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晚之後,我勤用生疏已久的簡訊功能,不過份地找各種理由,黏著阿綠,她去商場
買東西,我也列出購物清單;她下班,我也順道經過。美中不足的是每次都有她的室友怡靜
作伴。
而阿城呢,水廠替代役的工作量突然暴增,週末時常不在家,次數頻繁到不管事的阿城媽
媽也不耐了,才意識到兒子與我有變異的心結,哽在喉嚨。阿城始終不願意開口,難以呼吸
的厭惡感,逼得我不得不離開。趁著和藹的阿城媽媽值班,我貼了阿城爸爸幾千塊錢房租後
,倉皇離去。追根究底,阿城是因為我而變了一個人,至今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阿城媽媽?
失去固定的地方下榻,是非常沉重的打擊,因為,在我的人生經驗中,從來沒有『沒地方
住』的狀況出現;在我以為事情不可能再慘的時候
『我以為妳喜歡旅遊會比較活潑,會招呼客人,這是妳的薪水,明天不用再來了。』好口
福的雜役也在櫃檯大媽不動聲色地拋出一句話之後丟了。
一句話讓我很想在大媽面前,如韓信在臨終前仰天長嘯:『成也大媽,敗也大媽啊!』但
我震驚的無地自容,整顆腦袋回響橙色燈管的嗡嗡聲,每天嗑一顆的麵包,看起來也沒那麼
好吃了。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我開始懷疑自己:『工作沒了 該怎麼辦才好?被開除 我真的有
這麼差勁?到底是哪裡做錯了呢?為什麼連阿城都這樣對我?』陷入重重的苦惱迴圈 排
山倒海的問題似乎一下子通通向我傾倒而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麵包店的?感受不
到周圍環境的變化,徬徨無助的一直向前走,不知道要往何處去 一直走 一直走
嗡——嗡——嗡——嗡——
但是,當我一想到阿綠,整個人像驚醒過來:『如果我就這麼放棄了 豈不是見不到阿
綠了 ?』目標突然間豎立在眼前,嗡嗡聲愈來愈小聲
「後來,不願見到各種關係在眼前如廚餘般餿掉,我刻意避開洋蔥。說實在的,她沒辦法忤
逆家人的決定,而我唯一逃避的方法,是立即埋頭找工作,如此一來所有事情都耽擱了,連
阿綠的事也是,彷彿我沒有固定收入,就不能跟她建立長遠的關係。聽起來是不是很可笑?
好像跟求婚一樣 」
居無定所的時期,先借住在好口福前同事已婚大姊的家中,我睡在她國中女兒房間地板的
睡墊上,幾乎佔去她出房門的唯一動線,夜晚很怕她上廁所時,踩到我的肉體,雖然不值幾
個錢,但會痛很久,痛是我盡可能避免的感覺。那幾晚,弄得我有任何風吹草動,就驚醒過
來,逼得我收起麻煩人的厚臉皮,積極的向外尋找工作與空床位。
我持續盤點,在金門這支狗骨頭所有資源(金門島形似一支狗骨頭),絕不可能再回頭找
阿城爸媽,否則我絞盡腦汁的離開就沒有意義了;也不可能向好口福高層低頭,完全是踐踏
已然稀薄的自尊心 到底有什麼人?剛好對金門島十分熟悉?又不幸湊巧認識我呢 ?
啊!不知道他本姓為何的植旭!(我保證下一世如果植旭在性別與性向光譜中,屬於我感興
趣的對象,我絕對會記住他的全名、外加他直系與旁系親屬的名諱。)
我放軟姿態向植旭尋求幫助,卻不希望他誤認我是在發出求偶訊號,發展為合情合理的男
女戀愛關係,那可就完蛋了
沒想到,植旭居然答應的有如隔壁鄰居借醬油一樣,無傷大雅,不僅替我引薦園區附設溫
室育苗農場的臨時工,還把自己外島補助住宿的一間化為倉庫的空房,出借於我。他嘴上說
是倉庫,其實只放了兩三只生了灰塵的大型家電包裝紙箱,毫不費力的將紙箱堆在房間一隅
,仍不減其豪華程度,防刮深咖啡實木地板、無縫貼牆的系統櫃、一張落地彈簧床,室內瀰
漫原始的木造香,單人雅房精緻的令人感動,唯一的缺點是,與單身男子共處於一屋。除了
房間,其他設備兩人共用,如此曖昧的組合,關起門來就像一對熱戀情侶的幸福小窩,只差
一張合理化的結婚證書。事實上,我是非法的外來住宿者,淪落於具有公權力賦予的宿舍中
,好在閉鎖的道德規範,不太有人好意思問我與植旭的關係,或是,我說了『沒有關係』還
是有人會以祝福的眼神望著我。
「是否命運同情我性向未定、情路遙遙無期,所以在工作運上大發慈悲,坎坷沒有兩三下
就找到工作了,最終要感謝成也大媽,敗也大媽的好口福麵包,如果不是在好口福工作,我
就不會認識老闆的女兒洋蔥,如果不是應允洋蔥的邀約,我就不會認識植旭,而他正是我在
金門第一天逛金門森林遊樂區,那名向我打招呼的森林生態館館長,世界很小,金門更迷你
。」
相較於上一回的火鍋趴,這次近距離發現,植旭身上有他專屬的特質,滲透於皮膚的菸草
味及薄荷古龍水,不禁讓人聯想到青箭口香糖,外表像是刻意強悍的包裝紙扎實的封裝;內
斂的言談舉止,為口香糖內裡稍加水分滋潤、咀嚼便柔軟地使人垂憐,如何強壓拉扯,仍會
安靜乖順地回到一個能適應惡劣環境的形體存活,同時,得體地伸展成為一名紳士,釋出安
全感,接納我為室友。或許,他歷練過的溫柔,能成為一名同甘共苦的好戀人,不知道那名
幸運的女孩,是不是洋蔥呢?
我愛八卦、貼標籤的惡習,使我對植旭的第一個印象是洋蔥的安全保鑣。建立在這一點上
,我可以安心地與植旭『同居』,一同料理、共進晚餐(基本上我只做了大啖美食與清潔工
作)。如果要說,我與植旭可以成為什麼,無害的兄妹羈絆是最恰當的關係。經過幾週的同
居生活,我是如此偏頗定義這層宛如薄紗覆蓋的關係,而強詞奪理的副作用,是良心不安。
我在逃避身為一名成熟的人,對自己應負的責任,例如汲取他人的成果,如寄生蟲般附著在
強而有力的生命體上,我清楚知道,這是不知廉恥、取巧地占人便宜,不費任何精力就獲得
原生者努力得來的碩果。我放棄了淬鍊成長的機會,因為我實在太害怕了,太害怕自己不會
成為心中完美的樣子,所以我提前棄賽,再以優秀的姿態,假冒我是沒有歷經過失敗、驕傲
模範的一群。我是利用他人的偽勝者,還很有自信地認為植旭不會向我索討。
卑劣的因子,使我喜歡打探每個人源自心底、不加妝點的隱私,除了證實別人與我同樣卑
劣;還有,贏得對方信任的成就感,與追求心跳加速、突破禁忌的刺激感。要達到目的,必
須得不著痕跡、技巧性地探聽,絕對不要信誓旦旦的,拍胸保證秘密不流出去,造作的演技
顯得俗氣不真實。於過去經歷背叛的血淚史,閉口緘舌是任何關係的基礎,(可能)植旭在
冥冥中感受到我的誠意,默許我有資格取得他的信任,以此,證實了他有意識地擔任洋蔥的
安全保鑣一職,更意外指出阿城不願提及的那一晚。
一天,森林生態館塞滿校外教學的小學生。下班後,累癱的植旭破例在晚餐前開了啤酒,
酒吞得比飯還快,幾杯下肚後:
『她喝醉了就會吐心聲,一開始我還傻傻地苦勸她,勸到最後我比她還醉
幾次經驗後就任由她發酒瘋,不是啜泣、就是大喊,有什麼用逆 那個狗學長當她是花
瓶、是寵物,在外面像畜牲一樣上別的女人 他就是個人模人樣的垃圾啊,哎呀,每次講
到這兒我就有氣,但我又能怎樣逆?那個渾蛋!』氣焰熏天,彷彿狗學長就在他面前。
難得看植旭卸除壓力,他是苦往肚裡吞的人,任何事都自己擔,讓他發洩一下也好。他
會恨狗學長,還不是心疼洋蔥,轉念他又恢復柔情:
『還好那天晚上妳朋友幫我拉她,她重的我快站不穩,好不容易背她到一樓,又開始發作
了!說一些瘋話,反正她千篇一律都一樣啦!都幾年了!
我心情也不是很好 很煩 很膩 什麼都不想管了
走沒多久我又跑回來,但是他們已經不在店門口,想說妳們帶她一起回去了
之後她還好嗎 ?』
『嗯 她還好 跟平常差不多吧 』我含糊地順一順植旭的情緒,不敢妄自揣測,
只說她醉了,如同往常一樣。
「妳說是吧!一如往常就不會令人擔心了 我這麼做沒問題吧 ?」妳似是而非的表
情一點幫助都沒有。
時光不能倒流,我曾做過的事不可能再改了。隱瞞事實與撒謊無異,我為何不向植旭解釋
,我對洋蔥的處境同樣是模糊不明的?我的記憶與植旭的描述相比對,明顯是阿城與洋蔥那
一晚發生了什麼事 連憨厚樸實的阿城都不願提起的事 ?該不會是難以啟齒的事吧?
難道阿城趁著洋蔥喝茫 情慾教唆之下,衝動因此破網而出 ?不可能!
話說回來,洋蔥事後並沒有表示任何委屈啊?還是她隱約給了我暗示,我卻老想著自己卑
微的處境,因此忽略了?但沒和洋蔥連絡上不能怪我啊!剛好碰上大媽神來一筆地解雇我,
日後根本沒機會和她多聊。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我應該負部分責任嗎 ?
希望洋蔥從遠處注目的眼神,並不是我曲解的意思
希望她的欲言又止是我能夠承受的範圍 那洋蔥現在狀態到底是什麼 呢?
我絕不能把不精確的推論告訴植旭,如果他知道自己沒有保護好洋蔥,責備自己或失去理
智傷害阿城、洋蔥、甚至自己 還是我?
唉 到頭來 我想保護的根本不是無辜的洋蔥,或是我帶去聚會的阿城,而是我自己
啊!只希望一切不是我想像的那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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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尚未真正亮起,感受不到三月南風的暖,一群陌生臉孔,搖頭晃腦、睡眼惺忪地等待
指令。負責園區附設溫室育苗農場的正職員工有五人,他們是新進員工的大小主管們,其中
一名女主管,將所有人分成兩組,團團圍在兩個灌滿水、壯碩方形的塑膠桶邊,桶內載浮載
沉的黑色穴盤,錯綜排列於黃濁的汙水裡,每個人領到一對防滑不防水的工作手套,與一支
長滿細刺的刷頭,顯而易見的工作內容主管也懶的解釋,唰唰摩擦聲與浸泡水悶聲,此起彼
落。
簡易單一的工作在第一個小時,還覺得輕鬆無恙;第二個小時後,在濁不見底的大水槽中,
只覺得髒污不適;之後每十分鐘,不停回望掛在鋼條上的刻度時鐘;最後壓抑住向後轉的欲
望,只期盼龜速的分針儘快走到正中央。
午休的叫喊聲終於響起,隨眾人回到員工休息區,顯然每個人包括我並不在乎老舊桌椅的
品質好壞,只要能放鬆雙腿的椅子,都像天皇級按摩座椅。有些手腳快的人不急著坐下,拿
著清晨冷藏於大冰箱裡的便當盒,在微波爐前排成一列。
我慶幸不用搶奪全場唯一的微波爐,但是,等他們掀開便當盒後,我立刻後悔,心想:菜飯
夠香的話,等個十分鐘再用餐也沒什麼關係啊!再低頭看看我原本裝三明治的空盒,手指挑
起盒裡邊緣的殘渣,前一晚準備好的鮪魚罐頭配生菜番茄吐司,早已下肚,可預期的味道無
法誘發任何慰藉,西式吃法確實滿足不了東方的腸胃。
以前覺得,食物的功能只要能填滿胃袋,不必在意廚藝或調理方式,一點鹹味刺激味蕾即
可,但經過長時間的勞動後,簡單的三明治在胃袋裡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需要重口味、呷
粗飽的料理:滷肉便當、肉絲蛋炒飯、甚至菜飯便當配一顆滷蛋或荷包蛋都好!從小習以為
常的臺式料理,突然以全新的意義佇立在眼前,激起我對傳統美食的渴望,是時候學幾樣做
料理的方法了!
最終原則不離開懶人料理法,聽說『電鍋料理』是個不錯的方法,但我沒有電鍋可烹飪
;醬汁濃液類的大雜燴料理,似乎也可以。三天後,卻不小心淪陷於水餃、煎餅等冷凍食品
的便利中。個人廚藝至今沒有任何進步的跡象,從荷包蛋中仍夾帶蛋殼得到驗證。
度時如年的午後,悶熱提不起勁,身上血液滯留於腹部,鏡框下的眼睛半闔半閉,偶爾伸
伸腿、拉拉手讓自己清醒,然而,真的有人以垂直站立的方式睡著了,同樣發現的人就撞一
撞旁邊人的手臂,細碎的憨笑聲引起小雞主管的注意(大家私下給這位女主管代號為小雞,
我跟著一起,叫卻不知道什麼意思,但肯定不是稱讚。),大喊我聽不懂的當地俗語,這下
子振奮了所有人,每個人包括瞌睡蟲都醒了。農場裡的場景,與就學時期上課打瞌睡被教官
斥責的畫面一模一樣,人們複雜與簡單的程度,無論於什麼時候都如此相似。但總會有一兩
個特別的人,令人感到期待。
「下午又刷了兩個小時的穴盤,小雞主管下班的叫喊聲再次響起,太陽西下的仰角還未達
四十度。下班時間早的有如天上落下的一份大禮,農場的工作型態把私人時間變多了,難怪
多年後網路流傳的成功之道:『成功的人作息時間為凌晨四五點至晚上八九點』,難怪我當
不了成功人士,時間多了卻盡做一些對人類社會毫無建設性的作為,像是千方百計接近女孩
這點事,不巧我與阿綠的日常行程總是錯過,阿綠不是碩士班有課、就是晚上餐廳打工,等
待與她見面比上班還難熬。
妳是不是想問洋蔥怎麼樣呢?我有沒有去找她?老實說,她的電話我不敢打,不斷說服自
己,情況一定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一定有人知道該如何解決,不過
,那個人不會是我。
甚至我常去散心的榮湖也幫不上忙了,原本厚重的湖水能平緩我的心情,如今只剩下混亂
。不去榮湖還有另一個原因,因為,我親眼見到了混亂本身。第一時間,令我震驚得久久不
能釋懷,世上能夠讓我感到如此失色的畫面並不多,這混亂的確打破了我對一般常理的判斷
,不斷思索到底是什麼因素導致的呢?
我沒能得出答案,再者,混不混亂其實與我何干呢?只能坦然地接受吧!
當我一轉念,一天拖著一天的死結,突然解開來了,我不再感到困惑或自責,不再為了別
人的事絆住了,心裡著實輕鬆不少。
那一天就像金門黃土飛揚的一天,乾硬的樹幹仍會冒出青綠的枝芽,我如往常走出巷子迎
接榮湖。簡陋的樹廊下,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巧圓的鵝蛋頭配上黑白相間的夾克,長版的粉
紅蕾絲裙襬左右晃動,等待裙襬只剩微風顫抖,我才停下腳步。
女方摘下頭頂的連身帽,男方輕柔地順開她夾蓋在衣領間的髮絲,兩個人並非如膠似漆的戀
者,反倒有相愛已久的默契。這是不曾預見的混亂,但,算是混亂美麗的版本吧。
阿城深藏的謎語終於解開了,我也懂得洋蔥遠方注目的眼神了,這樣的結局對他們來說都好
。於是我轉身,然後離開,想著這一幕之前的榮湖,自己的過去。」妳靈動的眼珠突然閃過
一道光,緊接著一口氣喝乾剩下的豆奶咖啡,移動臀部下的高腳椅,正襟危坐地看著我。
看來,妳也知道重頭戲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