴妳怎麼了，誰會跟單戀對象講這些？」
「妳……」廉英宣氣結，她居然拿這個當擋箭牌！
「如果妳說了，是不是會吵起來呢，小朋友會難過的喔，妹妹看起來很喜歡妳呢。」
廉英宣一楞，她明白蒲緋的用意了，「噢……」
原來是希望她別成為讓妹妹和自己有相同遭遇的元凶？
雖然她對李欣的疙瘩一直消除不了，但起碼妹妹確實一直表露出想和她玩在一塊
的渴望，她頓時心軟了。
看來跟父母和盤托出的時機還必須謹慎選過，而父母的重心皆不在自己身上，或
許是比一般同志孩子的處境好上太多了。
「那現在，回台北嗎？」
難得回高雄一趟，廉英宣忽然想起一個人，她算算時間，對方似乎也該下班了。
蒲緋把車子停在廉英宣舊家門口，又是一棟透天厝，高雄的房子一棟大過一棟，
舊家屋況雖然老，但屋高佔地廣，實在突顯北部居民寸土寸金的侷促。
下車前廉英宣忽然勾住她的手臂，「妳說，妳是我的誰？」
蒲緋停下拔出車鑰匙的動作轉身看著她許久，「下車再說？」
「不要，現在就說。」
「……好，」蒲緋認真問：「那我先問妳，假如有一天，妳收下我送妳的戒指，
那是不是代表妳願意嫁給我。」
啊？
「妳在考慮了對不對？」蒲緋的唇角全是笑意。
「妳在亂七八糟說什麼啊？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啦！」
「不要以後，妳現在就說。」
幹嘛學我啊！？
「哎喲可能吧，不管誰收下了都是答應的意思不然呢？」廉英宣犯窘，「妳不要
亂問問題，快回答我。」
蒲緋心情愉悅，下了車繞去副駕駛座的車門外，攤開手掌把她接出車外，從背後
抱住她。
「幹嘛啦？」
蒲緋親了一下她的耳朵，細語輕聲：「妳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
廉英宣背對著她，看不見表情，而熱燙的耳梢洩漏了一切。
「要不要嘛？」
蒲緋輕吻她愈垂愈低的臉頰，又問了一次：「妳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好啦。」
蒲緋的唇印深烙，柔柔笑聲熨在她臉上，「那現在，我是妳的女朋友了。」
廉英宣遲疑了幾秒，雙手回抱她環在腰前的手臂，低著臉咬唇笑著，兩人久不作
聲，更偎進彼此一些感受此刻的親密，直到廉英宣口袋裡電話鈴聲響起，廉英宣
指引電話另一頭的人家裡的正確位置後，和蒲緋先行進到屋裡。
廉英宣從餐桌為中心開始打掃，向外擴散到客廳，最後整個一樓都掃拖了一遍，
經過沙發時，蒲緋正以為她終於要坐下來好好歇口氣，才想起她有潔癖這回事。
無奈地看著她拿著水桶和抹布往樓上走，蒲緋表示想幫忙的意願，廉英宣卻說：
「妳在一樓等人啦。」
「晚上就回台北了，這樣妳還掃呀？」
「我最多掃到二樓啦。」
四十多分鐘後，天已經暗了，廉英宣還沒回歸，訪客就逕自走進屋來。
白淨秀氣的男孩子穿著中性顯瘦，大約和蒲緋差不多年紀，以為在廚房洗餐具的
是廉英宣，就朝裡頭說：「我才不相信這麼多妳吃得完，怎麼樣台北東西貴份量
少是不是，一回來就暴飲暴食！還是說妳要帶回去當消夜的？」
他把食物往餐桌上一放，回頭看見蒲緋，嚇了一跳急忙又拿起來，快步往外走：
「對不起我走錯了，抱歉抱歉。」
蒲緋微微一笑，出聲詢問：「你是Andy？」
「咦？對啊，我是，所以我沒走錯？小廉呢？請問妳是？」
面對這個問題，雖然她和廉英宣已經確立了關係，但即便親密如自己女友，仍不
好隨便替人出櫃，正要說自己是朋友時，廉英宣在樓梯間替她回答了：「她是我
女朋友啦。」
乍聽這話，Andy眼睛一亮，欣喜之情躍然臉上。
對於一個同志而言，聽到同事向自己出櫃恐怕比聽到他們孩子要抓周了還開心千
百倍，Andy嗨翻了：「早說妳很可以彎的吧！？我才想說妳家裡怎麼有模特兒的
人形立牌，妳去哪裡偷的，好康報一下？」
「很難笑耶。」
「妳們怎麼認識的？」
「呃，就……」
「等等，讓我猜，這該不會是鄭曉初恨得咬牙切齒那位房東小姐？」
「她哪有這樣，聽你亂說。」
「有喔，只是妳沒看到所以不知道。」
Andy揚揚得意了，好像他和鄭曉初才是真正的好姊妹。
蒲緋對鄭曉初的積怨終於得報，一反常態地開玩笑：「我感到很抱歉。」
廉英宣噗嗤笑了出聲。
「她不說我也不知道她情敵這麼強大，輸得不算冤枉，好啦快來慶祝，我算地主
我請客！」
Andy說難怪廉英宣要他採購接近四人份的晚餐，原來是多了一位情人。
「我才是地主吧，我高雄人耶。」
「那妳知道這附近哪裡有Gay Bar嗎？」
「誰會知道啊，我又不是Gay！」
「哼哼，妳現在也是『Gay』」了！」
「你少騙，我家附近哪可能會有！」
「有啦，不信我晚上就帶妳去。」
「不好啦，才剛發生這麼大的事，去什麼Bar……這次要不是高雄這麼嚴重，我爸
又摔車，我也不會下來。」
「天啊，我亂講的啦，妳爸沒事吧？」
「還可以啦，不能走動悶死他了，我們邊吃邊聊？」
Andy不斷問她們相識的過程，這得追溯到好幾年前，又涉及更多蒲緋和常蘅之間
牽攣乖隔的拉扯，當初蒲緋斷續忍著身心折磨才道盡，而今卻能輕輕帶過了。
蒲緋笑著說：「我是她大學書法社學姊，今年學運的時候又遇到，然後我就開始
追她了。」
「才不止這樣，她笨死了。」
廉英宣看她不知情地簡略了自己煎熬的過程，忍不住氣悶地說。
「什麼？」忽然被罵，蒲緋一頭霧水。
Andy嘿嘿笑著叫廉英宣私下再告訴他內情。
這時蒲緋忽然想起，這位Andy就是當初讓廉英宣對公司文化感到挫折的那位被排
擠的男同志，於是問起他在高雄分部的狀況。
「還可以啦，我以為南部人比較封閉，但其實分公司的資深大哥大姊反而神經大
條，雖然一直要幫我介紹女朋友是很煩啦，但至少民風純樸，又熱情，而且這幾
年高雄也開始辦同志遊行，連一些阿嬤都知道Gay是什麼，但妳知道，雷達都是
壞掉的。」
「喔……其實應該是神經比較小條才對，神經大條是相反的錯誤說法，越大條應
該是會傳導越快越敏銳的。」
Andy眼神呆滯了一下，「蛤？」
「沒事啦你不要理她，她三類組的。」
「喔～」他重新打量了蒲緋，眼神中多了一點敬畏。
蒲緋沒好氣地繼續吃飯，聽他們開始聊同志大遊行。
「靠，小廉妳今年一定要幫我參加台北場，我幫妳參加高雄場，像我這種鴿派，
平常都馬穿得很保守，平衡一下肌肉內褲男的視覺效果。」
「好啦，但我才不是要『幫你』參加的。」廉英宣不服氣地說。
「喔對，我差點忘記妳從今天開始加入我們陣營了。」Andy哈哈大笑，「那妳們
等等要趕回台北？」
「應該吧？」廉英宣不確定地看了看蒲緋。
「嗯，休息一下就會回去了。」
「那我還是先走，不當電燈泡，欸這頓就算我的了，等我去台北再給妳們請囉。」
等他們把餐桌收拾了之後，Andy體貼地把外帶餐盒和廚餘都帶走了，又回到兩人
的獨處時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