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語。
車子啟程不到五分鐘，我已經開始後悔為什麼當初不堅持原則了。
就不要回高雄、也就不用搭上這台氣氛詭譎又沉默得要死的車、
當然也就不用帶著現在擱在後腰上的快被擠破包包、
整個人狼狽疲倦不堪還要欠女魔頭人情——
重點是，下週一就是期中報告會議了，我他媽的居然現在還在回高雄的路上？
我忍不住壓了壓太陽穴。
不明白從什麼時候開始，女魔頭的眉頭一皺，居然可以讓我本來的決定一秒瓦解——
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直以來，我絕對不容許任何人事物來改變我的任何決定，
畢竟每個決定都是經過思考、從來不是天外飛來一筆，
更不是隨口說說般地毫無份量。
既然如此，女魔頭的眉間皺褶到底算哪根蔥？
怎麼可以讓我在那當下，瑟縮地像個孬種一秒打破自己的原則？
我深吸了口氣，想要釐清自己在那當下、在女魔頭的辦公室裡、
在女魔頭的眉頭皺褶裡時，我到底在想什麼——
但我還來不及釐清，卻發現車子似乎不是往車站的方向開……？
雖然我是路痴，但「車站」這種大路標我可是有十足把握不會搞錯的。
「Ms. 陳……請、請問，妳不是要載我去車站嗎？」
一開口，才發現我的口氣畏縮。
吼！煩死了！我怎麼會這麼像個窩囊廢啊！
「啊，忘記跟妳說，我直接載妳回高雄，我今天剛好也有事要去高雄一趟。」
女魔頭若無其事地說著，一邊優雅地右轉方向盤。
「好、好唷。」我愣愣答道。
這這這，跳tone也跳太快了吧？我車票都買好了說！
不過這樣好像也好，不然火車上人擠人的、空氣又不流通、
還有夠吵的、遇到車廂裡有小屁孩簡直是想跳車、
偶爾空間中還會飄散鐵路便當氣味，更是讓我更飢餓又惱怒。
好幾年前搭火車像打仗的回憶，如今想起依然頭皮發麻。
等、等等，不、不是，女魔頭怎麼忽然要載我回家啦！
我他媽的想在火車上好好研讀報告、想好好地專心準備下週的期中報告會議！
現在周昕璇可是在南科分公司苦命開著業務開發會議，
我怎麼能愜意地坐在女魔頭車上，浪費接下來的一小時車程？
期中報告會議！
期中報告會議耶！
還有兩疊報告沒讀完！
簡報檔案也都還沒定稿啊啊啊啊！
「妳家靠近哪裡？我等等要去電腦街那兒辦事情。」
我內心還在吶喊，女魔頭已經一路順暢開上了交流道。
「靠近九如路。」我的嘴巴馬上乖乖道出我最注重的隱私。
「那離我要去的地方滿近的。」她點點頭，「等等快到的時候再麻煩妳指路了。」
「好。」我像她小孩般，又孬又乖巧地回話。
對喔，說到「小孩」，不曉得女魔頭有沒有小孩？
我若有似無的瞄了她的左手無名指——空空如也，無名指上沒有戒指——
但那好像並不能代表著什麼。
一堆人沒結婚也在戴無名指，相同地，也是一堆人結婚了卻沒戴。
不過看她都四十多歲了，應該也是有小孩了吧？
總之，當她的小孩應該很辛苦……
天啊，被女魔頭頤指氣使地命令讀書、做家事、
成績不好可能會被罵個狗血淋頭酸言酸語的、
甚至根本沒做什麼，就要被陰晴不定的老媽子臭罵？
我光想，都想包包款一款離家出走算了。
欸、不對，她的老公應該更辛苦才是，
畢竟女人對另一半的嚴格程度絕對會遠高於對自己親生骨肉，
而且女魔頭那種苛刻的模樣……
不知道為什麼，想像著她如謎的家庭、先生、小孩，我感到又好笑，
卻又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總之不會是快樂的情緒梗在心頭。
「妳要繼續這樣發呆一小時？」女魔頭忽道。
「蛤？」我嚇一跳，那梗在喉頭的情緒幻化成口水差點害我嗆到。
「本來不是說，要好好把簡報資料準備得齊全一點？
還為了這種鳥理由想爽我約？既然如此，現在還不趕快把資料好好拿起來研讀？
在那邊發呆個什麼勁兒？」
「好、是。」我他媽的趕緊唯唯諾諾，一邊從包包裡拿出其中一疊厚重報告。
「那是什麼？」她看著那疊報告，忽然皺起深沉的眉間皺褶。
看見那皺褶，我忽然有點害怕，下意識地把雙手像神父輕撫聖經般地輕放在報告上。
「這是我們組員這週的爆肝成果。」
不知道為什麼，那厚重的報告似乎如聖經般慢慢撫平了我的恐懼，
甚至令我沒來由地驕傲起來——這可是我們組員的心血結晶，女魔頭，妳看到了嗎？
「所以，統整簡化報告的，不是組員，而是組長？」
她的眉間皺褶感覺已經可以把我夾死。
「他、他們有統整啦，我只是想看完整的實驗報告，好好為下週的會議做準備。」
我打了一個哆嗦，方才的驕傲感瞬間被鎮得煙消雲散。
「嗯。」
她冷冰冰地簡短回應，感覺也懶得理我了，只是一味看著前方認真開車。
我摸摸鼻子，遂開始認真研讀起手上的第二疊報告。
「舌面輔料開發案」確定變更計畫方向後，
周昕璇及林啟艾利用一週做了一系列的檢測，
結果顯示，
幹細胞標記分子
（Leucine-Rich Repeat-Containing G-Protein Coupled Receptor 5, LGR5）、
beta-連環蛋白（beta-Catenin）、聚維酮碘（PVP-I）、
左旋麩醯胺酸（L-Glutamine）等物質，都具有增加味覺細胞數量的能力；
其中，又以beta-連環蛋白更具有促進味覺細胞再生的能力——
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因為目前市售口腔黏膜修復的保健食品，大多是以左旋麩醯胺酸為主，
如今我們檢測出beta-連環蛋白對於味覺細胞有增生及再生的效果，
若未來確定可以做為產品主程分，不僅可以做為產品的嶄新訴求，
更可以與現今的左旋麩醯胺酸產品做一個區隔。
天啊，原來周昕璇與林啟艾在短短的一週內就做出這個成果！
這些檢測的過程繁雜，再加上檢測的物質多達十幾項，
這在過去是至少需要三週以上的時間，
她們倆卻可以在一週內就完成這不可能的任務，
而且每項檢測都有五重複、誤差率都維持在百分之五以內……
不得不說，她們倆的能力真的非常好——
我想甚至是比我好上數倍。
「聽說當初周昕璇跟林啟艾是妳挖角來的？」女魔頭冷不防地出聲。
「嗯？喔、對。」
我愣了愣，一邊抬頭望向窗外，一時反應不過來——
等等，這是建國交流道嗎？我有看錯嗎？
我不是才剛把報告翻開來研讀、女魔頭不是也才剛開上台86線快速道路嗎？
怎麼現在我們已經準備下高雄的建國交流道了？
中間是發生什麼事？我是闖入了平行時空隧道嗎？
「為什麼當初要挖角她們？」
女魔頭一個優雅轉動，CORONA很滑順地下了交流道。
「因為她們有能力。」我頓頓，還是搞不太清楚眼前的時光轉動。
「喔？」
她忽然笑起皮笑肉不笑，
「有能力？卻讓妳今年的合作案只有兩案？
然後妳還得在車上研讀實驗報告？甚至下禮拜就要開期中報告會議了，
你們的簡報資料卻還沒有定稿？」
媽啊，我真討厭她這種皮笑肉不笑、笑得妳心底發寒的笑容。
同時，我到這時才驚醒——
對喔，我怎麼可以跟女魔頭一五一十說出我們組目前的窘境啊？
她可是期中報告會議的主席，我這樣不打自招，
不就等於等著週一被她一路揍到臉歪嗎？
天啊啊啊，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簡報定稿了，實驗也都告一段落了。」
我定定地撒謊，
「我只是把整個實驗細節再了解得透徹一點，請Ms. 陳不要誤會。」
「接下來怎麼開？」她卻好像沒在聽我說話。
「哼？」開什麼？酒嗎？
「到建國路了，接下來怎開？」
不知道為什麼，她沒轉過頭來，我卻可以知道她皺眉了。
我看著眼前熟悉的街景，這才反應過來。
「噢、噢，建國路往前直開，等等看到民族路右轉就可以了。」
「嗯。」她淡道，CORONA便直直地朝我所說的方向駛去。
眼見快到家，我趕緊把報告塞回包包裡，這才注意到放在包包裡手機的時間——
晚上六點整。
晚上六點整。
晚上六點整？
晚上，六點，整？
所以，也就是說，在週五下班的交通巔峰時段，
女魔頭、居然、可以、只花四十分鐘，把我從台南載回高雄？
四十分鐘？
四十分鐘？
以前我開至少也要一小時起跳耶！
四十分鐘？？
「原來妳家在這裡呀……」
女魔頭忽然喃喃，一邊自顧自地下車了，徒留我一人在車上。
等、等等，她要去哪裡？
我回神，才看到我家已經直挺挺地矗立在窗外。
等等，她剛剛不是還在建國路上行駛嗎？
何時上了民族陸橋，又何時跑到九如路上了？
我來不及摸索清楚，見女魔頭一臉不知道在傲氣什麼勁地看著我家，
我也趕緊下了車，站在她身旁。
只見我的老家就這樣有些尷尬地站在我們面前，一樓的窗戶是亮著的——
很好，這樣表示我媽有在家，
不會再像上次為了跟范連喬吃那什麼S’more Sugar而放鳥我。
「Ms. 陳要進來坐坐嗎？」
雖然一點都不想，但人家都載我到家門口了，
現在還定定地站在我家門前，我不開口說這句話好像說不過去。
「以後吧，應該多的是機會。」
她依然一臉傲氣，嘴上喃喃地像在念經。
「嗯？」她說得很小聲，但我依然聽清楚了。
「沒有。」女魔頭撥了撥瀏海，接著把一直綁著的馬尾給鬆了開。
她一頭烏黑的長髮應聲而落，那一瞬竟美得令我暫時屏息。
「我要走囉？」她定定地看著我。
「啊、啊，好，謝謝妳。」
我趕緊恢復呼吸，她淡淡的髮香脫離了馬尾的束縛，清悠悠地飄進我的腦海。
她淡淡地點點頭，也沒笑一點客套，又自顧自地坐回車上。
當我正以為她又要像上次一樣，噴得我滿身廢氣地離開時，車窗搖了下來。
「我其實等等沒事。」她的聲音很小，卻很清晰。
「嗯？」什麼？
「我是特地載妳回來的。」
「啊？」
什麼……？
「因為，這樣以後我就知道妳家住哪裡了。」
「蛤？」
什、什麼跟什麼？
下一秒，她車窗也沒搖上去，油門一踩，又是噴得我滿身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