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推移,四季流轉了三者,年末將至。反常的寒意在冬天正式來臨前,席捲整座城
市。即便路上車水馬龍、行人駱繹不絕,仍隱隱帶了一股蕭瑟。
受到這幾分蕭瑟的感染,黃炘亭不由得拉緊大衣,稍稍加快腳步。一連錯身繞過幾個
路人,想盡量保留飽餐一頓後的滿足,快點回家洗洗睡。
又是幾度閃身,視線飄移之際,一塊小招牌忽然躍入眼簾。
幾乎下意識地止步,鞋跟在人行道敲出最後一個細小聲響,像休止符。
那是什麼?
走近細看。上有兩行字。
不明。
甜點,咖啡,調酒。
定定注視那塊招牌幾秒,炘亭不太確定她現在想不想開發新店家。萬一體驗很差,基
本上這個夜晚就搞砸了。在片刻猶豫間,玻璃門內正低頭擦拭高腳杯的調酒師,彷彿感應
到什麼抬起了頭。
炘亭遙遙看見對方眼中的一絲深意。
像穿透她,望著久遠以前的什麼。那個「什麼」裡面,融合極為複雜的情緒,眷戀、
幽怨、想念、矛盾、喜悅、厭倦、疲憊。她作為一個媒介,旁觀了這些情緒。
明明是個陌生人吧。
為什麼會有那樣的眼神?
為什麼會透過她看到那些情緒?
被挑起好奇的炘亭,揚手推開玻璃門。
「歡迎光臨。」
走入店內,才發現吧台以外的座位已被三三兩兩的客人佔據,店外看不出來生意頗好
。眾人富有默契地保持低聲量交談,整體氣氛相當輕鬆、寧靜。
「您好,請問一位嗎?」
調酒師放下擦拭布及杯子,露出溫和微笑前來招呼客人。
炘亭發現她眼底的深意已悉數消失。這可不行,她得找出答案才可以。
「對。」
「坐吧台好嗎?」調酒師伸手擺向面前的吧台座位。
「好的。」
刻意坐上調酒師正前方的位子,炘亭大腦正飛快思考如何不著痕跡地問話。
那個眼神……
「今天想喝點什麼呢?」
原來是沒有酒單的地方。
「Old Fashion。」
「有指定的威士忌嗎?」
「沒有。」
「好的,我知道了。」
調酒師用小夾子從糖罐夾出一塊方糖,置於砧板簡單削切,而後放進厚底杯,再取出
兩瓶苦精,輕抖幾下,深色液體染上了糖體。倒入少許蘇打水後,調酒師以吧匙壓碎方糖
,快速無聲地進行攪拌。
「剛剛您在猶豫要不要進來我們店裡吧?」
沒料到調酒師主動搭話,炘亭愣了一下。
「對……我本來,本來想說回家的。結果看到外面招牌,一下子猶豫了起來。」
「然後我無意間抬頭看了您一眼,您就決定進來了?」
猝不及防被調酒師直球擊中。
「妳……妳怎麼知道?」
沒有得到回應。調酒師嘴角微揚,停止動作,拉開儲冰槽夾出一塊方正的透明冰塊緩
緩放進杯中,再用量酒器盛裝威士忌,倒入。稍稍攪拌酒液,補充一點蘇打水,液體升至
九分滿;調酒師捏起一片橙皮,左右扭動、朝杯口噴附皮油,最後投入另一片橙皮。
「您的Old Fashion,請慢用。」
炘亭端起厚重酒杯,啜了一口。威士忌的酒味被蘇打水刷淡,在低溫狀態高度保留香
醇韻味,混合苦精、方糖的甜香,從入口到嚥下之間,形成多層次變化。
「好喝。」
不吝給予稱讚。
「謝謝。」調酒師欣然接受,並著手沖洗用畢的器具。
待最後洗完的量酒器擺上一旁濾水盤,炘亭已無法按捺地開口了。
「不好意思,我還是想問,妳剛才為什麼會知道……我是因為妳抬頭看我,才決定進
來這間店的?」
毫不意外被追著這個話題,調酒師笑笑。
「因為我看到您的表情不一樣了。本來一副雖然對這間店有點興趣、還是很想回家睡
覺的樣子,跟我視線碰到後,您變得很有精神。兩眼炯炯有神的。」
愣了一下,炘亭回想,確實如此。她一心追尋那個眼神的答案,把連日工作積累的疲
憊完全拋於腦後。而手上這杯調酒也好喝得令人充分放鬆,疲勞度減少百分之八十。
「那是因為……妳看我的眼神,很奇怪。」炘亭嘗試表達剛剛的感受,「不是在看我
,是看另一個人。可能是我,或不是。總之,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為什麼,為什麼妳會
那樣看我?妳認識我?」
將直球正面回敬。
「啊……」
調酒師詫異輕叫,正要回答,恰好座位區的客人招手要求服務。一句「請您稍等我一
下」後,吧台區頓時僅剩下炘亭與她眼前的一杯酒。
不久,調酒師回到吧台,立刻著手調酒、送酒,然後接連服務其他幾桌客人,期間又
有人上門、有人離開,結帳、接待、解說、調酒。一番忙碌之下,再有閒暇張口講話時,
炘亭已喝完Old Fashion。
「抱歉,讓您久等了。」調酒師收走空杯。
「有Pisco Sour嗎?」
「有。」調酒師從冷凍櫃取出一支酒,倒了半滿的shot杯,遞給炘亭,「我推薦用
Conrtol C,它有特別的蜂蜜、花果清香,純飲很順口,用來製作Pisco Sour味道相當清
爽。您試試看。」
炘亭舉杯飲盡。冷凍後未結冰的高濃度酒液,全無刺激酒味,獨在唇齒間留下濃郁香
氣,久久不散。確實是瓶好喝的Pisco。她開始期待Pisco Sour的成品。
「很棒,就它吧。」
「好的,請您稍等。」
調酒師用量酒器逐一測量Control C、檸檬汁、糖漿,倒進雪克杯。而後打了一顆蛋
,濾掉蛋黃,把蛋白加入杯裡,取出小型攪拌器打勻。確認攪拌均勻後,調酒師加進冰塊
,蓋妥杯蓋,側身進行一陣急速搖盪。搖後,濾冰傾倒,淡黃透明的酒液逐漸填滿酒杯,
最上層浮著綿密泡沫。完成前,調酒師取了苦精,輕抖數下,在泡沫表層留下三個橘色圓
點。
「請慢用。」
入口潤順、尾韻香甜,檸檬、花果氣味縈繞鼻間,炘亭很滿意成品的表現,大方稱讚
:「很好喝的Pisco Sour。現在,我想確認一下,我們並不認識,對吧?」
洗淨攪拌器,甩掉殘水,調酒師點點頭。
「那妳為什麼……」
未明確問出問題。
炘亭有種預感,這人會說出具體問句之外的事情。
「沒錯,我們不認識。不過,我算是『認識』您。」沒等炘亭表示困惑,調酒師繼續
說,「確切來說,我知道一個故事,故事裡有您,也看過您的照片。十年前的故事與十年
前的照片。我朋友都說我滿會認人的,加上您沒什麼變化,我很容易就認出來了。黃小姐
。」
如果前面內容,炘亭尚可揣測為調酒師的胡說八道及瞎猜,可最末一句明確道出她的
姓氏,已使她不得不相信對方所言屬實。即便這個姓很常見,要一次猜對機率實在太低。
「十年前?」
「您高中的時候。有兩張照片,一張是您趴在床上,穿黑色長袖外套、拿著一隻小熊
娃娃,側面照。一張您跟人自拍合照,您穿一件黑色T-shirt,比較靠近鏡頭,對方穿白
色襯衫正專心寫著什麼,當下沒有注意到您在拍照。兩張照片,您都留長頭髮。」
一剎那,炘亭發現心臟停止了跳動。短短幾秒或幾分鐘裡,萬物寂靜。她注視眼前的
調酒師,又似乎看到另一張面容:覺得自己笑起來不好看、又常對她露齒燦爛微笑,一雙
眼會隨之彎起,並顯出頰上一對酒渦。
「天啊,妳……」
炘亭欲言又止。千言萬語湧上,卡住喉頭激起陣陣波濤不息,但一直無法真正說出口
。言語往復迴旋,沒有宣洩之處,只原地打轉,是以張口卻無聲。
腦袋如交纏打結的毛線團,亂成一片。不是沒想起過那個人,但未曾預期在陌生人口
中聽到。聽聞調酒師精確描述照片,記憶匣子轟然開啟,跨越三千多個日子,撲天蓋地而
來。
原來,她沒有忘記。
她也沒有忘記。
「妳認識曾堯語?」稍稍冷靜下來,炘亭問。
「可以這麼說吧。在我聽完故事後,我想我和她已經稱得上朋友了。」調酒師端來一
杯水,水面停於八分滿的高度。
仰頭一口喝乾Pisco Sour,炘亭旋即捧起水杯狠狠一灌。杯底甫跟吧台桌面接觸,調
酒師已不疾不徐地添加開水,不多不少,八分滿。
「所以妳知道多少?全部?」
一口飲盡。
被陌生人知悉十年前的自己,炘亭感到幾分莫名不快。不知是對亂說話、還被她發現
的曾堯語,抑或其他什麼此時暫且梳理不清的原因。
調酒師微笑,再度斟滿開水。
「堯語用一個很小說式的開頭,她說,『這是一個起於冬初,終於秋末的故事。』我
被這句話吸引了,那天決定不趕她走,好好聽一個酒醉的人說話。」
起於冬初,終於秋末嗎?
「然後呢?」
「她斷斷續續說著,說您們的高中生涯,社團生活,私下共度的時光。說您有三隻貓
、兩隻狗,您房間有一張八萬塊的床,您喜歡用鯊魚夾綁馬尾。也說您們學校看似自由,
骨子裡其實升學主義至上。說她瘋狂投入社團是一種叛逆,說她曾喜歡過學姊,還有她差
點跟學姊在音控室接吻。」
「噗嗤……」
炘亭忍不住笑出聲。曾堯語連這種事都講?
恍若未聞的調酒師擦起杯子,繼續說。
「但她的初吻是給您的,在您家附近小公園的鞦韆上。堯語說,路燈照下來,把您整
個人襯得閃閃發亮,她一時情不自禁就吻上去了。她以為那個當下,您會給她一巴掌。畢
竟您們當時什麼都不是。」
閃閃發亮嗎?原來堯語那時眼中的她是這樣子?
炘亭憶起那一夜,她坐著鞦韆輕輕前後搖晃,說著什麼已不記得;而後她抬頭看向站
於一旁的堯語,還沒說兩句,一個身影遮住大部分光線,傾身壓下,下一秒唇間便感受一
陣柔軟。堯語離開後,第一個反應是手足無措地道歉,結結巴巴說了半天,不停重複自己
多麼輕浮、多麼混蛋。
然而,唯有炘亭知道,直至日後分開,她始終沒告訴堯語,她並不討厭那個吻。至少
那一日,她無法否認心底躍過清晰的一絲雀躍,並不自覺期待起下一次接吻。
「後來她不敢去找您,閃躲了幾天,您主動堵她逼問清楚,才確定您們的關係。她說
她第一次跟人交往,什麼都不懂,很怕自己的不成熟惹您生氣,常常反覆確認您怎麼了、
是不是生氣了。」
無奈一笑,炘亭點點頭。
不是不清楚堯語對感情的自卑且缺乏安全感,原以為時間稍長,一些事情會自然得到
驗證而平息,但一直面對那些惶恐追問,她實在疲倦至極。
「講到這裡她哭了。」
下文待續,調酒師瞥見有客人舉手,歉然頷首,離開吧台為角落一桌收拾空杯、點單
。回來後一陣忙碌,調酒、結帳、送酒,期間順手收走炘亭的空酒杯。
調酒師終有空檔回來,時值午夜十二點。炘亭轉頭環視一周,發現客人已換了一輪,
店內氣氛在深夜醺然之下變得比較豪放,時有收不住的爆笑聲響起。
雖Pisco Sour酒精濃度不高,方才豪飲之下,炘亭也有了幾分醉意。不過她還不打算
就此離開。
「來一杯長飲型吧,妳推薦。」
洗晾完抹布,調酒師說:「Tom Collins怎麼樣?用Old Tom琴酒、檸檬汁、糖漿,加
蘇打水調製。跟Gin Fizz喝起來不太一樣,Tom Collins稍微甜一點。」
「滿有意思的,我沒喝過。就它吧。」
調酒師逐一把材料加進雪克杯,加冰進行搖盪。冰塊來回敲擊雪克杯,發出一串清脆
叩叩聲。接著,調酒師拿出冰鎮過的可林杯,盛入長方形透明冰塊,再取下雪克杯上蓋,
濾冰倒入充分搖勻的酒液,以蘇打水加至九分滿,最後放上糖漬櫻桃、柳橙片裝飾。
「您的Tom Collins。」
這次,炘亭不急著品嚐,只藉吧台昏黃燈光,靜靜觀看杯中細小氣泡接連向上浮升的
過程。一顆顆氣泡,直直往上,似在追尋什麼,又如盲目跟隨。她驀地記起分手那天,堯
語眼眶的淚,她是如此努力地隱忍,努力留下頭也不回的背影。
指尖觸及濕冷的杯子,拾起,飲入一口。
微甜清爽的氣息,隨碳酸飲料的氣泡們奔騰不止,於入喉前以淡淡酒香收尾。
「妳剛說堯語哭了。然後呢?」
「她哭了一下子,眼淚一掉就急著擦掉。哭完,用自問自答的方式說,『妳知道我為
什麼說這些嗎?我看到她了。』這個自問自答大概重複四、五遍,不知道是要跟我確認有
聽懂她的意思,或者跟她自己確認。」
「看到她了……堯語看到……我?」炘亭慢慢重複,稍稍思考了一下,改用更明確的
問句,「妳的意思是,堯語看到我了?什麼時候?在哪裡?」
「十月二十六日,台灣同志大遊行。您有去,對吧?」調酒師清洗剛擦完桌子的一條
抹布,取出另一塊布擦起已晾了一會兒的雪克杯。
「對……那天人很多,我、我沒看到她。」急於解釋什麼似的,炘亭一陣心亂。
「在台北市政府門口前面,她是這麼說的。」調酒師提起細口壺,倒滿炘亭剩下三分
之一的水杯,「她跟朋友本來想去彩虹市集逛逛,沒想到人太多,進退不得,正想該怎麼
辦時,她看到您了。您側著身穿過幾個人,拿著手機講電話,和她是反方向。所以您沒看
到她很正常。」
如此具體描述,又非久遠之事,炘亭迅速想起當時她在幹嘛。與她通話的是約她參加
遊行的朋友,她們正設法找到一個顯眼的地點會合。
原來,當她穿越人群時,曾有一個熟悉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堯語這時候有點酒醒,用非常清醒的眼睛看著我,說她從來沒想過會再看見您。此
後,她花了幾天時間思考,為什麼當場確定是您,她卻反射性想逃走。」
逃走?為什麼?
炘亭皺眉。
「您覺得答案是什麼?」調酒師沒有痛快說出答案,反而從冷凍櫃拿出一支凍得瓶身
結霜的白蘭地,展示般擺在吧台上,「猜猜看,猜中的話,這杯shot我請客。」
「這也太難……我根本沒有頭緒。」
倒不是為了免費shot,或不喜歡輸的感覺、要拼一口氣,炘亭真的一無所知。她寧願
反過來請調酒師喝shot,以便快點得到解答。被吊胃口的感覺,很折磨。
「換個角度想,今天如果是您看到堯語,而她沒有發現您。您會怎麼做?走過去跟她
打招呼?假裝沒有遇見?或者會有其他什麼反應?」
喝了口酒,炘亭換位思考。假設今天是她……難免有第一時間的驚訝,不過冷靜幾秒
,大概會選擇靜靜看著堯語,不打招呼、不相認。她們之間巧遇可以,卻非熱絡叫喚對方
的關係。
但堯語為什麼會想逃呢?
怎麼也不該是逃跑吧?
「我縮小一下範圍好了。您覺得,堯語想逃,主要是因為您,或是因為她自己?」調
酒師旋開瓶蓋,朝shot杯緩緩注入白蘭地,八分滿。
「她自己吧。」
縮小到這麼窄的範圍,炘亭很確定該選哪一邊。
她可沒自作多情到多年之後,堯語待她依舊餘情未了。
「您的shot,請慢用。」
調酒師把shot杯往前推,略濁的高濃度酒液,隱隱散發濃郁果香。炘亭不客氣地舉起
喝盡,些許辣感在嚥下後冒出,很快被白蘭地獨有的葡萄、柑橘、蜜桃等水果氣味掩蓋。
把酒冰回冷凍櫃,調酒師快手快腳洗淨了shot杯,轉身幫兩組客人結帳。不知不覺,
店裡變得安靜許多,剩下聽不清的細語流轉說話者周圍,眾人好似投入深夜的懷抱,準備
安睡。
「堯語說她當場想逃,是因為十九歲的自己很狼狽,再加上您很決絕地斷絕往來。我
想想她的原話是什麼……『內心深層就這麼堅定遵從著她最後的殘忍』,好像是這樣。」
殘忍?
是啊,炘亭此時遙想當初,也覺自己殘忍了點。
「很狼狽?什麼意思?」
「我也想問這個。不過,這時候她改口說起您們高中時,您跟她怎麼熟起來。她講了
很多,我歸納後,認為主要是常常MSN到深夜吧,您們彼此訴說那時候的感情困擾,她喜
歡的學姊若即若離,您喜歡的男孩只當您是朋友。您們交換各自的創作,各寫了一篇名叫
『少年維特的煩惱』的短文。」
「曾堯語怎麼記得這些啊……還通通說給妳聽,真的是……」話鋒忽轉,炘亭大感困
窘,年少黑歷史在他人口中重現,實在很尷尬。
「然後,她升上高三,您們的相處時間反而越來越多。每天總有聊不完的話,心貼得
很近。那年冬天來得比較早,可能天氣冷、自然想找個懷抱取暖,她發現自己有點喜歡您
了。」
這段簡單敘述,說得炘亭心頭一跳。跟堯語交往前,已有兩次感情經驗的她,相當瞭
解她們有一段時間正處於曖昧,讓人受盡委屈,也讓人變得貪心。她本來以為僅僅單純習
慣堯語的陪伴及存在,等到某一日,才恍然發覺心已有這個人的位置。
「終於,那個冬天結束前,您們正式交往了。再後來,她考完學測、指考,離開這裡
去唸大學。開學後,盡量每週回來,增加和您相處的時間。然而,或許堯語成了大學生,
擁有全新生活圈,也或許您成為高三生,面臨不一樣的壓力,您們之間逐漸變得無話可說
。」
那時炘亭以為,大一生、高三生,純粹一年之差,不會相距太遠。豈料,每天瀏覽堯
語MSN上滔滔不絕著宿舍生活如何、大學專業科目難懂、系隊學姊們嚴格、同學夜遊無聊
等,何其豐富,令她無形中產生龐大的落差心理。堯語在外地過得多彩多姿,她卻困在每
日枯燥循環的考試、讀書地獄。她們之間慢慢剩下一個人的聲音,她沉默聆聽,越來越像
堯語生命裡的一個旁觀者,而非參與者。
曾經兩顆心緊靠無間,如今她被迫遙望她的身影漸漸走遠。
於是,堯語十九歲生日前興沖沖返鄉,她陪她吃了最後一次飯,回到家,她提出分手
,基於根本不算理由的「我們個性不適合」。在堯語生日前一天分手,炘亭至今仍覺抱歉
,她應該能處理得更好,卻放任自己給了堯語一個最難忘的生日禮物。
「您在堯語生日前提了分手,她則傻傻相信自己不夠好,拼命想著怎麼變得更好,再
重新追求您。」調酒師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剛喝一口,便匆忙為客人結帳。
唉,她怎麼會不知道那個傢伙一味自我怪罪。然而,高三應考壓力真的很大,她沒有
多餘心力應付堯語,哪怕是費盡心思、小心翼翼的討好。忍耐一段時間後,她嚴厲禁止堯
語再與她聯絡,甚至不惜謊稱她其實喜歡的另有其人。
此後,她再也不曾聽過堯語的消息。
她的確消失得很徹底。
想到這裡,炘亭猛然理解堯語為何說十九歲的自己很狼狽。尤其那個謊……堯語知道
那是謊言嗎?那傢伙該不會真的相信她們之間是她求而未得的替代品吧?
「堯語的再次追求想必造成您不少困擾。她知道,卻無法控制自己。偏偏越害怕失去
,就越快失去。堯語說,您當時一直喜歡另一個人,她只是一個打發時間的對象。她不敢
求證,不管是證成或證偽。她順著這個說法,用力地恨您,祈求恨可以帶著自己離開這段
感情。」
原來是恨啊。
沒錯,恨能成為很堅實的力量。
確知了堯語恨自己的事實,炘亭惆悵地低下頭。
「就這麼過了十年。堯語再度見到您,終於明白,過不去的就是過不去,時間過再久
都一樣。您是她的開始,卻始終沒有結束。結果您成為她人生裡一道課題,沒有正確答案
,但必須有答案。」
「過不去的,就是過不去……」
炘亭喃喃重複,連喝了幾大口Tom Collins。
「於是她希望找到結束的方法,找到回答這道課題的答案。這樣的話,下次再見時,
即使非常詫異,也不再一心想逃,而能大方地跟您說『好久不見』。像陳奕迅那首歌唱的
一樣。」調酒師低聲輕吟一段旋律,「不再去說從前,只是寒喧,對妳說一句,只是說一
句,好久不見。」
那她呢?
她有辦法坦然對堯語說聲「好久不見」嗎?
大概醉酒的人語言邏輯破碎。總結了現在,調酒師說堯語的敘述又跳回那一年。因為
今朝意外一遇,迫使她回首挖掘本已堆在角落沾惹塵埃的歷歷往事,尋覓釋懷的可能。
「她想問,您的阿橘還好嗎?您還喜歡KAT-TUN嗎?您依然持續寫小說嗎?她說,她
後來不敢聽宇多田光的〈Prisoner of Love〉、楊丞琳的〈帶我走〉,怕一聽就哭,怕一
聽就停不了想念。奇妙的是,聽柴咲幸不會悲傷,大概她接觸〈月的點滴〉的契機不是因
為您。」
每個問句,無不反應她們相處的點滴如何深刻地停留於堯語心中。炘亭在心裡默默回
答:十年匆匆,小貓阿橘已老;著迷的偶像依然喜歡著,但不再激情;寫寫改改的創作,
每一回提筆的間隔時間越拉越長。
「對,她很喜歡那首歌,從國中開始的。跟我沒關係。我只是送了她兩張柴咲幸的精
選集。她一點日文也不懂,卻可以一字不漏唱完整首〈月的點滴〉。」
沒有接話,調酒師繼續濃縮某個醉得神智不清的陌生人的長篇大論。杯子擦完了,改
擦吧台後方陳列的各種酒瓶,嚴謹得不留一點灰塵。
「她保留了所有跟您的MSN對話記錄,每一封E-mail,每一篇網誌,每一張紙條。不
過,舊手機裡兩千多則簡訊、通聯紀錄,被前女友全刪了。堯語說,十年確實有點長,長
到她已經沒辦法再默背您的手機號碼。她也不敢想,您的周圍還有沒有跟她相關的人事物
。那個當作聖誕禮物的手機吊飾在哪?送給阿橘的逗貓棒您還有用嗎?當她不再出現後,
您的父母有沒有問起『堯語呢?』您又是怎麼回答的?」
一連串問號收尾的句子,壓得炘亭無言以對。她當然可以一一答覆,但有意義嗎?希
冀獲得回應的人不在這裡。難道她也要寄望某天調酒師又見堯語,用一個眼神引她入門,
再用三杯調酒的時間說另一個故事?
炘亭搖頭輕笑,主動轉移話題。
「妳記憶力真好,陌生人的胡言亂語,怎麼可以記這麼清楚。」
可林杯殘留未融的冰塊,炘亭把它倒進水杯裡,不小心濺出幾滴水。
「因為,」調酒師持抹布擦去杯墊旁的水珠,「堯語一連講了五天。」
「她連來五天?」炘亭瞪大眼睛,「妳就聽了五天?」
泰然地點頭,調酒師一臉淡定。
「多數內容是重複的,不過每天總會多出一些之前沒講過的部分。大概她酒醒後拼命
思考,觸發了不同記憶片段,得到新的結論。她會將每天的小發現和依據講出來,並不是
要聽我的意見或想法,似乎只想找個人當見證。」
見證什麼?見證找到答案的過程嗎?堯語是否認為唯有正式告別十年前的那個她,自
己才可以真正往前走,真正脫離過去的糾纏?她依然抱持恨意嗎?
「堯語不恨您了,也不耿耿於懷了。」宛如知悉炘亭所想,調酒師淡淡開口,「最後
一天,她說,其實仔細想想,您當初就只是個十八歲的孩子,能有多成熟呢?喜歡別人這
件事,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您與她,終究走到盡頭。」
所以呀,堯語找到她目前的答案了吧。
十年後的深秋,他人嘴裡陳述的當年光景,時間被凍結般,一剎那重現了當時的鮮明
豔麗。調酒師說越多,炘亭記起的越清晰;她們相知,她們相戀,她們分離,她們不相往
來……她看見她,而她完全沒注意到……
「故事到這裡為止。」
夜極深,最後一組客人不知何時離開的。
店裡安靜到極致,靜靜撫平她重溫十年過往的紊亂心緒。
起於冬初,終於秋末的故事,在這間小店,悄悄劃下了句點。
「謝謝光臨。」
推開玻璃門時,炘亭想起最後一件事。
今天是她和堯語,分手十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