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大概是在
開始可以騎著摩托車到處跑時
有次載著小均騎在民族一路上
看見了路邊一個招牌上寫著
女人女人三溫暖。
女人女人三溫暖? 我們唸出那排字句
曖昧笑著猜測店內營業內容。
始終沒有勇氣進入詢問消費方式
印象中似乎是深或暗紅色的招牌。
後來有次我交了個女朋友在新竹
她好像十四歲的樣子
我大概二十歲吧。
她的家境優渥
成績優異
但因為還是個孩子
我們交往半年
見面不過三次
總以電話簡訊
交換實質書信日記來往。
如今回想
那麼困難的愛情
我當時怎麼會想要呢?
記得某次見面
我臨時北上
見完面後就要天黑
我沒有安排過夜的地方。
當時的手機好像是motorola的小海豚
沒有網路可以使用
更不用說在陌生地尋找旅館。
我在街上隨意走著
進入一間餐館吃飯
吃完後笑著問老闆娘可知道哪裡有便宜旅館呀
別太貴的
我沒什麼錢。
老闆娘喜滋滋地找出一張優待券遞給我
說是她多得的
妳出了門口啊往那邊走個十來分鐘
再往右大路口走一陣
便能看見啦
這張優待券可以讓妳免費在那邊過夜
Enjoy.
老闆娘笑著對我說。
我走呀走著
不太確定自己是對的
或錯的
或是迷路
但很高興。
中途因為迷惘
向一名男子問路
男子便提議載我一段:
妳…信任我嗎? 我能順路載妳到那附近。
我看他生得誠懇
便坐上了他的摩托車。
只是後來都是大路
我說擔心遇到警察見我沒戴安全帽
害他收罰單
於是我們便道別了。
抵達優待券的店門口
仍是不太明白自己到了什麼地方。
接待的女子指示我在何處更衣
何處領浴衣
我知道我身處一家三溫暖
但不知三溫暖是什麼地方。
更衣時嚇了一跳
因為那是一個完全開放式的空間
所有女性走到自己的櫃前
便直接脫光衣裳
全裸地前往下一個不知何處。
我只好也脫衣服了
光溜溜地夾緊腋下縮著肩膀撫遮乳房跟著走去
只見一個寬闊的場域
是熱湯。
我將身體泡進熱湯裡
彷彿這樣便能為我遮掩些什麼。
這裡的女子自然全是裸的
大部分都約莫是我母親的年紀
因此我好像也沒什麼好害羞的。
也有少數二十多歲年輕女子
體膚柔滑 姿態優美
我瞧了一眼
不好意思地別開臉。
雖然大家都沒有穿衣服
但憑各人的面容 氣質 談吐
大概也曉得了這是一個高級消費處
不是當年時薪只有八十元的我能輕鬆進出的。
想來那位餐館老闆娘真是好心腸
她說
雖然沒有獨立的臥室
可是也有自己的隔間床可以讓妳睡得安好
妳這個旅人就好好在那裡放鬆吧。(笑)
這裡真有趣
有按摩間
有網咖
還有餐廳可以點餐
興許還有小酒吧呢。
但我又窮又累
泡了幾次熱湯後
就鑽進小床睡著了。
那次和當時的女友是第二次見面
好像只見了幾個小時她就得離開了。
我仍然不知道
為什麼當初的我要緊緊抓著那麼困難的愛情。
父親曾問我
她那麼小
她有什麼呢
她能給我什麼呢?
我回答不出來
我說她讓我感到很幸福
讓我覺得我不是一無所有。
我答得心虛
因此他的問句一直刻印在我心裡。
十多年來我從不曾再次這麼問過自己
往我方向走來的這些人究竟能給我什麼。
但是近年來我卻開始忍不住這麼問我了
我應該問嗎?
當時的女友後來用學校的公共電話和我分手了
因為我們的關係被她母親發現。
我們被發現的方式很有趣
因為她母親察覺了她近期的異樣:
總是忽然甜甜地笑出來
有時靜默不知思索著什麼
總是收到神秘的包裹
也曾聽過她在房裡嚶嚶哭泣。
因此便取了她的照片給一位神婆看
神婆說
她在女友的心裡見到了我的樣貌
看見了我是一個如何性格的人
我們在一起 都做了些什麼。
我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分離
扔下當時無聊的打字工作
躲在地下室停車場哭。
有了那次的經驗
我大概也就知道女人女人三溫暖裡面是什麼畫面了。
我和後來的女友去了兩次
但仍不太習慣裸身
再也沒有去過。
年紀漸長
和小均固定的話題其一
是忙碌的我們該如何抓取時間
一起去按摩店放鬆筋骨
再也沒有人提起酒館了。
時光啊時光
我們都變了。
明日冬至
母親說今日要給我做些補品吃
因此下班後騎車的路途便不同了。
好久沒有行經民族一路
竟已不太記得路上風景。
高架橋已拆除
暗紅色的招牌也消失。
我想起那個十四歲的小女孩
想起我當時憤怒但怎麼樣也丟不掉的她的日記本。
她說親愛的
我真心愛著妳
希望妳愛著我的時候也是快樂的。
她能給我什麼呢
她那麼小
我曾因為她實在太小而提出分手
換來的只是她泣不成聲與我的心軟懊悔。
她給了我什麼呢?
她把她最初的青春愛情都給了我了
陪我走了一段困難的時光
我還有什麼好抱怨呢。
她的日記本躺在母親家裡
我曾經的臥室儲櫃深處。
我極少取出來翻看
但每當看見那句我愛妳
每篇日記都是非常真切誠摯的告白
後來的愛情
再也難有那麼單純的初衷了
我們要的啊是越來越多
即使其實是越來越少的
也越來越困難
我知道的。
我吃下了母親煮的湯圓
端著碗歪頭問她:
是不是吃下湯圓我就等於滿四十歲了呀? (眨)
母親笑看了我一眼: 妳不吃也是會四十歲。
我放下碗 鄭重肅穆地說: 我不要。
母親也學我: 那我也不要。
我們相視而笑。
哎呀 本來才那麼稚嫩的小姑娘
怎麼一會就這麼大了。
我說是呀 妳看我以前生得多俊美。
母親說 妳現在也是很俊美。
是齁。那還不快介紹幾個妹子來給我愛一下。
四十歲呢
終於四十歲了
這可是我二十歲時一直企盼的年齡。
我現在擁有的東西
都是當時的我非常渴望 且離我非常遙遠的。
我追逐了很久 擁有了很多
可是我卻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什麼也不害怕
自由自在
走在陌生路口也不覺緊張的少年了。
我在這裡
在各地
遇到了很多關懷過我的人。
從不曾好好地道謝或道歉
因為我總是那麼慌亂
總是說不完。
我很謝謝妳
如果妳曾安慰過我。
也謝謝妳
如果妳曾傷害過我
我也感激妳的用心。
如果我曾讓妳哭泣
請相信我
有過那麼幾個夜晚
我也曾為我的殘忍難以成眠。
冬至快樂。
https://youtu.be/E7DEd19sN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