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走啦。」
在那天之後發生的事。
「妳......什麼時候要走？」
── 不要走。──
應該說出口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到了嘴邊就彆扭的停下。
「等妳抽完這根煙吧。」
她默默走到我的身邊，我起身，仰頭望著比我高了半個頭的她，白衣黑裙，
潔淨的制服仍未繡上名字。
迅雷不及掩耳的，她左手把我的菸奪去，用拇指和食指，捻熄了那根菸，
右手直接抱住我，給我一個深長的吻。她的手揉皺了我的碎花長裙。
2
在這裡待上太久，某些事會逐漸失去知覺。
例如：十幾年來從未間斷過的相親。
戴上珍珠耳環，一顆圓潤大方的珍珠周圍鑲著金色水鑽，服貼著耳垂，
看來十分溫柔典雅。
父親說，那就是他當年遇見母親的樣子。
──雖然那時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但我知道一見到面，我就喜歡上她了。
從此，純情的父親，對於「相親」有著固執的迷戀，
認為他的女兒一定也會像他們一樣，擁有一段一見鍾情的愛情。
這種偏執，在母親過世的第一年，依然存在著。
──那個街口王先生的兒子，在妳母親過世時，聯絡了市區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
送輓聯什麼的，幫了我們很多忙。人家這幾年想回國定下來，和他吃個晚飯吧。
「好，我下課就去。」
3
這間學校出來的孩子，都是像我一樣，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好孩子。
「最近不是很流行什麼交友App，妳也來玩玩看嘛！」
「不要吧，我們明珠這麼單純，萬一碰上壞人怎麼辦？」
「而且她的心思都在工作上，人家搞不好覺得她很無聊，嘖嘖......」
「也不知道校長的女兒到底是有多忙，血統這麼純，誰敢麻煩她啊。」
我從未離開過這些耳語。
頂多就是到天台上抽個煙，看看天空。
這是少女時期就養成的秘密習慣。這裡是我少女時期就擁有的秘密基地。
風起，裙擺飛揚，鐘聲響起，該下樓了。
我卻在樓梯轉角的鏡子，看見半個人影穿過鏡面上青綠的汙斑。
「誰在那裡？」
我出了聲。
想當然的，沒有人回應。
4
如同第一次見面，她匆匆的走進教室後方，最後一張窗邊位置坐下。
那張椅子自從她離開後，沒有人坐得久長。
「妳不是要走了？」
「我來看妳。看看就離開。」
她離開了。我追著她，一路追到了村口的加油站。
「老師，妳這樣突然從教室離開，同學們會很困擾吧。」
她似笑非笑，瞇起眼睛看我。
「妳......還給妳。」
我從胸前口袋抽出紅筆，筆上刻著她的英文名字。
「不用了，妳留著吧，反正總有一天，妳會用到它的。」
那妳要成為一個好好的設計師，開妳自己的個展啊。
那妳要把下一間學校好好的讀完，不要連高中學歷都沒有啊。
那妳......
直到她消失在車陣中，空氣中只剩下汽油味，
我的聲音還是消失在廢氣裡，還是沒能說任何一句話出口。
5
雖然那時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但我知道一見到面，我就喜歡上她了。
雖然那是在一個、不適合喜歡上她的場合。
那天早上，我才剛走進教室，沒多久，
她便逕自拉開位子坐下。
「同學，妳走錯教室了嗎？」
三年級下學期的後母班。
原則上，這個時間，班上不太可能出現新同學。
「三年甲班啊，我走錯教室了嗎？
「還是我應該，走到教室正前方。我們重新來一次。」
她邁開步伐，穿過座位，走上講台。
像是一陣風，吹起了少女的及肩短髮。班上小女生全都看傻了眼。
「大家好，我是新來的轉學生，我叫黃金葛，大家可以叫我Ivy。」
「......妳是說，窗邊那個黃金葛嗎？」
班長怯怯的舉手發問。不知不覺，這裡變成她的場子。
「對呀！」她咧開笑容，「或是妳們可以叫我Grace，或任何妳們喜歡的名字。」
「好，那麼......金葛，妳回位子上坐下，我們開始上課了。」
班上女孩紛紛冒出忍笑的神情，此時我還沒察覺到什麼不對勁，
「老師，妳確定要這樣叫我嗎？好吧......」
我臉紅，身子感覺有些僵硬。
她卻像一陣風，若無其事的，拉開椅子坐下。
空氣中飄起了初春的青草香。
下課，班上女生馬上將她團團包圍。
「妳看起來年紀比我們大了一點，妳是休學嗎？」
「妳的英文好標準，妳從國外回來嗎？」
「妳為什麼要叫黃金葛啊？」
── 我爸中文不好，他隨便取的。──
「妳的手指好漂亮喔。」
抱著課本，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老師，她跟妳一樣，都是新來的耶！」
「噓！怎麼可以這樣說老師，這樣很沒禮貌......」
我從未離開過那些耳語。
回母校任職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自己未來幾十年的人生，會長成什麼樣了。
6
「有沒有人說過妳抽煙的樣子很性感？」
──當然沒有，妳覺得有人會看過我抽煙嗎？
「看什麼，有什麼好看？沒看過別人抽煙？」
「看過啊，但沒看過這麼好看的。」
我白了她一眼，順手遞了一支給她。
「我不抽煙。」
「這樣啊。」
「沒想到像妳這樣的人，也會抽煙。」
「因為我是老師嗎？看起來又這麼的......正常。」
── 是啊，正常。──
「沒想到妳不抽。那妳可以走了。」
她挑了挑眉，「我不走，我就坐這兒，看妳抽。」
「妳不會討厭煙的味道嗎？」
「我討厭其他人抽煙。」
──但妳不是其他人。
在風裡，她的聲音如此動聽。
「為什麼喜歡抽煙？」
「妳不覺得，飄在空中的一縷煙，它很自由嗎？」
「喔......」
──所以妳不自由。
──妳覺得我連選擇出生地、工作和伴侶的權利都沒有，我自由嗎？
7
──我只是來看妳到底為什麼每天早退又遲到？
「擺攤啊。」
夜市裡，她理直氣壯的回答。
「妳挑一個妳喜歡的。」
她張開的傘架上，有各種造型的髮夾，大部分都是那種形狀誇張的、毛茸茸的可愛動物，
小女生喜歡的款式。
我皺了皺眉。
「不喜歡啊，好吧。」
「等等。」
「妳最後挑了什麼？」
「這一個。」
她勾起了唇。
她常笑，對班上的女孩子有魅力的笑，對走廊上的男師長有禮貌的笑，
但總不覺得她是發自內心快樂所以笑。
她在我面前，反而不常笑。
難得笑起來，卻都是這樣淡淡的、邪邪的，看似敷衍，
卻在唇角溢出一絲喜悅的笑。
「妳眼光真好，這是我親手做的，全世界只有一顆。」
那是一顆血紅色的心臟。
上面還佈著動脈。她把它做成髮夾。
過分寫實了。
「全世界只有一顆的東西，妳把它放在夜市裡，和一堆廉價品賤賣？」
「期待有緣人啊。」
我瞪了她一眼。馬上將那顆心型髮夾搶了過來，握在手中。
「小姐，付錢啊。」
「妳賣多少？」
「這顆心，無價。不賣。」
「妳......」
──不賣的東西，妳幹嘛拿出來擺？
──沒有人真正想要出賣自己，我們最後還不是都被擺在貨架上？
「本來是想送妳啦，但妳就這麼霸道的搶了過去，
說什麼也要讓妳付出一點代價。」
「所以？我該付出什麼？」
──想要得心，拿心來換。
8
「妳知道聯絡簿要拿給家長簽名吧？」
「我爸出差不在家，我找誰簽名？」
──妳媽媽呢？
差點就把不該說的話，說出口了。
被我叫到講台前的她，無辜的看著我。
全班同學也跟她一樣，用無辜的眼神抬頭看著我。
──老師，不要為難金葛啦，她人見人愛，妳卻那麼討人厭。
──老師，新官上任三把火，妳只能欺負跟妳一樣菜的人，這樣很威風嗎？
「那我可以回去了嗎？」
「等等，我給令尊留個話。......啊，我沒帶紅筆。」
「喏。給妳。」
在身上四處翻找不著紅筆的我，紅著臉接過她的筆。
她又勾起唇，浮起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9
「我喜歡妳綁起馬尾的側臉。」
──為什麼送這朵雞蛋花給我？
「來，我替妳綁上。」
許久未聞她的回應，我忍不住轉頭：
「......妳不是要綁上，幹嘛把髮帶剪了？」
──這樣可以綁久一點啊。
她沒說話，只輕輕撈起我的頭髮，替我纏了一圈又一圈，最後細心的打上了結。
──女孩們說的對。她的手指真好看。
──從此再也不留短髮。
──妳很久沒去天台抽菸了？
她在我耳後，輕聲問道。
──嗯，怎麼了嗎？
──我以為妳......沒事。
為什麼攀了緣就不說話了呢？
「Ivy，妳......」
「有了這朵雞蛋花，妳到夏天就會記得我了喔。」
10
我把她留給我的那支紅筆，抽去了心，
把煙好好的收在裡頭。
她不知道的是，
那根煙，就算在夢裡，我也從沒好好抽完過。
同樣的夢境，做了十幾年，
每一晚都有續集，每一晚，都發現衣衫被自己扯得凌亂，
胸前的扣子，卻怎麼也解不開。
我輕輕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
確認那些話都還在耳邊，而不是只留在自己的記憶裡。
「對方臨時有點事？好，我晚點再過去。」
掛掉手機，看著新安裝的交友App跳出通知：
您附近有一則新的交友邀請。
戴著那對珍珠耳環，我去看了她的設計展。
「妳不覺得老氣嗎？」
「我父親很喜歡，這是我母親送給我的禮物。」
她沉默了一會，
「有點土，但是全世界只有這一對。」
── 替他們戴上首飾，那是我們和親愛的人，最貼近的時候。──
她掛在牆上的那幀笑容，比過去更加專業了，比從前更溫和有禮，
──讓我一度以為，她真的開心的笑了。
但可以確定的是，她書寫這張設計理念小卡時，
是真正快樂的。
照片正下方，有一個小小的玻璃展櫃。
裡面展示著各種草圖，有的還新、有的已經泛黃，──包括了那顆心臟──。
──那僅僅一張鉛筆在計算紙上的構圖，
沒有落款，沒有署名，沒有紀日，卻依然鮮活的、像是正在跳動著。
櫃裡最底，還壓著一張彩圖。
我不自覺的伸出了手 ── 確認那顆心臟，還在我的腦門上。
那個玻璃櫃裡唯一的彩圖，是一個女人側著臉，在天台上抽煙。
畫裡有風，風將女人的裙擺、煙圈和髮梢，
吹往了天空的方向。
她的中長髮微捲，束起後撥放左肩上，髮束上別著一朵雞蛋花，
花心裡，有著淺淺的桃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