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性向認同,要追朔到國小的年紀,確切來說,是腦部漸漸定型的小學一年級。
當然,那時候的我,腦容量還不足以承受世界所給的歷史文化,壓根不知道自己算是什麼
東西,該區分在哪一類的族群。當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是五年後了。在那個時候,夜的顏色
是看不見的黑,漆黑的讓人心慌。
那年暑假準備升小學二年級,住家附近的里民活動中心正式裝修完工,媽媽說活動中心放
了一些大家捐獻的二手書,沒事可以去看看,那時不愛讀書,但不知為何我還是去了。
小小的人在空曠無人的活動中心裡晃蕩,空間大的可以塞滿整間學校的學生與老師。
「誇張了嗎?可能是我身體太小了,才這麼覺得。」我乾笑兩聲,妳不屑地看著我。
這裡像被人遺忘的角落,周圍丟滿凌亂的雜物,生鏽掉漆的鐵椅,還有的早已失去它該有
的樣貌,像是在等哪一位有心人以道德的方式處理它們的身後事。換句話說,這裡形同廢墟
沒有人敢接近,或說沒人想靠近,大家寧願坐公車到遠一點、舒適、有秩序、有人味的圖書
館吧。
短頭髮,小矮個,單眼皮,沒有戴眼鏡,像個小男生,一個人穿梭在兩排高大鏤空的鐵架
裡,如閱兵般,檢視東倒西歪的舊書堆,短短的小手有一搭沒一搭地隨意亂翻,手指上沾滿
厚厚的灰塵。
那日藍天白雲,天氣非常好,是生機盎然的美好,好到讓我覺得世界是無害的,透明玻璃
大方的任陽光粒子穿越,空氣裡輕飄飄的粉塵,在自然光的照射下現形,我像是遊走在一個
沒有法度的世界裡,自由自在,不受打擾。
0.018秒是一剎那的時間,舒服的感覺,忽然被另一個感覺盤據。
一個白淨的小女孩,坐在書架後方的木桌椅上,我從長了灰塵的書堆縫隙中看到她;灑進
窗內的陽光照映下,她黑髮轉為淺培咖啡的紅褐色;微微的自然捲,顯得十分蓬鬆。她安靜
的一個人讀書,我不敢走過去打招呼,不曉得要說什麼,總覺得她與書本之間有更多有趣的
對話,至少比跟我對話有意思。
我隱身為鐵架骨幹裡的一條支架,只要我不動就不會有人發現,不動聲色做一隻變色龍。
她翻書,撇頭,重複好多次,我不敢數出聲音來,總共67次。
「如果我小心翼翼地偷看帥氣的小男生,我就是異性戀。
我看的是可愛氣質的小女孩,妳說,那我算什麼?」
『嘶~』愉悅的感覺讓我的腸胃不停蠕動,我集中所有的控制力在一點上。
『嘶~』小小年紀十分驕傲自己掌控括約肌的能力,收放自如無聲之屁。
『好想大便 』脫口而出的時候自己都嚇壞了!
『嘶~』縮緊肛門,憋著肚子絞痛,想跟她說話卻又不夠勇敢,兩股意識在大腦裡交戰,
令人沮喪的事發生了——便意悄悄勝出。感覺底下有什麼東西冒了出來,只好抱著滿肚子惡
臭的遺憾,夾緊大腿與屁股,含著斗大的汗珠,狼狽地從里民活動中心逃走。
「回想起來,她長得很像馬來西亞歌手李心潔,皮膚再白一點的李心潔。
我們選擇愛情/還是愛情選擇我們——李心潔《愛錯》。」
白淨的小女孩是我小一的同班同學,她是個聰明好學的小學生,文靜可愛功課又好,未來
一定會成為臺灣棟樑或出國深造的留學生,是師長們最喜歡的類型,也是當時我喜歡的類型
,時常幻想她教我功課,做我一輩子的家教。
她兩顆透亮的大門牙、清澈靈動的大眼睛與燦爛的笑容,笑起來很可愛很漂亮,尤其是缺
了一顆虎牙,些微的小缺陷讓她更有親和力,更像一個完美的人,令人情不自禁地接近。
「她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但那個夏日午後,我永遠記得,那是我對她最後的印象。」
二年級開學日,我遲遲等不到她坐在教室第一排的身影。
經老師宣布才知道她轉學了,我第一次感覺到心裡空蕩蕩的,讓人一點都不想說話,卻特
別想吃東西。
聽說轉學的原因,是因為校園旁的一座高壓電塔,許多位在中研院任職的高知識家長,擔
心電磁波會影響小朋友成長,而造成一波轉學潮。
如果我父母聯想起這件事,會不會將我的性向變異怪罪在危險的高壓電塔,與政府不夠深
思熟慮的政策上呢?那我豈不是在同性戀班級中長大的?但為何校園內男生愛女生的歌曲還
是常誦不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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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動性向認同,總要先有一位同性。
我曾就讀的學校都是男女合班,擄獲我視線有百分之八十是女生,她們獨特的髮香味,恍
若靜謐的晚間,初綻的夜來香,吐放的毒素令人上癮。但是,就讀女校的念頭從未劃過我的
腦袋,可能要歸咎於國中時期喜歡的女同學,讓我只想脫離一個個堅固的女生圈圈堡壘,或
許,是命運驅使我遠離她們,好讓自己想清楚性向這條路該通往哪裡?
還記得國中的時候,那名活潑外向的女同學,是怎麼成為我痛苦的源頭。
當一個男生喜歡一個女生的時候,會想盡辦法引起她注意,我也是,盡可能地捉弄自己傾
心的對象,小官,逗她是為了博取她的反應,覺得很有趣很好玩,好讓她與自己有所連結。
同學們之間有樣學樣,花招開始越變越多,掀裙子、偷摸正在發育中的胸部這種事都出現了
。
現在看起來很過分的舉動,在當時只覺得是在打鬧逗趣的小遊戲,只有在踩到底線的時候
,才知道玩過頭了,一種國中生不懂尊重女生的無聊遊戲。
我脫了小官深紅色的運動短褲,讓她在學校走廊上,露出媽媽買給她的蝴蝶結小內褲,丟
盡一個女國中生應有的自尊。她穿上褲子,哭著跑向長長的走廊,遠遠的離開我的視線,才
知道自己跨越不可逆的界線,愚昧地闖了禍卻不知該如何彌補,連一句道歉也沒有勇氣,不
屬於我的原諒當然也不曾有過,只能祈禱羞愧不堪的陰影,隨每天國文英文數學生物地理歷
史公民慢慢轉淡,正當我覺得嫌隙已經解除,又可以恢復往日時光的時候,小官在姊妹淘面
前問我:
『妳是不是同性戀啊?』同樣在班級外的走廊上。
下課十分鐘的學校走廊,像是展示羞恥的大舞臺,在臺上轉一輪,才算經歷過成長發育的
中學。
小官問我是不是同性戀這句話的時候,突然間,覺得她和一群姊妹淘,像巨人般居高臨下
,鼻翼間的兩個黑洞深不見底,聒噪的學生、不該出現在走廊間的籃球、貼標語的磁磚洗手
台、整條走廊硬生生地塌陷,我一個人在奇異點上扭曲變形,將被黑洞抽乾之際,渾沌懷疑
的聲音又播送了一回:
『同性戀,真的是我嗎?』
為什麼有一個可怕又不像臺灣本土三字經的字眼,同樣有侮辱人的感覺呢?同性戀一詞像
書法課的墨汁,不小心沾到我身上,弄得我滿手滿臉。墨汁可以用清水搓洗,弄不乾淨還可
以用肥皂清洗,即使有卡在皮膚紋理中的污漬,過了一個晚上也會自動代謝消失。但這次,
怎麼洗也洗不乾淨,怎麼用力搓也搓不掉;似乎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得背負『同性戀』的汙
點過一輩子了,見到我,就像見到一個正在長大成型的同性戀,可恥又卑微,就像爸媽的私
生子。
「我到現在都還不懂,她一個青澀的國中女生是怎麼知道這個專業的字眼?」
第一次聽見這個名詞,我十分驚恐,像凶神惡煞的爸爸拿著棍子,在遠處大聲嚷嚷要把我
的狗腿打斷,呼喚我過去準備領死,我害怕,但還是要往他那邊走去,我祈禱媽媽或哪個誰
,有比爸爸更強大的力量帶我飛離這裡。可能是我不夠虔誠,祈求才化為滄海一粟,被蝦米
不小心吞進肚子裡了,所以我只能活在不可告人的恐懼中,勉強維持一個人本來該有的樣子
。
我陷入漫漫長夜,說話變得小心翼翼,不敢主動與任何人談話,尤其是女同學,更別說是
跟她們一起玩,避免再一次沾染同性戀的汙點;我漸漸邊緣化,成為了班上的邊緣人,分組
討論或做報告的時候最痛苦了,大家都有固定的分組同學,而我已經脫離了原本的堡壘,一
名倉皇的逃兵,要進入另一個堡壘需要身分認證,我卻資格不符。
心中烈火開始燃燒,整天盯著這團火焰:
『同性戀絕對不是我 我為什麼是同性戀?我不能是同性戀!』
正式進入名為易怒的叛逆時期。更不可能彎下腰來暴露軟肋,洩漏心中的秘密,被人懷疑
是同性戀太羞恥了,我要把這個秘密埋葬於深處!絕不可以把我是同性戀的問題交給性情急
躁的家人,恐怕會有肢體或語言暴力發生,只會讓自己無地自容,連最後的地方都待不下去
。
滾滾流著相同的血液,緊密的羈絆,對彼此充滿期待,但是,期待是衝突、是傷害、是毀
滅,像狂風暴雨一次又一次席捲人生許多艱難的時刻;我是不是對家人太苛刻了?太堅持了
?太理想化?血脈的力量可能不足以讓兩個靈魂相遇,但也夠一生相互陪伴,雙方盡可能製
造生活裡大大小小的樂趣,以此填補兩個靈魂之間的空白;等到我們走到人生盡頭時,期許
自己沒有辜負對方的心意、期許自己在對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家人從來不是我慰藉的出口,我可以用很多理由塘塞:他們有事業要打拼、有弟弟要照顧
、有親友要維繫、有身心健康要保持、有股市要盯盤、有時間要填滿,太多重要的事需要他
們費心,以至於忽略家裡某樣東西變質了。
但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不正常、我是不被接受的人、我是異端未知的族群
,也不希望他們覺得生命已經夠困難了,怎麼會生到我這種孩子?或是對自己感到失望,親
手栽培的女兒居然是『那種人』。
除了校內那些必須經由父母簽名同意的事情,與他們可能會為我感到放心的事之外,我封
鎖了在校園裡發生的每件事,像是我受到老師同學欺負等等。剖開心向他們說明,需要很長
很長的一段自我消化時間,像牛具備有大有小不同功能的胃,儲存、反芻、休息、排氣、再
反芻、再篩除、再磨碎,歷經我將近十年的歲月,才能轉化成另一種語言向他們坦白。
所以我只能是爸媽唯恐避之不及的恰查某,弟弟才是那個需要他們掛心的粗線條。我沒辦
法像弟弟一樣,放學回家,紗門拉開後,書包都還沒放下,就開始劈哩啪啦訴說學校裡有關
他、無關他的所有事,甚至加油添醋,將校園裡的故事潤飾成他有利的版本,即使再糟糕的
當眾回嗆師長、打架摔桌椅,爸媽也會替他引渡或是責罰打罵,跌倒的傷與痛,當下立即獲
得特效藥,他放下書包,再度愉快起來。
當我受傷時,基因裡的防衛機制立即以怒火顛覆,我動拳腳傷害弟弟,動唇舌傷害母親,
我成功複製父親的憤怒模式,傳承他成功複製祖母的憤怒模式。還好,我沒準備再複製貼上
給下一代,畢竟人類複製歷史的能力,如此可怕。
最敬愛的人是父親,最憎恨的人也屬父親,在我的眼裡,鎮暴是他教育子女的方法,憤怒
之愛令他的臉色,由紅反黑,長了獠牙,彷彿對世界的溝通方式只剩下憤怒。這一點我揣摩
的相當傳神,從最忠實的家人評價得知:
『妳真的很像爸爸!』不是帶有驕傲的表情。
『我死都不要像他!』縱使我強烈排斥,一舉一動仍照著父親的樣子,刻劃得栩栩如生。
「人之所以討厭另一個人,其實,他討厭的是那個與自己相像的部分。所以,妳討厭的那個
誰,最討厭他身上的哪一個部份呢?
我呢,討厭父親一副知曉全天下大小屁事、別人通通都有問題、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模樣
,也討厭父親只要別人對他有一絲疑問,就以憤怒示人,權威不可侵犯的姿態!」
家人雖然不是我理想中的樣子,但他們會變成另外一種理想。只要知道他們健康的在那裡
,心安的感覺就在,這是年紀到了三字頭,才有的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