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校慶時,校園進了制服外的顏色。
陳妍妍走進距離要二十年的校園,新刷的牆乍看要揮發出油漆味,
其實也是舊了的,雨滴拖曳下像沾了睫毛膏的淚漬。
穿著與妝容可以猜階級,藏年齡。陳妍妍畫了素顏妝,遮掩熬出來的黑眼圈,
把眼底斂光那點世故精明收起來。
校園不適合現在的眼神,不適合短暫的回顧。
她走進校園,長廊旁的老窗綠漆斑駁,灑落石地前那光還懸著幾點塵埃。
穿運動服的學生,手臂飽滿膠原蛋白地蹦跳而來,介於成熟與不成熟之間那個嗓音。
陳妍妍還是會想起那個誰,她今天騰出時間來的目的。
2.
坐在樹蔭下,葉令和看那紅土沙地填平成充滿彈力的PE地板,
那個塑膠味早早散了,風卷來青草氣味,還有點塵土的潮氣。
葉令和瞇著眼睛,長而翹的睫毛就撩過眼,看著是驚鴻掠湖,
陳妍妍還是感覺那點漣漪捲著光點在心頭明滅。
她們坐在樹蔭下,看著操場上學生跑過。
陳妍妍從她的提包裡抽出一份文件遞給葉令和,葉令和回以笑靨,
眼角的細紋,彎起的角度還有帶著甜味的酒窩。
笑是真的,清冽而尖銳的甜美不再,疲憊感卻讓葉令和更溫婉。
都當媽了,能不溫婉?陳妍妍自問。一陣風捲起枯葉,摩擦聲薄而空洞。
3.
籤詩是張白色的紙條,一滴水落上去,水漬暈開,一個「愉」的心部起了毛邊漸漸扭曲。
十八歲的陳妍妍,手底捏了那張籤詩,上面寫:
「龍虎相隨在深山 君爾何須背後看 不知此去相愛愉 他日與我卻無干」
夏日蟬鳴喧囂,她就要離開這片土地,有些話還沒有說。
手機響了,她滑開手機蓋,應答著她好了、可以來接、行李在房間。
掛上電話,她還是盯著那個螢幕。
那時螢幕的解析度還不太好,那時的字還有格狀的粗糙。
「令和」那兩字讓她的指尖在鍵盤上摩擦,始終按不下去。
之後的兩週,天氣都好。葉令和看過斑駁的老窗,天空澈藍,雲是薄紗,
飛機劃破藍天,留下兩道白色的痕跡,遠而渺小,
窗前的圓雀輕盈跳躍,她開始看著那隻小鳥,跳著跳著就飛遠了。
她旁邊的座位空的。就要考大學,就這麼臨時。
她還記得陳妍妍眼底閃著光,趴在桌上,匆匆望她一眼,
待她轉過頭,陳妍妍就又趴回去,而後她就戳了那瑩白手臂一下,
陳妍妍才老實端坐,一副認真看黑板的模樣。
陳妍妍離開前沒約她見面,就只是一個簡訊說要移民了。
她覺得沒什麼,網路聊都可以的。
但之後她沒有再收到陳妍妍的消息,好像她們挽著手在校園裡晃蕩的時光不曾存在。
她有點生氣,更不願意再主動。
除非陳妍妍自己找來,否則她不要主動找。
每當天氣好,想起這一個人,她有無以名狀的悶。
4.
陳妍妍一直看著葉令和,但也不試著聯繫。
她曾經寫了一封情書,情書帶來重新安排過的路徑。
照安排,她可以念完大學跟碩士,而後辦場世紀婚禮,
而後怎麼生活就隨便,家族產業的事完成了就可以了。
她後來在A國念大學,而後有些際遇,鑽進金融市場。
鑽著鑽著,她找到漏洞,等了夠久,那個屬於她的安排,安在別人頭上,
而她終於可以安排自己安排他人了,才好不容易抽出時間回來。
話說是安排別人,依舊是那一鏈又ㄧ環上的節點,入了一個網,彼此牽動甚至牽制。
她一直知道葉令和,在她不能參與的世界,
念大學、戀愛、實習、念碩士、工作、結婚、生子、離婚、
進入競逐上層位置的卡位戰。
她們回到校園,坐在樹蔭下,葉令和不知道的是,她想爭取的位置,
不是她的、也不是她的競爭對手的。
陳妍妍不適合說,只能送上了一份更好的禮物。
葉令和笑得很甜很溫婉,但那種位置的廝殺下也不可能又甜又溫婉。
她們聊了很多,葉令和補充了她所不知道的細節。
那些傷心的細節,或開心的關於有小孩的新奇跟快樂。
就一個下午,她們坐在樹下聊天,天是藍的,遠方的雲層如紗,
遠看總是青春美好的。
手機再響起,陳妍妍該趕下一個行程了。
她笑著說再見,行前葉令和擁抱她一下。
她曾經渴望過的柔軟懷抱,還有淡淡草木香,而今多了層奶味。
可能是夜裡的嬰兒的氣味。
人跟人道別會客套地說,下次約,有沒有下次是個薛丁格狀態。
5.
在公司同事的驚訝目光中,葉令和辭職了,
再跌破眼鏡地葉令和去了政府支持的產業龍頭。
若早知葉令和有這層關係,有很多事會不一樣。
例如張生,他就不會那麼乾脆地離婚,只要了共同居住的房產就讓出監護權。
當葉令和接到張生電話時,她在看新工作的報表,嬰兒還在保母看顧下咿咿呀呀。
說不到三十秒,就掛了電話,葉令和垂著眼,太陽穴一抽一抽的。
氣憤不是因為在意,只是痛恨自己的錯誤一再蹦到眼前。
她竟然跟這麼噁心的男人睡過,還生下承載這等噁心人基因的嬰兒。
嬰兒房傳來的聲音頓時讓她無比厭煩。
她帶著報表,收拾簡單的行囊,去隔壁的飯店租了長期的房。
她回了訊息,告訴張生,監護權他想要就要,要錢就照一般行情給,探視權她也可不要。
而後張生不再回覆,每個月扶養費也斷了。
葉令和直接找了律師告張生,才知道張生原來出了意外,在家休養了幾個月。
日子又如城市的河流緩緩出海,遠看著,映著金色餘暉的銀白絲帶。
6.
陳妍妍從玻璃帷幕望出去,底下的車水馬龍看起來很緩慢。
她飛了好幾個月,好不容易再回到這片土地喘口氣。
很快地,帳單就上門了。她端起笑容,應對這草莽氣息的朋友;
或該說這是「對帳」,不大委婉地問著某宗土地的事情,
又再提了哪件這朋友順手一幫的小事。
她又想著那個薛丁格的下次再見。
一個產業大老的娛樂聚會上,她透過身前這對夫妻的肩膀,看到葉令和。
她還是沒有走過去,這對夫妻值得她多聊幾句。
若這是個電玩,每個人的腦袋上應該都有個價值,每個人值得她花多少時間。
葉令和的數值卻是亂碼。
她喝酒後,臉色越來越青,走去陽台。
一旁,葉令和端著溫水正在喝,她側眼笑了笑,聊著要不要等等溜出去吃宵夜。
蟬鳴陣陣的夏日,他們也曾經溜出校門去吃冰。
陳妍妍笑了,眼底閃著遠方圓月的光,溫潤皎潔。
7.
這座城市的夜生活比起往日蕭條,她發現幾家記憶中的老店已經收了。
剩下幾家,也許老人家身體已經差了,不能讓客人久坐。
葉令和問她,要不要乾脆帶自己喜歡吃的,回她家吃。
陳妍妍有些意外地看著飯店,葉令和挑眉,說了她最近喜歡住飯店,
不用收拾打掃,裝潢膩了又可以換一間。
陳妍妍沒說什麼,傳了訊息出去,跟著葉令和進她的租房。
飯店的房總是簡潔舒適的模樣,但不能有人氣。
她們坐在靠窗的沙發,一人抱著一個枕頭,城市的燈火斑斕,
好像像他們剛剛屢遭店家拒絕的蕭條感不存在。
又或者,這城市已經進化了,彰顯人都要生活而不是24小時工作著。
但陳妍妍手機響了,她那雙笑眼僵了一秒,跟葉令和道別。
陳妍妍留下淡淡的玫瑰花香後調,聞到柔美的甜迅即沈澱,
飯店自有的薰香侵蝕偶來的人氣,葉令和突然覺得寂寞。
陳妍妍有一雙小巧的笑眼,在黃光下瞳孔接近琥珀色,
描了眼線,上妝後多了貴氣跟凌厲的氣勢。
就是望著她,那雙眼彎起來,盛滿細碎的水光,她有些懂卻不想太懂。
候鳥往復,她期待下次再見。在白紙上畫上兩個點,
距離的空白讓他們有話可說,有見面的理由。
8.
新聞上有一幀照片,陳妍妍笑容溫婉,依偎著一個外國男人。
這是一則外國的八卦新聞,只因為那男人是某個新崛起的科技公司老闆。
葉令和心底沉悶的,她看到盛大婚禮的報導,卻沒接到邀請。
或許她會錯意,她只是陳妍妍生活裡最外緣的一個人,說不上是朋友。
突然湧起一股幼稚的惱怒,催她刪了陳妍妍的聯繫方法。
可她深呼吸,望著辦公室簡潔卻不便宜的裝潢。
若在心底設下柵欄,刪不刪根本無所謂。
陳妍妍在大床上,一旁是她的丈夫。
性的本質或許是控制,而控制與被控制是錯覺。
男人總以為他掌控全場,在興奮與滿足時刻,看不到他周身綿密的蛛絲。
她的丈夫是她跨足新產業的合作夥伴,她順理成章地接受了追求。
在男人進入自己的時候,她想著,如果是葉令和就好了,
但葉令和不會碰她。
她又想起年少時拿到的那張籤詩,或許她就是得不到想要的。
9.
時隔五年,葉令和發展越來越旺,幾個合作談到了A國,去A國出差。
剛下飛機,新聞推播上來,鋪天蓋地的,那個已經成為科技巨擘的男人,
他外遇、離婚的新聞。
她蹙眉,忍不住在久未聯繫的那框輸入訊息。
不久後她接到了電話,約好了再次見面是哪天。
深夜陳妍妍按了門鈴,許久葉令和才開門。
時間晚了,葉令和才卸妝,看上去卻比前幾年年輕。
有錢使人年輕,陳妍妍了然地微笑,她也是。
葉令和那雙眼依舊是千言萬語,她看了就知葉令和想說什麼,
就像這些年她們沒有斷聯、依舊見面,像是候鳥般在秋冬相會。
陳妍妍笑了,拼湊出這樁婚事帶來的事業好處,
但終究是她不可能滿足前夫想擁有後代的慾望,那她也只能放手了。
她又調笑,我要的也是得到了,我也沒什麼損失。
突然,葉令和有種疼痛感,聲音很輕地問,為什麼婚姻可以做交換?
陳妍妍淺笑,岔開話題,縮在口袋的手卻在握拳。
陳妍妍的身形又更單薄,在飯店昏黃的燈光下,臉色卻還是有種蒼白感,
似乎太陽一出,就要消散了。
起了這個念頭,葉令和湧起一股慌張,又是憤怒的,
但陳妍妍的表情卻又是那麼節制有禮的。
「我該走了。」陳妍妍那雙笑眼又彎起,水波艷瀲,眉頭輕皺。
她突然覺得,陳妍妍很孤單。她以為積了好幾年、以為放久了以為散了的氣,全湧上頭。
每一次,就有這麼一個人自作主張,話不說清楚地消失。
眼裏那麼多都是她、懦弱得什麼都由著她,卻敢對自己做出狠事。
到底是狠還是懦弱她都看不分明,但她很清楚,
若是她不說她不再觸碰,或許陳妍妍不會出現了。
「妳喜歡我。」葉令和氣勢洶洶地逼近陳妍妍。
陳妍妍別開臉,不合時宜地心跳加速,抿著嘴,隔了幾秒轉過臉,葉令和已經逼到面前,
鼻子快要撞在一起,葉令和的長睫毛要掃過臉頰。
葉令和的手抵在她胸口,一雙無形的手像是捏住她的心臟。
她沒藏住自己的心跳,但她聲音很穩地說,
「怎麼會呢,就算小時候喜歡,喜歡也過這麼久了。」
她要往後退,卻被茶几絆了,一時間注意力都在抓找平衡,而葉令和抓住她,
牢牢鉗住她的腰,像是一掌握住了那隻跳躍的雀鳥。
葉令和強硬地抱著陳妍妍,感覺那身骨頭嵌入肉裡。
陳妍妍從僵硬到放鬆,靜靜依靠在葉令和身上,雙手輕輕地搭上葉令和的腰,
好像壓縮在骨髓裡許久的疲倦,不息地往外溢洩,酸蝕自身讓她沒有骨頭了。
10.
葉令和自認為不喜歡同性,但她無來由放不下陳妍妍。
她把在A國的時間拉長了一個月,把單薄的人養得逐漸面有血色,不再需要靠化妝,
也讓那骨肉漸漸勻稱,抱起來不會磕痛她。
A國的天空少了一點紫,偶爾是看著聯想到天真的淺淡天藍。
那個月她住進陳妍妍的家,才知道許多事。
有時是感到那情感偏執的恐怖,又從恐怖裡頭提煉出一點溫情,
猶豫著到底要怎麼對待這些燙手的情感。
也是這段時間她才知道,有的人親情可以很淡薄,
朋友可以撲朔難定,鐵打的利益流水的朋友。
猶豫是一天過一天的。
陳妍妍想,有一天就是一天,也許可以這樣過很久,久到她都老死了。
但該來的分離必然到來,葉令和說她必須回去處理事情了。
陳妍妍眷戀地望著又有些掙扎,「那我送妳去機場吧。」
葉令和挑眉問道,「妳怎麼不跟我走?」
陳妍妍頓了一下,「嗯,我去安排一下行程。」
在陳妍妍低頭更改行程時,葉令和對自己嘆息,那就糾纏下去吧。
11.
陳妍妍在病床上,儀器的聲音穩定地點著,提醒她還活著。
她最想要的,是得到也沒有得到的。
後來還是有人追求葉令和,葉令和會問她,要接受嗎,像是刻意撕扯她的心。
她只好再改一下行程,去忙其他事;但當她飛走幾個月後,葉令和又追上來,
嫌她揮霍掉前幾個月她養出來的血色。
往復盤桓,重複幾次,越來越深重的疲憊追上陳妍妍。
她不是個好人,應得此報,執著不該執著的人,而那人跟著受牽累。
陳妍妍躺在病床上,她知道葉令和還在跟醫生問事情。
當時間不多時,她覺得執著許久的就是悵然的一朵烏雲,
陰風陣陣,吹起病痛、疲倦,想要離開的念頭。
她半垂著眼,當陰影落在身上,她費力地睜開眼,呼吸很費力,葉令和在她身邊,
不久後那幾個理論上可以繼承她財產的人,開始在她面前,
對葉令和說些陰陽怪氣的話,一旁她的律師安靜看著。
她很費力地說話,請律師單獨留下,之後讓律師請葉令和進來。
她勸葉令和去A國,這裡的事情太複雜,在她走後怎麼都不安心的。
葉令和含淚望著她,也不說好或不好,卻提起「你如果好起來,我們就在一起。」
陳妍妍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熱島效應的都市,在夏季也有陰涼的角落。
靈堂就是有莫名的沁骨涼意。
陳妍妍的照片是彎著一雙笑眼,葉令和遠遠地站在眾人之後,隔著墨鏡望著那個人。
看了最後一眼,她搭上安排好的車,帶著生悶氣的女兒往機場去。
車窗外,所有風景都向後退,陳妍妍的眼神卻壓在她心頭。
有在意也有傷心跟捨不得,沒有稱謂。
就是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把她放在心上的偏執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