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爸靈堂設在哪裡?」
當我想遠的時刻,P的訊息又撞了進來。
我看了時間,啊,竟然已是一小時過去。
那時的時間就是這樣過的:
待在靈堂,看還有哪些告別式相關的後事需要辦的,
沒有的話,便一天兩次為老爸誦經助念,焚香換洗臉水,
陪前來上香的親友們聊聊天,或是折折蓮花,
不然就靜靜地看著老爸的遺像,細細感受著所有的回憶,與心靈的平靜。
往往這樣一天就過去了,那段時間難熬,卻是最思考人生、也是心靈最沉澱的時光。
「幹嘛?」我沒好氣,對,我還記恨著P剛剛的「喔」跟「嗯」。
「到底在哪裡?」我可以想像P一臉不耐,「快說,我在高雄了。」
「?!」我愣住,「妳在高雄?」
在高雄?她在高雄?她不是在上班嗎?
「快說!妳這個大笨蛋!」我幾乎可以看見她在我面前怒吼的模樣。
「A醫院地下一樓。」我趕忙如實回答。
那就是她與我家人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我沒有料想過這天會就這樣到來,在那之前,我跟P甚至沒有討論過這件事。
嗯,說來慚愧,其實我從未對親友出櫃過。
唯一知道的親人是我的姊姊,除了父母外,其他的親人完全不在我考慮告知的範圍內;
而我的好友很少(譬如Yang),只有兩三隻小貓,她們也是圈內人,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相當感謝她們,帶給我莫大的支柱與勇氣。
而對於從未出櫃這檔事,我也沒有什麼罪惡感,
我選擇不出櫃,是因為我認為沒有必要。
畢竟,愛同性已經很辛苦了,為了保護這段感情而欺騙甚至隱瞞家人,
我認為不需要有任何的罪惡感。
如果家人是擺明不能接受妳愛同性,而他們又不會主動逼妳承認,
對我來說,隱瞞與欺騙,只是維持彼此間平衡的一種手段而已。
親友最終都會離我們遠去,往後的人生還是要自己過。
很感動我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台灣婚姻平權落實,
我曾經以為要等我六七十歲才等得到這天了呢,
所以,人生還有好多驚喜,如果自己與親朋好友都沒有做好準備,
何苦糾結在出櫃這個點上呢?
我不知道P是怎麼想的,只知道她也是選擇不出櫃的。
記得剛交往沒多久,我曾經試探性地問她:「妳有跟家裡出櫃嗎?」
她本來兇兇地回我:「出櫃是什麼?能吃嗎?」
然後思考一下,「我媽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了,我只想好好照顧她,
出櫃什麼的,真的很重要嗎?如果妳想找已出櫃的,那我應該不適合妳。」
所以,我們便這樣默默地交往了六年多。
不出櫃等於躲躲藏藏嗎?更等於當藏鏡人嗎?
很感謝當時的我從未這樣想,而P也從來不這樣說,
於是我們便安安穩穩地交往了六年多。
其實除了前期的磨合很折騰人,但所幸我們度過了磨合(說來還真敬佩我那時的執著),
後期的我們相當平順——甚至連分手,都很平和。
啊,又說遠了。
我很驚訝P竟然會特地請假前來上香。
原來她在訊息上喔喔嗯嗯地敷衍我,是忙著在跟公司臨時請假;
而後續沒有任何訊息來,是因為她正開車趕來高雄。
以我對她的了解,訊息裡那句「請節哀」,大概就是她的極限了;
沒錯,以她過往的樣子,她應該頂多言語上表達關切之意,
然後繼續上班,一切生活如常。
所以,當我看到她的CR-V如此真實地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真的是太無法置信了。
「車停哪裡?」她搖下車窗。
三日不見,竟覺得有些陌生了。
她還是一樣亮眼,那頭黑長髮綁了個簡單俐落的馬尾,
我注意到她把每天必戴的假睫毛給撕了,每天必擦的口紅也抹去了,
一身黑,就這樣淡雅地下車,站在我面前。
在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時,她一隻手撫上了我的頭,像大姐姐那樣。
我一愣。
「乖,沒事的。」她溫柔地說了句。
那大概是她對我說過最溫柔的語句了。
乖,沒事的。
我一秒紅了眼眶。
「靠,妳別哭喔!」她驚慌地說,「妳哭了我就不理妳了!」
「……。」OK,我的眼淚馬上縮回去了。
我帶她進到靈堂,內心七上八下地看她在我家人的注視下,給我老爸上香,
她不知道跟我老爸念了些什麼,才把香遞來給我,由我放入香爐。
上完香,老媽很親切地招呼她坐一下,
聽聞我在台南受她照顧良多,對她態度更是友善。
她們談及了P在台南的工作(我本來要P謊稱是我同事,但她沒有理我),
也談及怎麼認識我,又為什麼我跟她會這麼好,
談了她在台南的家人們,也聊了台南的風土民情如何。
聊到最後,老媽也開始跟她分享高雄其實也不錯,
以後有空歡迎來高雄坐坐,也可以來找她聊聊。
是的,當我看著老媽那深鎖幾天的眉頭,竟慢慢地舒展開來,
甚至牽起P的手,開始要說我小時候的糗事時,我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除去講到她的專業或是訓我話,P在我面前就是懶得講話的一個人,
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在嘰哩呱啦地說,她就偶爾做個點評、吐槽或潑冷水的動作而已。
我還真忘了,在大名鼎鼎的外商公司裡,
可以年紀輕輕就坐上小主管位置的她,口才一定不會差到哪裡去。
看著我那怕生、拒外人於千里之外的老媽,
在經歷了深沉撕裂劇痛哀傷的五天沉默後,
終於眉開眼笑起來,讓我本來措手不及與哀傷交錯的心情,也忍不住跟著鬆放開來。
一向重視隱私的老媽,那天破天荒跟第一次見面的P談了好多我們家的事,
也說了好多我老爸的事以及我的各種糗事,
P微笑著聽她說話,一邊適當地補上幾句話,讓老媽聊得更開心、更入迷。
看著她們就坐在我面前,如此自然地親暱互動著時,我一時之間恍惚了:
如果,我跟P可以走到最後,這樣的場景,是不是就可以常常看見了呢?
如果可以這樣一起生活著,又該有多好呢?
一轉眼,兩個小時就這樣過了。
要不是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來詢問送花事宜,我想她們可以一路聊到天黑。
P並不是第一位來上香的訪客,但她卻在那時出乎我意料地,
像顆溫暖的太陽,照亮了我們那哀傷沉重的氛圍。
P離開後,老媽跟我說了句:「她人很不錯,以後可以多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