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認識一條魚。
當然,不必說,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是一條魚的。在我方認識他時,他是一個好兒子、
好哥哥、好學生,甚至開始要成為一個好員工,好公民的。然而這樣的好,對他來說卻一
點也不值得喜悅。
「未來一望無際,過去的早已成為了真理,我只能被困在這已發生的『現在』,與未發生
的『未來』之間,動彈不得,像一尾被捕的魚。」
「沒那麼嚴重嘛。」我說,看著他有著一層霧的眼眸。
「嗯,或許吧。不過,我還是不願意。」
後來我們便分離了。我聽說他得到了個眾人稱羨的職位。但如同開頭所說,那只不過是
父母、他人所希冀的而已。在他的內心中,到底追尋的是些什麼呢?沒有人知道,也沒人
一絲好奇想明白,甚至一點懷疑也沒有。於是他在這茫茫社會中泅泳著,彷彿一隻無法歸
鄉的魚。想到這,我忽然發覺「他」似乎一開始,就顯現出他身為一條魚的能耐。在學校
、在師長、在父母、在他人眼中,他往往是那條遊得最迅捷,且毫不費力的那條魚。
不過那天深夜,漂蕩於湖面,彷彿命中注定的那抹浮標,終於徹底抓住了他(或早已抓
住了他)。似乎是讓他疲憊不堪的身體予以最後一擊那樣,匕首般的魚鉤狠狠地刺穿他的
身體。而關於這點,他什麼都沒說。
那天深夜,我正要關燈就寢時,一聲熟悉的敲門聲傳入耳裡。不知為何,我相當明白那
便是他。我將門推開,眼前所見,是一條傷痕累累,渾身血淋淋的魚。
「是我。」魚的嘴裡發出聲音,兩旁的鰓鼓動著臨死的掙扎。
「是你?」我聽出他的聲音:「怎麼會?」
「你說這啊?」魚笑了笑,看著自己的身體:「是啊,我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不過當我
意識到時,我已變成了魚。」
我更加仔細觀察著它,發現它的臉竟然還殘存著過去那位朋友的痕跡。
「那麼呢?」
「那麼?」魚搖搖頭,身上殘留的水珠嘩啦啦地滴落:「如今的我,還有什麼『那麼』呢?
父母以看見怪物般的視線看著我。妹妹只是搖頭哭泣。上司命令我另尋他途。你看。」
它這麼說,將它那柔軟的魚下巴給掀了下來,裏頭滿是魚鉤佈下的瘡疤勒痕與撕裂的傷口
。一根巨大的黑色鐵鉤,還冷冰冰地插在軟肉之中。它掀起下巴後,滿嘴的紅艷汨汨湧出
,一瞬間它的嘴中盡是鮮血與乳白的泡沫。
「實在不好意思,必須用這樣的方式見面。」魚說著,血順著口的一開一合滴在地面,在
黑夜中發出巨大的顫音。
「怎麼會?進來坐吧?」我擔心地看著它:「看來很嚴重。」
「不了,只需要勞煩你一件事就夠了。」魚忖思一陣:「替我,將口中那根斷裂的魚鉤拔
出來好嗎?」
我將手伸進魚嘴,魚的嘴濕滑滑黏膩膩的,我很笨拙,始終找不到魚鉤正確拔出的方式,
甚至還將那根斷裂的魚鉤刮出的裂痕給開的更大。好不容易,才將那摻了血的痛給拔了出
來,直是從魚心中拔出的那種拔法。然而在這臨時的手術進行的漫長中,魚什麼也沒說。
「不痛嗎?」我問,手上的鐵鉤除了血,還帶有陳年的鐵鏽色。
「不,因為變成了魚了啊。」拔出後,我看見魚第一次,甚至是我從沒見過地,綻開了打
從內心的微笑。
「變成魚?」
「是啊,比起成為魚所受肉體的痛苦,反倒是自己過去所承擔的一切,還更加地刺骨。」
「現在呢?」
「要走了,因為自由了啊。」魚依然笑著,揮著魚鰭:「在那最後一根殘餘的鐵鉤拔除後
。」
我目送著魚的身影,離開黑暗的甬道,在昏暗的光下,甚連它魚肚上那被漁人們釘滿魚叉
,勾勒出萬千傷痕的身體,也都隨著他真正成為了魚而緩緩地癒合。
於是,在那晚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不過我想他一定很愉快吧,在成為魚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