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
16
凌晨四點,妳在吉隆坡機場的大廳等候轉機。
在這樣的深夜時分,整排免稅店都已拉下鐵門,妳步行經過,感覺格外冷清。唯一尚
在營業的便是零星幾家餐廳,毫無睡意的人們在咖啡店裡落座,濃烈的香氣在妳行經之際
便攫獲妳的感官,誘引妳的神魄,讓妳在睡與不睡的邊際上擺蕩,遲遲做不了決定。爾後
妳只是立定,猛地吸了一口,權當作一種清醒與昏睡之間的平衡,便又走回大廳,安然地
坐下。此刻仍在大廳的人們大多已睡得東倒西歪,有的抱著行李在連綿的座椅上安睡,有
的索性以外套裹著自己,將背包當作枕頭,或仰或俯地在大廳地毯上,陷入他們並不安穩
的睡眠。
妳也睏,但妳不敢睡,妳怕錯過了轉機,而這一錯過,下一次的啟程,可能又是遙遙
無期。這是妳千載難逢的機會,生命死透要再重新活過的契機,是那麼難再有,妳因而惜
之愛之,彷彿在手心裡,有一個剛剛萌發而脆弱的微小生命,需要妳的百般呵護與關注,
卻又不能用力過猛,免得它還來不及勃發壯大,便在妳手裡奄奄一息。
臨行前,妳向院方商榷許久,手術的費用折合台幣,大約是二十萬左右。妳尚未考取
理想的工作,透過實習所攢下的錢,遠遠不夠妳支付這筆手術費。幾個知情的友人便自掏
腰包,湊合妳幾年下來的存款,數目也有十多萬,剩下的短缺,妳和院方溝通好,以數張
信用卡刷卡補上。如此妳便啟程,晚上十點的飛機,從桃園起飛,在吉隆坡轉機,再一路
飛抵曼谷的廊曼機場,抵達時,是曼谷的早晨八點。
拖著行李走出機場,妳在大廈門口,迎上毒辣熾烈的陽光,眼波流轉於路邊停了一整
排的計程車,妳不確定那輛迎接妳的車是否也在其中,便以手機聯繫院方的翻譯人員,而
對方說,司機正在路上。不久,妳注意到一輛計程車緩慢停駛於妳的右側,當司機將車停
妥,從車上走了下來,手裡便高舉一面牌子,上頭寫有妳的名字,而跟在名字後方的稱謂
,令妳又驚又喜地,是小姐二字。
國中畢業那一年,就讀升學班的妳,一如眾人期盼地考上了一所男校,然而妳清楚,
那並非妳想要的,尤其是,當妳在那年暑假照起鏡子,發現自己從兩鬢到下巴,紛紛冒出
了黑色的毛髮,幾乎可以預見,再過些時日,當那些毛髮長得更為濃密,妳的下半張臉,
看起來就會像極了那一個年幼時對妳施以暴力的父親。他和母親在妳升上國中前便已離了
婚,終結了妳的夢魘,如今,卻又以雄性的性徵,重新爬回妳的臉上,妳感覺那麼強烈的
憎惡與痛苦,排山倒海地撲向這一副軀體,它無視妳的意志,違背妳的意願,日漸長成妳
深惡痛絕的模樣。
妳於是在那一年告訴母親,妳希望進行雷射手術,除去臉上多餘的毛髮,然而,母親
說,雷射是要挨受疼痛的。後來,妳又說,妳不想讀男校,那不是妳該去的地方,妳並不
屬於那樣的性別,然而,母親卻是拉著妳去了幾次神壇,要妳跪坐在數尊神像面前,讓廟
方人員為妳驅逐附身的惡靈,要妳,做回一個正常的兒子。
妳想起自己就是在那個時候,預演過無數次的自殺。
計程車在路口轉彎,陽光再次大把大把地從車窗灑上妳的臉,妳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原來過於疲憊,在上車後不久便昏睡過去。妳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
曼谷路邊櫛比鱗次的商家和住宅,招牌上有著密密麻麻而扭曲的泰文字,妳看不懂也聽不
懂他們的語言,妳唯一知道的是,妳的重生,要在這裡發生。
醫護人員和翻譯陪著妳進入診療室。這是入院的第一天,還不能動手術,術前有許多
張同意書需要閱讀和簽署,醫生要與妳溝通手術的過程將如何進行,預後如何,也要確定
妳有沒有其他的期待或需求。當翻譯一一傳達醫生的訊息,妳一面點頭,一面看著電腦螢
幕上用以說明手術步驟的圖片,說,妳並沒有別的要求——妳很確定自己唯一要且必須要
的,便是那一副本該屬於妳的,女性的身體。
他們帶著妳去做抽血檢查,並在檢查後提供一份清淡無味的流質食物。為了稍晚的灌
腸程序,也為了避免術後感染,這幾日,妳幾乎再不能吃下任何固態的食品,然而,妳也
仍盤算著那些道地的泰國美食,尤其是那些能夠久放的,以作為回程的伴手禮。為了確定
購買的份數,妳默默數算送禮的名單,偶然記起一個失聯許久的高中學妹。
在經過輔導室居中協調之後,母親答應讓妳重考高中。妳考上了一所男女合校,多了
女性的友伴,並在升上高三的時候,認識了那個開朗外向的學妹。妳還記得,那一次,她
到妳的班上找妳,並不喊妳學長,而是直呼學姊,引起班上同學困惑而不知所以的眼神;
妳也還記得,那一次,妳們在樓梯拐彎處,她趁著沒有人在的時候偷偷吻上妳,誠實坦率
地表露自己對妳的好感。日後,當妳升上大學,穿上女裝,母親不住地冷嘲熱諷時,妳總
會在學妹停駐的眼光裡,看見那個美麗細緻的自己,妳知道,那才是妳真正的樣子。
妳隨著司機和翻譯上了車,前往另一處的精神科診所。手術前需要兩份精神科鑑定,
妳從台灣帶來了一份,另一份要在曼谷取得。妳一如既往地在診間談起自己的性別認同,
從國中注意到女性性徵的發育、自己的身體與女性的成長落差,再談及後來不願就讀男校
而重考的經歷,以及,在飛曼谷的前一刻,和母親最為激烈的一次爭執。
不知道這已是第幾次,妳試圖與母親溝通,妳說,妳不喜歡男性的性器官所具有的反
應,它彷彿有自己的意念,有自身的執著,霸佔妳的身體卻不聽妳使喚,控制妳的生理反
應同時剝奪妳對身體的掌握度,它不斷以各種所謂的生物本能向妳宣示,這個身體,不是
妳的。妳住在這個身體裡,但妳並不擁有和這個身體討價還價的權力,妳沒有這種層面上
的自由。
然而母親沒有聽進去,或者,她也許聽了但她拒絕理解,她不明白男性身分平白就能
獲得的偌大優勢,妳為什麼不要,她不能明白於是說:器官有反應,便是渴望性,既然如
此,找到方法排解慾望,一切就可解決。
妳因而在那一刻清楚地知道,母親無論如何都無法與妳達成共識,至少在術前,並不
可能。
妳只能在友人的支持下,獨自踏上旅程。
隨行的翻譯在妳取得第二份精神科鑑定後,帶著妳走到精神科診所的自助吧。除了三
合一咖啡之外,吧台還提供各式各樣的甜點,千層蛋糕、戚風蛋糕、乳酪蛋糕等,幾乎一
應俱全。她指著那些琳瑯滿目的糕點,笑著告訴妳,妳可以過去拿一份蛋糕,配上咖啡,
在這裡慢慢享受,吃完後,妳們再一起回到醫院去。這會是手術前像樣的最後一餐了,她
說:之後回到醫院,只能以少量的流質飲食補充體力,在那之前,品嚐些甜食吧。
妳便拿取一塊蛋糕,搭配咖啡,在自助吧的座位上,小口小口地嚙咬,延長甜味在口
腔逗留的時間,讓那些撫慰的甜,陪妳度過接下來的手術,讓翻譯出於體貼的善意,在心
底慢慢發酵,伴妳度過術前的忐忑,以及術後所要承受的疼痛與煎熬。隔日一早,妳會在
手術台上側躺,將身子弓起來,如同一尾躍上水面的魚,讓醫生在妳的脊椎骨間注入麻醉
;妳會失去下半身的知覺,陷入沉睡,但也會在數個小時後,醒在妳的病房裡,明白自己
已然重生,像擺脫魚尾後長出健全雙腿的人魚,在岸上恣意歡快地奔跑,擁抱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