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子與詩與關於天堂的臆想〉
「寫詩就像茄子一樣。身體好的時候吃，就會越吃越健康。身體不好就越吃越糟。」
被他這麼一解釋，我突然什麼都不懂了。你的意思是說，身體是一個容器，一種腔體，
而詩在裡面共振，不斷放大嗎？
不是的。
他只留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在咖啡廳的小圓桌邊，還沒能理解眼前的情況，
便先想起：他到底有沒有付錢？
照理來說，是我找他來訪談的，最後好像還惹他生氣，請喝杯咖啡是非常之必要。然而
現在我的內心，物質與抽象的比重非常不平均。我必須多點一杯加了奶酒的特調咖啡，
讓醉與暴烈的清醒同時運作，如同偵訊時的黑臉白臉，如同逼供時的冷水與電擊。
如此一來，我便能透過物質，把自己從抽象拉回現實。所以我正在寫的稿子該怎麼辦呢
？當然因為有錄音，一定是可以整理出東西的吧，但是就要作結在「寫詩就像茄子一樣
」嗎？
而且為什麼是茄子？茄子在印象中，就是個沒有什麼味道，白色，軟綿綿的東西，所以
非常噁心。這類的噁心，如同豆腐與白粥與被不自然稀釋的任何飲品，屬於因為一點點
滋味的存在，而無限放大了內在空洞的那種。白開水並不噁心。睡醒之後唇乾舌燥，喝
下一杯反而相當甘甜。白飯也不噁心，但是摻了太多的水變成粥後，空洞被不必要地擴
大了，滋味無可避免地突兀。即使配上肉鬆、土豆或像小米粥那樣加糖，也完全沒有幫
助。麵筋也很噁心。
那麼我究竟為什麼必須繼續待在這間小咖啡廳？牆上的美式掛畫刻意不協調地拼湊在一
塊。完全的美國風。各種人刻意不協調地，拼湊成一塊一塊，不同顏色的州。有沒有一
個地方，可以免於這樣的風格裝飾呢？台灣。天龍國。高中生社群。走溫馨風的另外一
間咖啡廳。此時客人很少，安靜無聲，我感覺自己與掛畫融為一體，成為整間店唯一的
滋味。
天堂也許也無法免於這樣的裝飾吧。我們對天堂有什麼樣的想像？一群人因為昇華而得
以群居，像被認證過一般，不論外貌膚色喜歡吃的食物或個性。所有的神，上帝宙斯玉
皇大帝佛祖，他們要不是同一個神，要不就是室友。
不，我說。我們對天堂的想像都必定是錯的。走出咖啡廳時，已經是傍晚了，一共是五
百八十元。我們在談的，畢竟是肉身不被允許經驗的地方，必定是在另一個維度，廣大
到無法想像——一個三維生物如何理解進而想像更高的維度呢？這是人類不被允許知道
的知識。
從擁擠的捷運站走回辦公室，把剛打好的逐字粗稿印出來，疊在桌上。當編輯之前，我
也曾經有過一個寫詩的部落格。一次重病之後，整天反胃，便決定必須將它永久地關閉
。此時我有點懂他的意思了。你要不是強壯到足以攝取茄子裡如刺的養分，就是註定被
無邊的空洞吞噬。我發覺我必須有一天真的去嚐看看茄子，各種料理方式的茄子。也許
不是現在。現在站在哪裡都一樣，困惑，肚子餓，而且交不出明天的稿。
但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找到辦法的。
2016-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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