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
12
她想,她無論如何都需要寫作。
假若這個世界,其實有一道透明而隱微的線,用以區隔或此或彼,或類或異,或優或
劣,甚至或善或惡,那麼,她無論如何都需要寫作,她要在自己精心錘鍊的一個又一個文
字裡,開天闢地。在她所開拓的一方天地之中,即使那道薄透的線依然存在,卻已顯得模
糊而難以指認,在其中起居的人們,也不再將其視為生活中絕對且必須的準則。她們能重
新建立自己的敘事與邏輯。
那是一塊夢土。夢土鑲嵌在現實的邊界,屬於現實卻又逸離現實。作為一個時刻面臨
侵逼,卻又渴望從中尋覓逃逸可能的寫作者,她踩在那道犀利的分界上,在嚴厲區分異同
的疆界之處,她將自己蜷縮到最小最小,最輕微,最不可見,最低下如塵以至於,她的存
在幾近消失。她讓文字代替她在另外一端自在奔放,倘若離開了語言,她便僅能安棲於,
不為人知亦不為人所見的,幽微之處。
雅就在文字裡看見她。
從來沒見過雅,在她們因文字而聚的群組裡,雅卻反覆提及她,每當他人特別標註她
時,雅又制止那些人們招她注意的舉措,反而,使她不得不在意起雅的行為舉止。她於是
主動在頁面上與雅結為朋友,主動開啟話題,主動問起雅的書寫與生活,直到,雅單刀直
入地問她,是否對自己有好感。
如何能走到一起,群組裡的人們從來不看好她與雅之間的關係——她在台灣,雅在澳
洲,而雅甚至是,在外流浪,尚未取得永久居留身分的中國人。
雅說自己再也不要回到那裡去。那是個充滿敵意的地方。在雅這麼說的時候,她的心
底彷彿有個什麼被慢慢地鬆開,慢慢地鬆開以至於垮,關於敵意,關於誤解,關於界線的
認知,關於在同的那一邊或是在異的那一邊——她記起曾經的那麼一次,在教堂裡,佈道
者詢問他們,是否知道同性戀將性別扭曲成幾種,是否知道,竟還有所謂LGBT等荒謬之言
,是否知道,那些荒腔走板的理論裡的字母,都意味著什麼,而當她幾乎天真地表示,她
明白L的意思,G的意思,B與T又所指為何,那樣的時候,同處一室的父母,立刻予以驚訝
並制止的眼神,要求她住口。
她踩在界線上。她是牧師與傳道的女兒,她也是,同性戀。她將自己無止盡地縮到最
小,最小,最小,小得她能夠在尖銳細緻的那道邊界上,步履輕盈。她不要人們看見她,
她看似在原處實際上總已奔逃至數哩之外,因而在雅身上,她看見,她自己。
當她趨近雅,向雅坦承自己的心意,雅則和其他人一樣,提出了相仿的問題:如何能
在一起?
倘若妳和所有女性都相同,終將走回與異性締結婚姻的路上,我們如何可以,與彼此
恆常相伴,如何向對方許諾,妳若不離,我便不棄?
雅也寫作。雅也運用文字。雅也和她一樣在字裡行間堆築屬於自己的寰宇,然而雅是
那樣善用語言,卻又無法相信語言。
不需要給我承諾因為承諾無用。不需要述及永恆因為當永恆一字脫口而出,它便已隨
時間流逝。甚至,在我們原生的脈絡之中,屬於我們的詞彙是那樣地少,而那些影射我們
的字眼,指涉的總與愛與生命的漫漫長路無關,彷彿我們並不需要愛彷彿我們早已與生活
的常態及實質脫節,滾落並垂墜在世界的外緣;而那些字彙,那些字彙都指向罪或者病,
當我們是有罪的或病了的,我們生命中其他的大部分質地,與多數人們相類相呼應的那些
,都將被一逕漠視,取消,儘管它,自始至終都存在。
但是她和雅不同。她是那樣需要寫作。當雅已經自禁錮逃脫,浪跡於,最接近自由的
地方,文字就是她此時此刻的自由。她需要以書寫安放自己,在那裡找到她與現實之間的
距離,她的愛與不愛,她的歡快與悵惘,都在文字的表述裡如此誠實赤裸,因此,她依然
要以文字,對雅許下誓約。
我們不撒謊。我們不背叛。我們在對方面前,不委屈自己。
她坦率明快地列下三點,指明她與雅之間可行的路途,並且,以她所信的文字,坦然
而毫不閃躲地,對雅提出邀請——妳想要不離,我就能不棄,只要,我們守住這三項,彷
彿戒律。
她們於是走到了一起。縱然人們並不看好,可又當如何,兩人在相遇之前所歷經的,
萬事萬物的起滅,認同的默然或張揚,都未曾使她們眼見,同性之間終被肯認,遑論祝福
。
和雅交往後不久,她們便遭逢台灣十一月底的公投。
她是神職人員的子女。縱使有萬般不願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和她的長輩一同走上街
頭。她不願意但面對伴她長大情同家人的夥伴她只能沉默,當她拉起一整面粉紅色的旗幟
,當她將一疊又一疊粉色的傳單遞送給來來往往的人群,熟背口訣並告誡收下傳單的人們
,請愛護,你的家,請守護,你的子女,請捍衛,婚姻的神聖不可侵犯,她偶然間會瞥見
路口的另外一邊,亦有人招搖著彩虹,彷若正向她招手,她總以為近在咫尺但原來竟是那
樣遠,她總以為自己已然佇立於彩虹之中,可原來她嘴裡說的竟是,十十一十二,請投同
意。
她不能走過去。她走不過去。她必須站在這裡——她踩在界線上,當她說不她就不再
輕微如塵,她的形象她的身分會頓時突兀而巨大,使她從線上摔落跌墜,人們會指著摔壞
了的她,說,她是牧師的女兒,她是傳道的女兒,但是,她是同性戀。
她沉默。她沉默地等待這一切過去。雅明白她的處境,那樣一個厭斥同性戀的環境,
雅亦曾經,熟悉如斯。雅看著她持續投入在文字裡,理解並體諒,她無論如何,都需要寫
作。
她需要界線的另外一邊,那一個從屬於現實,卻又不完全是現實的世界。
五月。雅來到台灣尋她,她們便約好乘坐火車環島旅行,並在旅途中一一拜訪雅在澳
洲認識的台灣朋友。她們以北部為起點,沿著鐵路縱貫線南下,穿越錯落的民宅,一望無
際的平原,停靠一處遊歷走逛又再度啟程,經過香煙裊裊的廟宇經過海,繞過南端的枋寮
乘上南迴線,行經台東,花蓮,終至北返。她們在旅途之中度過普遍的晴日,以及穿插其
中的偶陣雨,她們經過數次的抵達與離開,她們與熟識的友人見面並道別,一切彷彿如常
——晴雨如常,光影如常,來去如常。
但改變已然發生。
她們回到台北。那是多久的事情,一個下午,一場雨落下的時間,還是,許許多多人
的,一輩子?
她和雅,自這一刻起,已經可以在這塊土地上締下婚姻。承諾不再只是飄渺的語言,
不再只是,雅眼中不可信的文字。她們甚至與彼此約定,倘若雅取得了永久居留的身分,
無論在誰的國家,她們都願意與彼此共度餘生。
她還在界線上,卻能感覺,界線似乎日趨迷離。她未曾開口,卻感到兩不相容的世界
,日漸靠近而聚攏。處在原先的位置,她知道自身的份量仍是微小,輪廓卻有了清晰而立
體的可能,有一種默許和允准,正在發生。
她想她無論如何還是需要寫作。如果不再只是想像或是虛構,那麼,她便需要這樣一
個空間,讓她萌生於現實中的快樂凝鍊成字,也讓它足夠,綿長恆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