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平為什麼這樣緊緊咬住我?
我跟他根本完全不認識,
只是在那天公告欄前瞪了大聲嚷嚷說著女魔頭壞話的他一眼,
以及在那天車子變泡水車時不客氣地對揶揄我的他說了幾句皮不痛肉不癢的話——
就因為這樣?
我的胸口開始劇烈起伏,當我的視野內開始看見顆顆爆炸的黑點時,
我才注意到我有些換氣過度。
「王國平,是嗎?」只見女魔頭淡淡一聲,馬上又使鬧哄哄的現場瞬間噤聲。
「是。」王國平直挺挺地面對女魔頭的冷。
「你剛剛有聽清楚我的話嗎?」女魔頭淡然。
「有,妳說現在追究沒有必要。」
「那你繼續追究是?是你主任還是我主任?」
女魔頭的話語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說也奇怪,她明明不是在對我說話,我卻感覺到一股恐懼。
「當然是『妳』是主任囉,Ms. 陳。」
當事人卻反倒一派輕鬆地笑起興味,
「只是Ms. 陳跟鍾組長走得近,我怕會因為這樣,而沒讓鍾組長得到該有的檢討;
而且,不知道我有沒有看錯?您是不是還會送鍾組長下班回家?」
王國平一語剛落下,本來被急凍的會議室,這回兒像被投了顆大爆彈,
已經不是竊竊私語,而是「砰」的一聲,言語爆炸了。
「我有聽錯嗎?Ms. 陳載Apple……回家?」
「媽啊,她不是討厭她嗎?現在是什麼情形?」
「Ms. 陳跟Apple不是仇人嗎?」
「Apple之前不是也說過她不喜歡Ms. 陳?所以她是在演戲嗎?」
「所以其實Apple是Ms. 陳的……人馬?」
但這些言語爆炸轟炸到我耳膜時,卻只如同耳鳴般地絲絲作響——
因為我看見了,遠方的周昕璇,看我的臉色丕變。
我這才想起我沒跟她說女魔頭載我回老家的事,
當然就更不用說她的確是被女魔頭「有意」臨時派去南科分公司出差了。
「所以?」
女魔頭的聲音冷到極點,但卻再也無法壓住整個人心浮動的會議室。
「沒有所以,只是想要Ms. 陳秉公處理。」
「我載鍾組長回家又如何?只是同事間的互相幫忙而已。」
女魔頭依然面不改色,絲毫不因浮動吵雜的氛圍而放大她說話的音量,
「而我對於這件計畫的『究責』,其實也不必向各位彙報;
但既然你為了檢討鍾組長而把會議時程拖延了這麼久,那我就向各位報告我的決定吧。」
「鍾組長解職為組員,周昕璇工程師升任組長,兩週後生效。」
她淡淡地說著,
「派令應該已經公告在內網了,請問這樣你還有什麼意見?」
什麼……?
「你如此愛究責,還為了這件小事延宕整個會議的進行,這部分你又該如何究責?」
「謝謝主任秉公處理,我沒有任何問題了,也不耽誤會議進行了。」
王國平滿意地坐下了。
會議室終於恢復安靜——不,更準確來說,是死寂。
不對,不只死寂,還有更多的同情、錯愕、震驚、看熱鬧……
太多太多的無語情緒,唯一的共通點是,它們的出口全部都投射到我身上。
所以,我被解除組長職務?而周昕璇升任組長?
我忽然感覺自己並不屬於這個時空,
突如其來的一切並沒有讓我感到震驚、挫折、混亂等等諸如此類的具體感受;
相反地,我卻反倒輕飄飄的,好像瞬間從這個時空中蒸發一樣——
而事實上,我也希望自己真能如所感受般地,蒸發在此時此刻。
我的眼神從冷冰冰的女魔頭項背及遠方周昕璇錯愕的臉龐上收了回來,
轉而看向地上的花崗岩地磚。
進來金屬中心至今即將屆滿兩年,
我才發現自己從沒好好看過被自己給踩在腳下的地磚——
這些地磚紋路錯綜複雜、橘黑白灰斑點你來我往,竟在此刻如此切合我心。
我感到身上溫度越來越高、背部也不知不覺中滲出了一層汗、
眼角也在不經意間蒸發出些許水汽。
如果可以,我真想立馬逃離這個空間……但天總不會如此從人願的,對吧?
「鍾組長。」女魔頭的聲音在遠方冷冷地響起。
我還沒回過神,肩膀已經被戳了三下。
我一抬頭,才發現周昕璇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坐回了我身旁。
她看見我的面孔,先是一愣,隨後便機靈地用眼神示意——
她的意思是,女魔頭正叫我呢。
「鍾組長。」女魔頭冷冰冰的聲音又來了一次。
「是?」我聽到我的聲音同樣冷冰冰的。
「關於這個『究責』,妳沒有意見吧?」
我見著眼前嘴巴開開闔闔、表情木然的女魔頭,忽然不認識她了。
天啊,我居然曾經以為她喜歡我,我想她根本沒有喜歡我,甚至是恨死我了吧?
所以才會做出這些「人前手牽手、人後下毒手」的舉動吧?
而我居然就這麼輕易地放下心防、輕易地將她對我做過的、說過的一切一筆勾銷。
「Ms. 陳下的派令,我怎敢有意見呢?」
我的嘴角像不是自己的,已經自主地上揚,
「從頭到尾有意見的都不是我。或許您該問的,是王工程師是否滿意了?
不過他剛剛也說自己滿意了呢。
又或者,還有其他人對於這個『舌面敷料開發案』,有任何指教或問題想發問呢?」
女魔頭聽完我後,別過頭去淡道,
「既然會議被延宕這麼久,『舌面敷料開發案』就到此為止;
若對這個計畫有任何問題、指教、建議,
都可以逕至醫療器材開發組找鍾組長或周工程師討論。」
「下一個題目是?」
「是的,Ms. 陳!接下來要報告的是『微創手術手臂支點改善案』。」
小李已經坐在報告位。
或許是剛剛驚心動魄的一切,只見小李整個人坐得直挺挺的,聲音還有些發抖。
「開始吧。」女魔頭則已經低頭開始翻看文件。
※※※
大家傾全力、甚至爆肝衝刺準備的期中報告會議,
就這樣如投影片一張張飛梭而去般地,讓人感覺一點也不真實地結束了。
只是今年結束時,大家都不像以往一樣會跟我閒話家常,
不知道他們是因為覺得我是女魔頭的人馬?
還是因為他們對於一個在期中報告會議上被解職的人,起了超級大的憐憫之心?
不過這樣也好,我也實在沒心情去強言歡笑、假裝自己一切安好。
總之,我只是默默一個人將東西收拾收拾,便自個兒回辦公室。
「鍾組長解職為組員,周昕璇工程師升任組長,兩週後生效。」
兩週後生效啊……。
我看著自己剛搬進來兩個月的辦公室環境,開始慶幸還好自己的東西一直以來並不多,
真要收拾的話,大概一個下午就可以完成——
媽啊,說真的,我有時候真討厭自己無可救藥的樂觀。
都被解職了,我居然還可以想這些有的沒的。
「有空嗎?」
周昕璇敲了敲門,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也不知道她看我多久了。
「有啊。」我頓頓,看著她將門給帶上。
「妳……還好嗎?」她慢慢地坐在我面前。
「妳期待我給妳怎樣的答案?」我忽然一股怒氣。
妳還好嗎?
我不懂,為什麼許多人都喜歡以這句話表達關心之意?
這句話不就是要回答者答出「我很好」嗎?
但其實用屁股想也知道我一點也不好,而我更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
每多一次關心,都足以讓我再經歷一次在會議室被解職的難堪種種。
「妳沒有必要把氣出在我身上。」
周昕璇絲毫不被我的怒氣激怒,
「解職妳的不是我,升任組長也不是我去爭取的。」
「……。」
最癟的狀況莫過於此吧?
明明滿腹怒氣,卻無處可發,還被言之有理地訓一頓話;
而因為對方他媽地言之有理,因此還無法反駁,以替自己出氣。
「我來找妳,除了關心妳,就是想知道妳跟Ms. 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清楚表明來意。
此刻被情緒化衝昏頭的我,看著她理性的臉蛋真是恨得牙癢癢。
「不過目前看來妳是拒絕被關心的,那事情就單純多了——
妳跟Ms. 陳到底是怎樣?她載妳回家?是大暴雨那次嗎?」
「……。」
「妳現在是不願意跟我說嗎?還是說我問太多了?」
「我不明白我有什麼義務要回答妳。」她真是逼得我不得不開口滿嘴刺。
「嗯,其實妳所說的這些話已經給我答案了,妳知道嗎?」
她頓頓,
「所以,後續Ms. 陳還有載妳回家?是那次臨時派我去南科分公司出差那次?
她那次不是載妳去車站而已嗎?」
我真是不得不佩服天蠍座見微知著的能力。
「她載我回高雄老家,因為她那天剛好要去高雄一趟,就把我載回家了。」
我想起那天女魔頭充滿神奇瞬移能力的CORONA,
還想起她那天在我老家前所說的那三句話——
「我其實等等沒事。」
「我是特地載妳回來的。」
「因為,這樣以後我就知道妳家在哪裡了。」
言猶在耳,今天她就把我解除組長職務了。
不知道她下次直接炒我魷魚會是在什麼時候?
「她載妳回老家?」
周昕璇挑眉,
「她真夠奇怪的。所以,她為了能載妳回老家,而把我支開去南科分公司出差?」
「她說她是『剛好有事要去高雄一趟』。」我不耐地複述方才說過的話。
「永遠不要相信別人口頭上所說的話。」她淡道,「她這麼說,妳就信了?」
「我沒有理由不信——」我話還沒說完。
「妳當然有理由不信,至少從現在開始,妳有成千上萬個理由不信。」
「我明白。」我他媽的真討厭別人插嘴啊。
「所以,Ms. 陳到底為什麼要如此用心良苦載妳回老家?
還有,為什麼王國平要如此緊咬妳不放?
妳不是一開始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嗎?」
「對啊,這也是我很疑惑的點。」
想起今天會議時王國平的一切,我不禁血壓飆升。
因為,他只有在「舌面敷料開發案」時火力全開拚命攻擊,
但是接續在後所有的計畫報告,他一概沒有發問也沒有任何意見——
很明顯,他是衝著我來的。
「還有為什麼他會知道Ms. 陳載妳回家?難道……他跟蹤妳們?」
「媽啊,他徵信社嗎?」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徵信社……?」周昕璇聽見關鍵字,馬上瞇起眼。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跟拍』這件事很像徵信社。不是說我跟Ms. 陳有一腿啦。」
跟天蠍座對談,都非得要這樣字句斟酌嗎?
「原來如此。」
她點點頭,
「又或者,他根本連跟蹤都不用——只要Ms. 陳跟他說有這件事,就成了。」
「Ms. 陳跟他說……?」
女魔頭…跟王國平…說她載我回家?
此時電話忽然急響起來!
我們不約而同肩頭一顫。
我看仔細來電號碼——8155。是女魔頭。
我向周昕璇打了個暗示,便接起電話。
「喂。」我聽到我的聲音冷漠。
「到我辦公室。」而女魔頭一如既往,說了句命令句便掛了電話。
「Ms. 陳要幹嘛?」電話剛掛下,周昕璇馬上接著問。
「她要我去她辦公室一趟。」
「現在?」
她看了手錶,一臉不可思議,
「現在都下班了,她還想幹嘛?」
「不知道。」我聳聳肩,便準備離開辦公室。
而當我即將踏出辦公室前,周昕璇捉住了我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