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愛自己的兒子。
畢竟他可是自己懷胎十月，辛苦地在鬼門關拉扯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的，但為什麼看到他小小的身軀自樓梯滾落下去時，她竟然沒有尖叫，沒有驚慌，也沒有哭鬧。
她就站在樓梯上看著三歲的兒子血流滿地，臉色逐漸蒼白。那股穩定擴大的血池映在她眼裡，有一瞬間她失了神，恍惚地看見某個影子重疊在兒子的臉孔。直到她聽見一聲吼叫聲，接著是一記清脆的巴掌。
啪！火辣辣地將她打回了現實。
「妳清醒一點！」丈夫的臉慢慢清楚，她這才發覺她不知何時來到了醫院。
「啊……」此時她忽然有了感覺，想起在樓梯下那個流血的小小身體，她的兒子！
一陣像是癲癇的痙攣從她的手指開始，一波又一波傳到她的身軀及四肢。接著她就開始搖晃，她的丈夫驚慌地抱住她。
「醫生快來！有人休克了！」她聽到護士這麼喊叫著。
就這麼毫無預警地，她全身激烈地抖個不停，周圍許多聲音在遠去，有許多隻手在她身上壓來壓去，她想要掙脫這些，而這時她看見了！她的兒子正飄在半空中，滿臉是血地俯看著她，她想要尖叫，想要抓住飄在空中的兒子，但她還是只能抖個不停，接著一個蚊咬似的刺痛，她依然張著眼，卻墜入幽暗的夢鄉中。
「媽媽。」這是她再度醒來時，第一個聽到的聲音。
「……」她想要說話，卻發現無法發聲。
「弟弟沒事，妳休克昏睡後的第二天，兒子就脫離險境了，雖然醫生也很驚訝他受了這麼重的傷，竟然還能醒過來並且迅速好轉。不管怎麼樣，妳跟弟弟平安就好。」丈夫看起來像老了好幾歲，此刻他輕撫著她的臉。「抱歉我打了妳，但妳那天像是失心瘋一樣，我不得不這麼做。」
失心瘋？她嗎？她並不記得自己有什麼失控的行為，甚至也沒有哭鬧喊叫的記憶，她只記得弟弟掉下樓梯了，流了很多血，接著她人就在醫院了。
「醫生說妳受了很大的驚嚇，可能妳以為弟弟死了，所以才這麼反常。」
「……」她再度想要開口，依然連一點點聲音都發不出。
丈夫終於攏起眉心，覺得不對勁了，「妳不能講話嗎？我去找醫生來。」他留下她跟兒子。
兒子的手一直沒放開她，軟言地說：「媽媽痛痛嗎？」
她給了兒子一個虛弱的笑容，覺得心裡踏實，她是如此愛著這孩子。她辛苦生下的孩子。
「弟弟給媽媽呼呼喔，痛痛飛飛喔。」兒子抓起她的手，有模有樣地吹起氣來，天真可愛的樣子惹得她心裡一陣愛憐，尤其看著兒手的頭還纏著一圈圈的繃帶，有些責怪自己為什麼沒有當機立斷帶他來醫院呢？
這時丈夫帶著醫生來了，他先是用拿小手電筒到處照照摸摸，又測試她的反射神經。
「尊夫人一切正常，」醫生這麼表示著，「但，有可能是心理因素所引起的，我建議你轉診。」
於是當夜她就住進精神科病房，在入睡前，她還一直想起兒子跌落在樓梯下的模樣，她心中一陣楚痛，兒子那時的臉就跟她來不及長大就猝死的親弟弟一樣。
他才剛學會走路，就不小心失足跌落陽台，這是母親告訴她的。
她轉頭看著睡在隔壁床上的兒子，為了方便一起照顧，丈夫特別請醫院通融讓他們一家人住在一間雙人病房，此時丈夫已累得沈沈睡去。她也閉起眼，感受這個夜晚。
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
安靜地連兒子踢被子的聲音都感覺明顯。她被這聲音弄醒，微張著眼睛，想要下床幫兒子蓋好被子，卻發現兒子根本不在床上。
她慌張地起床，怎麼兒子什麼時候不在床上的呢？她的餘光看見病房門正快要關上，她連搖醒丈夫都來不及，穿上拖鞋，扯下點滴，想要追上兒子。
「……」她著急地四處張望，寂靜的走廊上卻一個人都沒有，青白色的日光燈讓人覺得恍若隔世。
「這是怪獸達可，消滅敵人，碰碰！」兒子的聲音在走廊的盡頭，她噠噠噠地小跑步，「有壞人來了！我們快跑啊！」兒子聽到她奔跑的腳步聲，像跟她在捉迷藏似的，一下子就奔上樓去。
她急得滿頭大汗，也跟著跑上去，兒子快樂的笑聲卻一直傳來，「有壞人來了，我們要撤退到上面去，跟敵人決鬥，碰碰碰！」
「……！」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兒子的跑步聲卻沒有停下來，她只好抬起腳步繼續追著。
忽然兒子的聲音沒了，她不知是怎麼回事，怎麼他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嗎？
接著她就發現兒子為何忽然沒了聲音，她看見大樓的頂樓門口開著，他跑上頂樓了！
天啊！一陣驚恐襲上她，差點讓她跌在樓梯上，但她很快就又站起來，盡全力往頂樓奔去。
「怪獸達可，我們一起來消滅敵人，碰碰碰碰碰碰！」兒子竟穿過頂樓用來當護欄的鐵條間隙，在往外凸出的一塊水泥上玩耍著，而只要一個傾身，她兒子就會直直從大樓掉落摔死！
她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她兒子仍然毫無所覺地拿著塑膠怪獸玩偶在大聲玩鬧著。她輕輕地跨過鐵欄杆，她兒子抬頭看著她：「媽媽，來玩。」，依然天真的笑著。
「……」她恨此時竟無法出聲，只好比手劃腳要兒子安靜別動，並且一手扶著欄杆，一手小心地接近他，並且盡量不往下看，走了幾步，她一把抱起兒子，並且快速將他安全地放在欄杆裡。
「敵人要跑了！怪獸達可要飛飛去追壞人，殺啊！」
她一腳踩著水泥地，鬆了口氣，這時聽見兒子的叫喚：「媽媽，怪獸達可要飛飛了，媽媽也要飛飛喔。」
兒子把手上的怪獸玩偶用力地推給她，她一個重心不穩地向後倒去，在那瞬間她彷彿聽見當時年幼時的她說著：「弟弟要飛飛喔。」
當時年幼時的她說著：「弟弟要飛飛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