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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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親愛的D與M，
　　再過不久，D就會回到我們一起住的地方，帶走另外兩隻貓了。我不能確定，自己留
在M身邊，究竟是合適，抑或不合適，畢竟我是，那隻陪伴妳們最為長久的貓。在我成為
這個家的一份子之後，妳們所經歷的，我都見證了，而那些在我來到這個家以前曾發生過
的，我也在妳們的談話之中，或在妳們獨自在家與我的竊竊私語中，獲悉非常多的，關於
妳們如何相遇，如何產生交集，如何熟識，又如何走到一起的過程。
　　人類的愛經常是令我匪夷所思的。D說，在妳們交往之前，有一次M出國旅遊，她便耐
心等待M捎來回國的訊息，打算在M回國之際，立刻去附近新開張的店家排隊，購買當時風
靡全台的甜甜圈，如此，她就能為M送上，剛出爐而香氣四溢的甜點。我想，沒有貓會願
意做這種事的。我們只會給出，我們所能給予的東西，不刻意費心，不特別勞力，在自己
的能力範圍內，能給且想給的時候，給予，而在不能給或不想給的時候，承認自己不能滿
足對方的需求，甚至並不因此認為，這是出於自己的不足，或失能。因而，人類的愛，經
常使我懷疑，施與受之間，出於疲憊而日漸耗損的可能。
　　後來，妳們交往了半年左右，M即自大學畢業，回到老家實習，妳們遂展開一段有著
距離的戀愛。妳們為彼此在交通上投擲大量的金錢，只為爭取與對方相處的時間，然而，
陪伴的質地，卻往往囿限於M仍躲在暗櫃裡的事實。與D約會，M總是懷揣恐懼，深怕被熟
識的人認出，甚至傳到父母耳裡；她曾經試探性地詢問母親，身為女性而愛戀女性一事，
而母親當下暴烈張揚的反應，讓她明白，生命是可能也可以，被徹底否認，再被徹底取消
的。M於是走在街頭，並不讓D牽起她的手，即使僅是並肩而行，聽見他人呼喚自己的名姓
，M也會，下意識地推開身邊的D。
　　在妳們同居以後，我住了進來。記得有一天，D為我添滿吃食，坐在一旁看著我，描
述起妳們的某次約會，M將她推開的光景，我便感覺，D的確是受了傷的。尤其在那次事件
過去之後，妳們選擇離家，同住在一座與彼此家人都保有距離的城市，M卻仍然，無法在
公開場合與D攜手。D的挫折可以想見，而M對此也勢必是明白的，當她在下班回家以後，
抱著我，叨叨絮絮地談及那些D已經告訴過我的片段，那時我亦能感覺M的懊悔，可是恐懼
本身何其巨大，親人以情愛、以血緣勒索，造成的傷害，又何其巨大。M確實離開了傷害
發生的地方，但傷害始終不曾離開過她。
　　日後，妳們雖未因此放棄，但質疑與不信任，卻又深刻地動搖了妳們的關係。
　　出於天性與自保的本能，我向來清楚，信任其實是這樣的，它原就需要長時間的積累
與堆疊，並且需要當事人沉著冷靜的觀察，有的時候，甚至需要沉默，沉默可以捕捉到，
太多言語以外的訊息。比如，我總是安靜地看著妳們，定時地為我倒水增食，清掃我的砂
盆，撫觸我或不撫觸我，擁抱我或不擁抱我，與我說話，或長時間只盯著自己桌面上的電
腦螢幕——我便這樣看著，讓信任在我們之間不斷增厚，或者削薄，像起伏不定的浪，此
消彼長，終至長成穩定的樣貌，熟悉的互動模式，在那樣的狀態之中，妳們終於感到安心
，我也在這個家裡，感到自在。但M是如此焦慮，以至於，她沒有辦法看到，信任在培養
的過程，程度經常有高有低，須得經過一段時日，才能長成它應有的面目。她是那麼不安
，而由不安衍生的幾次進逼，莫可奈何地，盡是消磨妳們之間的親密。
　　妳們為此經歷短暫的分離，卻又為不捨而繼續。那個晚上，我看見M在D提出分開後自
家裡出走，D驚慌失措地不斷尋M，我不清楚那個漫漫長夜中究竟發生了什麼，直到妳們終
於回家並且彼此緊擁，扯動了根深蒂固的羈絆以至於痛，妳們懷裡有著彼此臉上也沾有對
方的淚水——我不知道，我雖眼見但我並不知道，人類的依附原來看似脆弱卻如此之深且
纏綿。那是妳們一起走過的第七個年頭。
　　陪伴妳們經歷這些歲月，也讓我知道，生命實是充滿轉折的。D出於身體狀況，又出
於經濟考量，輪番換了幾份工作，而M始終陪在D身邊，或許，這便是為什麼，在妳們共處
的第十二年，當家裡又多了兩隻和我並不一樣的貓，D依舊會，在我面前，像對自己的孩
子吐露心事那樣地對著我說——我畢竟是與妳們一起生活得最為長久的夥伴——也許結婚
是個不錯的主意。我不明白婚姻之於人類有著什麼樣的意義，或許那就是相守一生的承諾
，經由形式與律法實現，讓不可見的情感，有了可見的面貌。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
，要和誰相守一生，儘管我的一生，相較於妳們的，是那樣短，必須為彼此守望的年歲，
並不那麼漫長，我也從未意識到，生命裡或許可以有一個，能相互交託的伴侶。D卻是那
樣肯定了，在與我低語幾句後，規劃起她所憧憬的戶外婚禮，她思考並羅列數個M可能喜
歡的地點，婚禮可能的具體樣貌，對妳們友善的婚紗攝影工作室，或許，還包括考慮宴請
的對象。
　　只是當D問起M，關於伴侶登記一事，M卻說，不可能的，不可以的。
　　恐懼何其巨大。傷害何其巨大。M的父親是這樣說的——妳若堅持要走這條路，便再
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愛是如何成為愛的阻礙，M為此掙扎困惑疼痛如同困獸猶鬥，在困鎖
密室不斷撞傷自己，我看著M我想說但她不能聽懂，我想說，那樣有條件的愛怎麼能是愛
——愛應該是，儘管我吐了滿地的毛球，妳們口裡抱怨卻仍為我收拾殘局，對我的善待也
依然不減；或者愛是，儘管妳們或使用電腦或攤開書本而我在上頭撒野，妳們仍寵溺地為
我推遲進度，直到我感覺厭倦；愛甚至是，當我偶爾為了遊戲或自保而抓傷妳們，妳們在
訓誡之餘，會知道我並非有意，並且，總是原諒。
　　我想說但M無法聽懂，而D太過受挫。縱使D將自己掩飾得那樣好，也無法忽視，那些
她長年總不願向M說出口，積年累月地，在心頭頻頻刮擦生痕，終致的嚴重磨損。
　　妳們於是分開，從在一起直到現在，竟有十四年那樣綿長。
　　親愛的D與M，十四年，究竟是一段多長的時間？對我而言，那幾乎，幾乎已經是一輩
子，而我未曾想過，會有誰，在我的生命裡停留近一輩子的光陰，會有什麼樣的駐足，可
以那樣恆長，那樣不捨不棄。因而，縱然此際妳們終究分開，我雖感到遺憾但我並不可惜
，一個生命要在另一個生命裡，鑿刻那樣深的印記，留下，那麼長足的一段歷史，甚至共
享，一隻貓的幾乎一輩子，在那麼多交錯而過的生命之間，在那麼多眨眼即逝的緣起緣滅
之中，妳們曾一起創造和經營的，已經是，那樣不易而珍貴了。而我知道，總有一天，我
們亦終將道別，但我仍慶幸，D尚有餘力照顧另外兩隻貓，而我，也仍能把握之後的日子
，與M度過我的餘生。不曉得妳們知不知道，但我希望妳們知道，妳們所讓我目睹與見證
的，即便超出我的理解，卻讓我窺見，人們致力於關係之中，付出的純粹努力與善意。
　　希望妳們都好。希望妳們同我一樣，雖然遺憾但並不可惜。希望在日後悠長的人生旅
途之中，妳們寬恕並理解，於彼此生命中的來與去，無關乎任何一種剝奪，而是，關乎生
命的贈與。
　　祝福妳們，我親愛的D與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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