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後宮地圖在我心中慢慢成形。出明秀宮向南,是鳳秀宮和坤秀宮。與三秀宮相鄰的,
是名為景和、熹和、嘉和的三和宮。折向西過一條長街,則是三華:順華、修華、容華,
和三清:宇清、泰清、德清的西六宮。東西十二座宮閣,呈一道半環,環伺著正中天帝所
居的乾安殿。
我每日的生活,就在明秀宮、乾安殿、和如妃住的景和宮之間往返,刻板而單調。我
知道明秀宮東牆外,只隔一條窄街,便是儲帝所住的東宮,站在院中,我甚至能看見隔牆
伸過來的枝椏,然而那邊卻依然像是遙遠得不可觸及。
在明秀宮住到第五天上,天帝便召我去下棋。
下了三局,都是我輸,輸得一敗塗地,完全不是對手。可是外祖父看起來卻並不在意
。
以後他就常常召我下棋。
過了不久就發現,他在下棋的時候其實常常都是心不在焉的,彷彿總在想什麼事情。
但是,即使是他心不在焉的時候,我也依然會輸。
有的時候他不想下棋,就要我彈琴給他聽。他聽琴的時候同樣是心不在焉的。
有幾次我們在下棋的時候,有朝臣來見,把朝中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他聽得很仔細,
可是幾乎從來不說什麼。來的最多的人,自然是承桓。
見得多了,漸漸知道承桓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神情淡漠,對任何人都保持著同樣疏離
平和的禮貌,對我也一樣。有幾次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他的目光有如未見的虛無,
彷彿透過我的身體落在未知的地方,我甚至懷疑我在他的眼中是否是真實存在的實體。從
他的話裡我漸漸聽出他在朝中諸事並不順利,有時他與天帝談論田稅或是官吏調遷,我從
旁看著他,感覺他的眉宇間有無從掩飾的疲倦。
天帝對他的舉措從不干涉,但是我總覺得他看承桓的眼神日益陰沉。
有一天承桓說:「孫兒準備下詔,准許不願留在天界的凡奴返回下界。並且撤換下界
九州十六縣的督撫,改由凡人自治。」
我一顫,手裡的棋子滾落在地。我連忙俯身把它撿起來,抬起頭的時候剛好聽見天帝
在說:「好吧,這些事情,你自行處置吧。」
承桓走後,天帝一直都不說話。我偷眼瞥著他的臉色,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整理棋子的時候,忽然聽到他問:「你覺得承桓怎樣?」
我知道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思忖了一陣,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承桓哥哥氣度高
潔,舉世無雙。」
彷彿早已料到我的回答,天帝微微一笑,淡淡地說:「可是高潔並非帝王必須的美德
。」
我悚然一驚,心裡無端地一陣涼意躥起。
但天帝似乎並不想說下去,很快地轉了話題:「你來帝都快兩個月了,有沒有到處去
走走看看?」
我微微鬆了口氣,說:「不奉旨,不敢隨意出宮。」
天帝笑了:「沒關係,我給你旨意。」
停了一會,又說:「這時節碧山的桂花開的最好,去看看吧。」
傍晚准許我出宮遊玩的旨意到了明秀宮。為此明秀宮的宮人們忙碌了一整個晚上,她
們準備了諸多食物和用具,花樣繁複,難以計數。我覺得這很滑稽,我說我根本不可能用
到這麼多東西,但她們說這都是一個公主出門遊玩應有的物品,她們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流
露出難以抑制的興奮。
那個晚上明秀宮的宮人都帶著那樣的表情。後來我終於忍不住問珠兒,你們都在傻笑
什麼?因為我們能跟著公主出宮去玩了,珠兒回答我。她告訴我她六歲進宮,只有過兩次
出宮的機會,對任何宮人來說,遊玩的機會都是極寶貴的。
「能夠侍侯公主,真是奴婢們的福分。」珠兒帶著一種真摯的滿足說,這讓我不由有
些感動,於是我也就不再干涉她們的舉動。
我的車馬在第二天午後駛出東璟門,那是一個由十一輛馬車與三十名護衛組成的臃腫
可笑的隊伍。我從車窗簾幕的縫隙裡,看到路的兩邊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對著車隊
指指點點。
然而當我走在碧山蜿蜒的小徑上,手捧汗巾,痰盆,水果,點心的宮人組成的冗長尾
巴終於讓我忍無可忍。於是我命令她們留在山腳等我。
珠兒不知所措地咬著嘴唇,為難地看著我,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我有些於心不忍,但是又不願意放棄難得的遊玩機會,只好故意板著臉。
珠兒屈服了,她說:「公主不能去得太久。」
我答應她:「我只去一個時辰。」
那時的碧山,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氤氳的霧氣繚繞山間,遍山的桂樹間雜著火紅的楓
樹。我信步往山上走,風過處,只覺桂香馥郁如醉。
轉過兩道山彎,一絲若隱若現的簫聲,隨風傳來,如輕霧一般與漫山的桂香融為一體
。
情不自禁地便循聲而去。越往前走,簫聲越是清晰。清和委婉,宛如天空中流過的浮
雲。漸漸地,便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彷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直到裊裊餘音,散入碧落,才驚覺自己已經走到了山腰的亭子裡。
亭上寫著「落桂」兩字。亭中依著欄杆,坐了一個少年,手裡拿著一管洞簫。
亭簷的陰影落在他沉思的臉上,秋日的陽光勾勒出他的側影,我有種古怪的感覺,就
好像有人在我心頭忽然吹了一口氣。
風捲起地上的落葉,有一片打在他的衣擺上,發出乾脆的破裂聲,少年動了動身子,
抬起頭來。我驀地驚醒,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待要離開卻已經來不及了,少年一抬頭就已
經看見我。他似乎微微一呆,無從掩飾的驚艷神情從他的眼中一掠而過。
我只好笑笑,說:「公子雅奏。」
少年起身一躬:「偶爾遊戲,有擾清聽了。」又問:「姑娘是來賞桂的嗎?」
我說:「正是。」
少年微笑:「我也是。偶然路過,忽然就想上來走走。」
我發覺少年的笑容裡帶著一種奇怪的悒鬱神情,就像天空下無法散去的陰霾,這讓我
有些覺得困惑。忽又聽見他在說:「我再吹一曲,請姑娘品評,可好?」
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說:「好。」
於是少年又開始吹奏。
他的簫吹得極好。然而我卻有些心神不寧。眼前的少年身著玄色金線滾邊的寬袍,本
是帝都貴介子弟最常見的服飾,卻給人華麗無倫的奇異感覺。有一瞬間我曾聯想起承桓,
我覺得承桓的高潔出塵,與這少年的華麗陰鬱,恰如光與影的對照。
簫聲陡然拔起,如同一絲銀線拋向天空。陽光穿過枝葉,散碎地落在我週遭,我卻在
恍惚中覺得自己瞥見了一抹月光,我彷彿回到幼年時隨著父親泛舟湖上的情景,船像搖籃
般搖動著,月光從篷頂的縫中瀉下幾絲,父親提著酒壺,背對著坐在艙口,看起來就像一
片薄薄的剪影,然而當他回過身來的時候,我驀然發覺他竟變成了那個少年。我一下子驚
醒,從幻境中掙脫了出來。眼前依然陽光明媚,我不由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簫聲以羽音收,一點餘韻,裊裊不絕。
少年含笑地問:「姑娘覺得如何?」
我想了想,才說:「公子這曲秋江月,清雅絕俗。只可惜此刻有日無月,有簫無琴,
美中不足。」
這是很普通的套話,然而少年聽了,卻像是觸到什麼心事似的,低頭不語。良久,才
說:「姑娘果然是行家。只是……」少年又沉默了許久,忽而抬起頭,彷彿下定了什麼決
心,「只是家父與家母相識的時候,家父也正吹的這支秋江月。姑娘——」少年向前邁出
一步,正正地注視著我說:「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願與我合奏?」
我悚然心驚。
少年眼中有明明白白的渴望。我忽然如夢方醒地意識到面前的危險,就好像受了黑夜
迷惑的旅人在曙光乍現的剎那發現自己一隻腳已經踏出了懸崖。
我掩飾地抬頭看看天色,說:「出來得太久,我該回去了。」
說著轉身便要離去,少年在我身後急忙地問:「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悵然若失的心情如煙霧般籠上心頭,但我並沒有回頭。
才轉過一個彎,就看見前面桂樹底下,明秀宮的宮人們,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候
著。
珠兒獨自坐在塊石頭上,用手支著下巴,一看見我便高興地跳了起來:「公主回來了
。」
我有許多的心事窩在心裡,無從理會她們,便徑直朝山下走。宮人們手忙腳亂地收拾
起那些物件,跟在我的身後。
漸漸地聽見身後有喘息的聲音,才發覺自己的腳步太快。珠兒跟在身邊,帶著困惑的
神情,時不時偷偷地看我一眼。
這樣發洩地走了一陣,心情竟也慢慢平靜下來。就問珠兒:「不是說在山下等麼,怎
麼會在那裡?」
珠兒說:「公主去得太久,我們不放心,所以上來看看。後來見公主正與白王說話,
我們不敢打攪,所以就在那裡等。」
我猛然站住。
珠兒似乎嚇了一跳,期期艾艾地看著我說:「公主怎麼啦?珠兒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
我呆立了許久,才慢慢地問:「你說,那個人是白王?」
「是。」
「白王子晟?」
珠兒連連點頭:「對啊,公主原來不知道嗎?」
我緩緩地搖了搖頭,心裡有種混合了滑稽和難以置信的古怪感覺。
回宮的路上,我問珠兒:「五舅舅什麼時候過世的?」
珠兒想了想,說:「剛好是三年前。先白王過世之後,現在的白王扶著王爺的靈柩和
老白王妃一起回到帝都來的。」
我低頭不語。手裡捻起塊點心小口小口地吃著,只想立時就把少年的身影抹得乾乾淨
淨才好,可是忍不住地思緒卻又飄了過去。呆呆地想了一會,忽而記起初到帝都時闔垣和
青王妃的言談,就問:「子晟……白王是不是與青王父子不甚和睦?」
珠兒說:「除了儲帝,白王和哪位王爺都說不上和睦。」
「哦?」我有些詫異,「為什麼?」
珠兒略帶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公主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珠兒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怪異的神情,她壓低了聲音說:「因為白王是『那個女人』
生的兒子。」
「『那個女人』!」我記起母親也曾欲言又止地提起過,不覺挑起了興致:「她到底
怎麼啦?」
珠兒臉上驚訝的神情更濃:「公主真的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說,「只聽說她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
「對對對。」珠兒很起勁地點頭,「那真是個美麗的女子。」
「你見過她?」
珠兒顯出心有所憾的神情,搖頭說:「我沒見過,都是聽人說的。『那個女人』出身
貧寒,生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村裡……」
也有人說,她其實出身好人家,只因是二月裡生的,爹娘嫌她不祥,所以把她扔在了
那個地方。反正,她住在山裡,原本什麼事也不會遇到,就像村裡旁的女子一樣,嫁人,
生子,過完乏善可陳卻平平靜靜的一輩子。但,也說不上是幸還是不幸?很偶然間,內廷
選秀司的總管帶著五六個隨從路過那裡,遇見了她。當時她正在河邊洗衣服,裝束姿態都
與尋常村姑無異,然而那幾個見慣了後宮佳人的男人,竟一個個像突然化成了泥塑的身子
,定在那裡。她覺察到異樣的目光,抬起頭見是幾個異鄉人呆呆地看她,就衝他們笑了一
笑。
「結果,猜是怎麼著?」珠兒故意停下來,不緊不慢地撣撣衣角。
我便笑問:「結果怎麼了呢?」
「結果呀,那幾個人裡竟有兩個腿都軟了,一時沒站穩,就栽進了河裡。」
我啞然失笑,轉念間卻又有些駭然:「世間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
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那個女子被帶回了帝都。當時我那已近花甲的外祖父在看到她
的第一眼,便如少年般迷戀上了她無雙的美貌,竟執意以迎娶貴妃的書禮迎這出身貧寒的
女子入宮。朝臣們議論紛紛,他們向那時尚在世的天后訴說,希望她勸阻這逾制的舉動。
可是當天后看到她之後,只是輕輕歎息了一聲便什麼也沒說地離開了。據說過後她曾對身
邊的人感歎:「那樣一個女子,貴妃之禮都是委屈了她啊。」
然而,就是這個女人,在帝都忙於準備喜事時,卻做出件任誰都想不到的事來。
「她私奔了。」珠兒一字一字地說。我「嘶」地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於是珠
兒又重複地說了一遍:「她私奔了——」
與白王詈泓。
那時迎禮早已明昭天下,連燈飾彩坊都已備齊,宮中因這駭人的舉動陷入一片混亂。
聽說後來臨時挑選了另一個女人入宮來掩人耳目,然而流言依然不脛而走,令皇族蒙上從
未有過的奇恥大辱。
我聽得怔忡:「那後來呢?」
「後來他們兩個人一起被抓回來了。」
那膽大妄為的兩個人,一個自幼嬌生慣養,一個生在小山村,都是不諳世事的人,雖
然出走,卻全然沒有打算,連日常的小事也不知如何應對,跑了沒有多遠就被抓了回來。
天帝的憤怒可想而知。據說詈泓渾身都在發抖。她卻很平靜。太平靜了,讓人看了都覺得
有些奇怪。她先是一語不發,等到了天帝面前,忽然地開口:「你把我殺了吧。我辜負你
的恩情,來世我再還給你。但詈泓,是我勾引他的,他沒有錯。你放過他吧,他畢竟是你
親生的兒子。」
天帝死死盯著她看,很久都沒有說話。那時每個人都相信他是在想用什麼最羞辱的方
法處死她。
我聽得入了神,忍不住問:「殺了他們沒有?」話一出口,自己也笑了:「那為什麼
沒有殺他們呢?」
珠兒說:「因為天后娘娘的一句話。」
本來每個人都以為他們必死無疑。可是一直都沒有說過話的天后卻忽然淡淡地說:「
世間竟有如此不知廉恥的女子。但我卻不能不佩服她的膽量。」天帝聽到這句話之後,先
是呆了片刻,然後突然就起身拂袖而去。
於是那兩人保住了性命,被放逐到北方極遠的荒蕪之地,直到子晟扶靈歸來。
「所以人人都說,好好的先白王就這麼被『那個女人』毀了。」珠兒嘴微微一撇,聲
音裡帶著幾分鄙夷和不屑。
我想了一會,緩緩地說:「可是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做天帝的妃子會有多少榮華富貴
,她為什麼要放棄?」
珠兒有些茫然,但是她很快又露出那種表情,她說:「那種女人,誰知道她是怎麼想
的。」
我聽出珠兒的聲音有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嫉妒。所以我便笑笑,不再說了。
當天晚上,天帝又召。
我很想藉故推辭,但猶豫了一陣,還是去了。
天色很好,星光微茫,淡月溶溶。去的是御花園的一座小樓,叫做悅清閣。窗欞很大
,下對一池秋水,正適合賞月。我進去的時候,看見天帝的面前像往常一樣擺著一局棋,
不由暗暗歎了口氣,知道對弈的結果,必然會一敗塗地。然而天帝卻把棋枰一推,說:「
今晚月色不錯,慧兒,你彈一曲如何?」
我微微舒了口氣。侍女把琴端出來,定好弦。手指按處,琴聲一起,不知怎麼,彈的
正是《秋江月》。心裡便暗暗一驚,但是也不能表露出來,只好彈下去。
天帝半闔雙目,彷彿在聽,又彷彿不在聽。
曲到一半,忽然睜開眼睛說:「有簫就好了。」
我一愣,連忙停下來,說:「祖皇說什麼?」
天帝笑了笑,說:「琴很好,有簫相和就更好。」
我的心一跳,偷偷看他一眼,總覺得有些心虛。
但是天帝似乎並沒覺察,依舊微笑地說:「今天去過碧山了?那裡的景致如何?」
我正想回答,便聽宮人來報:「儲帝和白王來了。」
一抬頭,就看見冉冉一盞燈籠引導,承桓和子晟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
眨眼間就到了眼前,連準備的餘地都沒有。但是心裡不管怎麼慌張,臉上也只能強做
鎮定,好在並沒有人看我。
轉念間就看見子晟在門口猛然停下腳步,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
承桓見了,有些奇怪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後彷彿恍然明白的樣子,說:「噢,你們
還沒有見過吧。慧妹妹,這便是白王子晟。子晟,這便是九姑姑的女兒。」
片刻之間,子晟已經神色如常,他微笑地看我,說:「不,我們已經見過了。」
承桓大為詫異:「哦?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便從從容容地把經過一說,卻略過了聽簫一節。承桓笑了:「竟有這麼巧的事。」
我微微鬆了一口氣。
然後子晟便奏報鹿州的平亂經過。原來是五月裡的事情,一群飢餓的凡奴搶了糧庫。
本來是件很小的事情,不料那群凡奴的首領仲葺卻是很有才能的人,竟然就此揭竿而起。
仲軍在兩個月間便壯大到數千人,連奪鹿州五座縣府,鹿州不得不向帝都告急。
白王因此前往鹿州。正是天軍與仲軍相持不下的時候,詢查之下,發覺仍有安撫的餘
地。原來仲軍當中大部分的人本意只想求個溫飽,談判了月餘,終於肯接受招安。善後的
事情甚是瑣碎,又過月餘,塵埃稍定,白王這才返回帝都。
其中有些曲折的經過,似乎驚心動魄,但我幾乎沒聽進去什麼。我很想仔細地看看他
,然而每一次剛把目光轉過去,就動搖了,我覺得閣中的人都注意到了我的舉動,便慌忙
地轉回來,連臉也發熱了。幾次之後,我終於下定決心,假裝著喝茶,從茶盞的邊緣偷偷
地看了他幾眼。眼前的子晟,彷彿與落桂亭中的少年判若兩人,此刻他神態平靜而且從容
,全然沒有那種陰沉的感覺,這使我略感訝異。
不知子晟說了句什麼,承桓的身子動了動,似乎無意地朝我望了一眼。我趕緊低下頭
。過了一會,我悄悄地抬頭看了看承桓,他依然是一臉平和,我無聲地透了口氣,正要轉
回來,眼光無意間從他的手上掃過。他把玩著一塊玉珮,蒼白而修長的十指不斷地觸摸捏
弄,宛如盲人一般。我看了一會,覺得這與他沉穩莊重的風度多少有些不相稱。
驀地,他的手一頓,我連忙轉開目光。
承桓問:「那些凡奴呢?是不是都已經遣返凡界?」
子晟說:「是。那些凡奴大多確是生活所迫,不願再為奴的,已然被遣返下界。也有
少數不願回去的,臣弟也已遣散,命他們分遷往端州,品州,歧州等處。」
天帝忽然插問:「那個仲葺如何處置的?」
子晟回答:「他死了。」
承桓十分驚詫:「死了?如何死的?」
子晟說:「臣弟勸說他在軍前自盡。」
承桓微微皺眉:「為什麼?」
「仲軍之亂,天軍亦死傷甚重。仲葺不死,不能平息駐在天軍的激憤。其時情勢,一
觸即可復發,惟有他自裁,才能讓雙方都退讓。」
承桓沉默不語,良久才歎息著說:「可惜了……」
子晟說:「是,臣弟也佩服他的為人。所以我已經命人在下界建仲廟祭祀。」
我注意到承桓急速地翻弄了幾下手裡的玉珮,卻沒有說話。
天帝的一根手指輕輕點擊著桌面,若有所思的目光從子晟的臉上移到承桓臉上,又轉
了回來。他問:「上萬凡奴遣返,費用不小,單以鹿州府庫,恐怕負擔不起吧?」
子晟說:「都是鹿州世家拿出來的,沒花府庫一厘。」
「哦?」天帝微微一挑眉,顯得很有興趣,「說說看,你用的什麼辦法掏出他們的銀
子來?」
子晟笑了笑,「只說了一句話。孫兒告訴他們,若不肯出資,就將那些凡奴發還給他
們各家自行處置。」
天帝也一笑,跟著卻又問了一句彷彿不相干的話:「我聽說你身邊有一個叫胡山的謀
士?」
子晟好像覺得很意外,他遲疑了一會,才回答:「是。他在北荒的時候,就已經幫過
孫兒很多忙。」
天帝說:「這個人我聽說過,鹿州有名的大才子。怎麼又會去北荒幫你的忙?」
「他得罪了世家,在鹿州待不住,避到了北荒。」
天帝看看他,又問:「那麼,這次回鹿州,必定很是揚眉吐氣了?」
子晟平靜地回答:「不,因為有這層恩怨在,孫兒沒有請他同去。」
天帝眼波一閃,卻沒有再說下去。他轉而看著我笑,說:「慧兒,你看,我剛說過有
簫才好,簫就來了。」
我只好裝作聽不懂:「在哪裡?」
天帝一指子晟:「就是他。」然後又看子晟:「慧兒的琴很不錯,你們琴簫合奏一曲
如何?」
子晟彷彿怔了一怔,然後說:「孫兒遵命。」
便有宮人捧上一管簫,子晟拿在手裡,問:「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我說:「白王定吧。」
子晟抬頭,仰望著天上一輪明月說:「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我還沒有回答,天帝就先說了一聲:「好。」側身看著承桓說:「你們沒來的時候慧
兒奏的正是這支『秋江月』,你們一來就給打斷了,現在正好可以聽完。」
我心裡一動,不由自主地便去看子晟,正正地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視線一碰,旋
即各自分開。
子晟將簫舉到唇邊,略一沉吟,簫聲琴聲同時揚起。
簫聲初起時,婉轉悠長,琴聲在後,慢慢相和,宛如一江秋水平靜地淌過,上有一輪
明月,滿江清輝蕩漾,江中一隻小船隨波逐流,悠然自得。然而好景不長,商聲陡起,琴
音忽轉,彷彿天色突變,烏雲閉月,狂風暴雨疾下。簫聲亦隨之激越,就像被拋在浪尖的
那一隻小船。高昂之處,宛如只有一息相連,卻始終不棄不離,和在琴音之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雨過天晴,清光重現。簫聲琴聲漸漸慢了下來,低了下來,
復又變得寬舒平和,天上地下,婉轉相依。終究琤然一聲,琴弦沉寂,留下洞簫悠長餘韻
。
我俯身琴上良久,感覺汗浸濕了背上的衣裳,微微的涼意透過身體,一直滲進心底。
我很小的時候就學過這支秋江月,我一直以為這是一支關於月色的曲子,此刻我才明白,
原來自己是那船中人。當小船在驚濤駭浪間顛簸的時候,我只覺得緊張,卻沒有恐懼,只
因為身邊還有一個同舟的人。然而,當我想到這一層,心底突然透出更深的涼意,就好像
從幻境突然被拋回了世間,一下子清醒過來。
我轉臉去看承桓,發覺他又開始重複手上的動作,忽然有種錯覺,好像那十根手指在
我的心裡觸摸捏弄一般。
人人都不說話,悅清閣裡一片寂靜,只有天上一輪明月,灑落一窗銀光。
良久,忽聽天帝拊掌而笑:「好。琴好。簫也好。」
又看著承桓:「你覺得如何?」
承桓的手勢凝住了。沉默片刻,他淡淡一笑:「子晟與慧妹妹的合奏,自然很好。」
那天晚上,做了惡夢。我夢見白色的鬼影在我床邊跳躍,我驚恐地大聲喊叫呼救。便
見承桓提劍而來,別怕,有我在。寒光閃過,鬼頭齊齊地給切下來,滾落在我的腳邊。我
低頭去看,忽然發現那竟是我自己的頭。你為什麼要殺我?我為什麼要殺你你自己不清楚
嗎?承桓桀桀地笑,你自己不清楚嗎?
我從夢中驚醒過來,月光的碎片從窗紙縫間撒落床邊,靜夜中彷彿還飄蕩著承桓桀桀
的笑聲。過後我發現冷汗浸濕了一床的錦衾繡被。
那以後依然常常被天帝召去下棋,也就常常地見到子晟。
子晟經常是跟承桓一起來,偶爾也會一個人來。他在承桓身邊的地位似乎舉足輕重,
於是有的時候,當我看到承桓對他的信任無間,也會隱隱地覺得,其實我的那些舅舅和表
親們不喜歡他,不僅僅是因為他特別的母親。
從他們的談話裡,我漸漸聽出,朝局似乎很是艱難。承桓的新政遭遇了重重阻滯,不
光是金王,連朱王和栗王也漸對承桓不滿,時不時伺機發難。
但是這些事情,天帝都只是聽著,從來不說什麼。
承桓始終都是那樣一種淡漠的神情,它就像帝都的城牆一般牢不可破,令任何刺探他
內心的企圖都成為徒勞。有的時候,他會和我交談幾句,但是目光依舊虛無,也有的時候
,我覺得他似乎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子晟卻像是刻意地想要忘記我的存在。他的目光總是繞過我,他會看著天帝,看著承
桓,看著侍從,甚至看著窗外和地面,而不會看著我。
這種情景好不難受。有的時候我想,這樣見了還不如不見的好。可是下一次,依然隱
隱地期望著能夠看見。這樣的心緒積在心裡,越來越沉悶。
(四)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覺得,時間像是一幅一幅靜止而間斷的畫面,彷彿是從一件事突然
地跳躍到另一件事,中間則是一片空白。如今天宮一成不變的生活,使得這種感覺更加強
烈,下棋,彈琴,畫畫,在過節的時候到各宮去應酬,與珮娥一起繡花,聽珠兒說宮中的
掌故,每天都彷彿在重複著前一天。初時的枯燥沉悶,漸漸變成了一種麻木的平靜。只有
季節的更換,才能提醒我時間的流逝。我記得從明秀宮的窗口,看到秋天的第一片枯葉,
冬天的第一場大雪。現在,遠遠地看見廊下枝椏間閃出粉紅的桃花,於是我恍然驚覺,原
來我離開東府已經有一年。
珠兒站在桃樹下彷彿正跟什麼人說話。過了一會,她轉身走回來,我隱約看見一個翠
綠的身影一晃而過,消失在花影中。
那個身影似曾相識,我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珠兒走進屋子,手裡拿著個檀香木的盒子。我問:「剛才那個女子是什麼人?」
「她是替儲帝送這盒麒麟香來的。」珠兒說:「聽說這香可稀罕了,要用麒麟草的花
,那種花長在泰器山絕頂,五年才開一次。今年正好是開花的年份,天帝叫人採了來制香
,總共才得了三封……」
我打斷她:「我是問你剛才那個女子是誰?」
毫無來由地,珠兒忽然變得很慌亂:「她啊,她叫綠菡,是在儲帝跟前伺候的……公
主,你千萬別生氣,她只不過是個宮女,連個側妃的封號都沒有。」
我奇怪:「這麼緊張做什麼?」轉念間明白過來,不由啞然失笑:「這麼說,她是儲
帝的侍妾。」
珠兒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公主,你不生氣嗎?」
我笑了笑,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她跟儲帝多久了?」
珠兒想了好一會,說:「總有五六年了吧,那時候我年紀還小,記不清楚了。只知道
,她是天帝特地選了給儲帝的,所以在東宮很有身份。」說著,又看我一眼:「公主,你
不生氣吧?」
我很想反問一句:「我為什麼要生氣?」可是我又覺得這樣說很可笑,因而沒有作聲
。
但這使珠兒誤會了。她慌亂地看著我,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些安慰的話來:「其實
綠菡人還不壞,啊,跟公主比自然還差得遠,不不,綠菡怎麼能跟公主比……」緊張令她
語無倫次,怎麼說都不對。
我哭笑不得地打斷了她:「我沒有在想這個。」
「是是是。」珠兒連連點頭,「公主寬宏大量,自然不會計較……」
越說越離譜,我不再理會她。女子翠綠的身影又從心頭一閃而過,不可思議的感覺更
加鮮明。「可是,你不覺得她——」我沉吟良久,終於把疑問說出了口,「她非常地像我
?」
「公主,你也看出來啦?」珠兒的神情忽又變得大是興奮。
這麼說,那並不是我的錯覺。
珠兒壓低聲音,十分神秘地說:「我聽儲帝跟前的小紅說過,她說儲帝那時會寵幸她
,完全是因為喝醉了之後把她給錯認成了——」
珠兒的話說到一半,猛然地剎住,臉上露出驚慌的神情。
我問:「錯認成了誰?」
珠兒漲紅了臉,過了好一會,才吞吞吐吐地說:「我也,不知道。小紅她也沒說,就
是說,說錯認了……」
這謊說的實在不好。然而我也沒有再問。
窗外花影婆娑,打碎了一地的陽光。我彷彿已經看到若隱若現的答案。
悅清閣旁的兩棵槐樹,在春天裡開出了潔白繁茂的花。於是整個御花園裡都漂浮著一
種槐花清醇的香氣。有風吹過的時候,一片片花瓣優雅地飄起,如羽毛一般輕盈無聲地落
到地上,漸漸地鋪滿了悅清閣旁邊的地面。
多年以後我仍然記得,在那個春日的早晨,子晟沿著御花園的小徑踩著落花走來,我
看見驚起的花瓣在他腳邊盤旋,心裡如常地浮起淡淡的喜悅。然而我不曾想到,從那天開
始,我的命運,天界的命運將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剛好一局下完,我便慢慢地揀著棋子,一邊聽著他們說話。子晟那天是獨自來見天帝
,帶來一份擬定朝臣調遷的奏疏。子晟向天帝力陳調遷那些官員的必要,他說:「六部各
司的許多人已經多年不曾調換,這些人結黨成群,不利帝都朝局的安寧。」
天帝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準備調遷多少官員?」
「總共四十七名。」
天帝略顯意外:「這麼多?」
「是。」
天帝沉吟片刻,說:「好吧,你說說看。」
子晟便開始朗讀那份名單,原鑒禮司嵇正調端州陽縣任府丞,原刑名司盧遠調品州任
節度使,原鹿州寧縣府丞馮巨調戶部理正司……這些事情枯燥而乏趣,但我卻樂於聽見子
晟的聲音飄蕩在我的耳邊。偶爾我瞥見他的神情,發覺他的臉上也開始浮現倦色。
天帝微闔雙目,彷彿似聽非聽。
子晟念完之後,等候了一會,見他不說話,便試探地問:「不知道祖皇以為如何?」
天帝彷彿沒有聽見似的,依然不置可否。沉默了許久,才若有所思地開口:「這份名
單是承桓定的,還是你定的?」
子晟愣了一愣,小心地問:「祖皇的意思是?」
天帝笑了笑,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就是問問這份名單是承桓擬出來的,還
是你,或者別的什麼人擬出來的?」
子晟彷彿鬆了口氣,說:「是孫兒會同吏部的兩位卿家,還有幾個幕僚一起擬出來,
儲帝改定的。」
「承桓改了哪幾個?」
子晟說了三個人的名字。
天帝點點頭,便又不言語了。
子晟說:「祖皇若沒有別的旨意,那便照此辦理了?」
天帝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若有所思地在想什麼事情。
又過了許久,才慢慢地問:「上個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樁下界的訴狀,告紀州督撫
昏聵,貪財罔法,草菅人命的?」
子晟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是。是有這麼樁案子。」
「怎麼處置的?」
「查無憑據,已經結案了。」
天帝點點頭,又問:「那兩個苦主呢?」
子晟彷彿很是遲疑,過了好一會,才有些勉強地回答:「聽說是在獄裡得了瘧疾,死
了。」
他的聲音隱隱透著慌張。於是,天帝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高深的笑容,我覺得那彷彿是
對所有事都瞭如指掌的洞悉,包含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高高在上,卻又同時混合著深沉
的慈愛。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子晟,我看見子晟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過了很久,聽到天
帝慢慢地說:「承桓並不知道吧?」
子晟愴然跪倒,顫聲道:「祖皇,這樁案子牽連太大,如今朝局宜穩不宜動。孫兒權
衡再三,不得已……」
天帝拿起茶盞慢慢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說:「你說的牽連,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
子晟猶豫了一下,輕聲地說:「是。」
沉默了片刻,天帝忽然展顏一笑:「起來吧。其實我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子晟抬起頭,遲疑著,卻沒有動。
「起來吧。」天帝再一次說,口氣變得很柔軟,彷彿伴著一聲悠長歎息。然而他的眼
睛不再看著子晟,而是投向一個很遠的地方。
子晟慢慢地站起來。
便在此時,聽見天帝低沉的聲音:「子晟。」
叫了這麼一聲,又是半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彷彿說一句話要用很大的力氣
。過了一會,終於還是很果決地說了出來:「以後再有這樣的案子,不必再壓下去。」
我看見子晟恍如胸口被人猛然搗了一拳,身子一晃。
這一拳同樣搗在我的胸口上。那時我終於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徹骨的寒意從足底
慢慢地升起,在那樣一個溫暖的春日,冷汗浸濕了我的羅衫。
恍惚中聽見子晟回答:「是。」聲音低弱,幾不可聞。
這一夜,我不斷地被惡夢糾纏。我反覆地夢見初入帝都的那天,在官道上遠遠地望見
殘陽映照下,帝都的城牆呈現出鮮艷的血色,牆頭牙齒般的箭垛,忽而化成了真正的利齒
。我尖叫一聲,奪路而逃。然而不管往哪裡逃,都有一張血盆大口等著,東南西北,天上
地下,再沒有容身的地方。空中彷彿有無數的人在叫,逃不了的,逃不了的,逃不了的…
…
我驚醒過來,喘息著,瞪大了眼睛望著窗口照進的寧謐月光。我覺得自己的心像是忽
然懸到了體外,在胸前一下一下地跳著。夜是如此地靜,但我卻不敢再入睡,一閉上眼睛
我就會看見那張彷彿要把自己吞下的大口。
躺了很久,我輕輕地坐起身,披上一件衣裳,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外間的珠兒和珮娥
都在熟睡中,我小心地繞過她們床邊,開門到了迴廊上。夜半的寒意撲面而來,我微微哆
嗦了一下。廊下的梨花,在月光下像是漂浮的霧氣。
我來來回回地踱步,安靜使得輕微的腳步聲清晰可聞。我的心情,終於在這種枯燥的
「沙沙」聲中安定下來。漸漸地,我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這腳步聲在某處起了共鳴。也
許不完全是幻覺,我又想,或許,此刻,在帝都的另一個地方,確實有另一個人也正像我
一樣,無眠地來回踱步。
他是不是,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
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
「也許你該遠走高飛,到一個可以隱藏身份的地方。」
母親說過的話忽然在耳畔迴響。我停下腳步,仰頭望著明月,彷彿它化成了母親的臉
,正溫柔而擔憂地在天上看著自己。「娘……」我張口呼喚著,然而酸楚的感覺先於聲音
衝了出來,在喉嚨口凝成含糊的一團。我的眼睛濕潤了,母親的臉龐漸漸變形,最終消失
不見。
第二天,只覺得人昏昏沉沉的。御醫診斷的結果,只是疲倦和受寒。但從這天起,我
就不斷地發低熱,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這病彷彿揮之不去,連御醫也束手無策。
到了第六天,終於驚動了天帝。當他進入我的房間,濃重的藥香使他皺起了眉。他沉
默著,長久地注視著我,臉上露出難過和憐愛的神情。
「唉……」終於,他長歎了一聲。
這聲歎息觸動了我的心事,我呆呆地望著桌上放的一大堆我最愛吃的果品,那都是昨
天晚上承桓命人送來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清楚了我的喜好。
「你會好起來的。」摒退了旁人之後,我的外祖父深深地凝視著我,那眼神除了慈愛
之外,還有另外一股剛毅,彷彿他覺得這樣就能帶給我力量,讓我支撐過去。
他又說:「或許我不應該這麼快就讓你承擔這些事情。但你是我的外孫女,這已經不
可更改。所以,你只有學會讓自己心硬一點。我老了,或許已經沒有多少時間,我必須為
天界和我姬氏皇族的將來做一個打算。慧兒,終有一天你會明白,我這麼做,是因為我真
正地疼愛你。」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手裡握著的玉墜,父親也認為自己是真正地愛著母親。
我輕輕地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那是苦笑,但在我的外祖父,卻彷彿覺得安心了。
「你會好起來的。」他在臨走之前又說了一遍,語氣不容置疑,彷彿一切,連同生死
,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確實好了起來。就好像我的病讓人困惑,我的康復同樣也令御醫不解。
當我能從病榻上起來的時候,就聽說白王稱病不再上朝已有半月。
心裡難免有些失望。
可是偶爾地聽到有人悄悄地議論白王薄情,又忍不住在心裡給他辯解,他也是無能為
力呀。
承桓還是那樣彷彿永不會變的神情。我常覺得迷惑,他自己到底有沒有覺察呢?有時
候我甚至想,也許我應該告訴他,但是立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知道即使告訴了他
,也於事無補。
天氣慢慢地熱起來。槐花謝去,荷塘的蓮葉綠了,空氣中開始漂浮著梔子花的濃香。
每天的生活依舊一成不變,但我知道,暗潮正在湧動,不知何時就會噴發出來衝破表面的
平靜。天宮的殿堂、山石、花樹,都彷彿沉甸甸的,就像琴上的弦已經繃緊,隨時都有繃
斷的危險。
不久,發生了一件震動天界的大事。那天珠兒氣喘吁吁地跑來,一貫伶俐的臉上掩飾
不住驚亂的神色,我便已經有了預感。
「凡人!有個凡人從天梯上到了天界!」
我想那瞬間我的表情正與珠兒如出一轍。
傳說那叫做天梯的,本是開天的大神盤古力竭而逝前未及放下的一條手臂,就成了天
界凡間之間的一條通路。即使沒有神器的幫助,凡人也可以通過天梯,到達天界。可是千
萬年來,就從來沒有凡人能從那裡上到天界,因為那被稱作「天梯」的,只不過是一座奇
險極難寸草不生的山峰,如同一把劍,直插在天地之間,傲然藐視那些試圖征服自己的凡
人,看他們雄心而來,頹然而去,也有人就此留下了軀體,隨歲月流逝化為嶺間飛旋的塵
土。漸漸地,連天人也快要忘記了天梯的存在。
忽然之間,竟真的有一個凡人從天梯上了天界。
這個人的出現,就如同驚雷一般打破了帝都規律而沉悶的生活。久已不問政事的天帝
重新坐上了泰安殿,召見這個非凡的凡人。據說他進宮的那天,聞風而來的男女老少,幾
乎沒把皇宮外的大路踩碎。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個凡人都是宮人們茶餘飯後唯一的
話題。
所以,事情的原委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都是珠兒說的。其實也不是很在意那個人,
心裡千頭萬緒的尚且理不清楚,哪裡再有空隙去理會一個凡人,但是珠兒願意說,就當作
聽故事。
珠兒便清清喉嚨,煞有介事地先歎一口氣:「唉,要說這個凡人,也是真不容易。原
來他是懷著一段血淚冤情,逼上天界……」
才聽這一句,就什麼都明白了。心裡猛地一緊,臉色便陰沉下來。
珠兒惶惶地停下來,「公主,怎麼了?」
我搖搖頭,「你且說你的。」
珠兒於是接著說。事情並不曲折複雜,珠兒口齒伶俐,一來二去地說得很清楚。
原來那個凡人,原本是下界爻州地方一個富商的兒子,父親早死,他自己沒什麼手段
,好在父親留下財產甚豐,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日子也還愜意。二十歲上娶了妻子。那
女子原本出身很好,後來家道沒落,家中只有她與哥哥兩個。嫁過來之後起初日子也還和
美。後來便漸漸多事,整體挑三揀四,不得安寧。那人和他母親都是忠厚人,也就忍著,
凡事盡量順著她的意思,只求一家人和睦。誰知其實那女人竟與自己的親哥哥有私情,嫁
過來就只為了圖謀家產,日子久了,終於被撞破。這一來,自然是氣得不行,老母親一口
氣沒嚥下,竟活活給氣死了。
這麼一來,那人也就顧不上什麼家醜,把亂倫的姦夫淫婦送了縣衙。豈料那女人嫁過
來這些日子,悄悄地已經將他家財產挪走了許多,便買通了府丞,不但沒準狀子,還將他
定了個誣告,毒打一頓趕了出去,那兄妹倆也就放大了膽子,公然佔了他的家業。又告州
府,也是落得一樣的下場。
那人還想再告,就有人勸:「告,告有什麼用?官官相護。除非你告到天上去。」說
這句話本來不過是勸他死心,誰想真就下了這個橫心——「我就告到天上去!」
「唉,就有這樣的事,能把人逼到這步田地。」珠兒說完,又歎了口氣。
我彷彿充耳不聞,久久沒有說話。心裡也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苦辣酸澀,亂糟糟的
一團堵著。
珠兒看見我的神情,急急地問:「公主,你怎麼啦?是不是又不舒服啦?要不要去傳
御醫?」
我擺擺手。
抬起頭往窗口望了一眼,陽光明晃晃地照著,很亮,很刺眼。恍恍惚惚地,便彷彿仍
回到十二歲那年,站在東府青芷園的院子裡等待,明知道要發生的是什麼,卻什麼也不能
做。
「風從西北來,快要下雨了……」我喃喃地說。
「公主,你這是怎麼啦?!」
猛然間聽見珠兒一聲驚呼,張皇失措地看著我,這才發覺頰上涼涼地,原來是不知不
覺間淌下兩行淚。
我勉強地笑笑,說:「沒有什麼。只不過想起一些往事。」
珠兒稍稍平靜,依然說:「是珠兒不好,不該說這些事情來讓公主煩心。」
「不,不關你的事。」我輕輕地說,「你不懂……你不懂……」
往後發生的事情,就好像是有人寫好的本子,一一照做就是。
金王首當其衝,在他的煽風點火之下,心懷不滿的人群起攻之,向儲帝一系發難。帝
都原本苦苦維持的表面平靜,就像一層紙般被捅破了。朝中大臣各懷心事,有與儲帝同心
的,也有贊同金王的,爭得不可開交,有人自顧不暇,也有人冷眼旁觀,有人痛心疾首,
也有人邊看熱鬧邊火上澆油……種種的情形,幾乎是滑稽可笑的。
然而沒有人真能笑得出來。
攪在中間的人自然笑不出來,旁觀的人也笑不出來。
越來越多的奏折直接遞到了天帝的面前,由他親自披閱,儲帝的監朝已經名存實亡。
我現在很少有機會見到天帝了,但各種傳言不斷地傳進我的耳朵。
「金王今天又呈了兩道彈劾的奏折,蒼王世子也有上奏,他們還在乾安殿上指責儲帝
令凡人自治,是逆天行事的大錯。吏部史大人為儲帝辨白,言語之間太過衝動,被指為『
全無人臣之禮』,逐出宮外了。」
我沉默著,俯身在花繃架子上,彷彿專心繡花。這些話大多是珠兒轉述的,她在宮中
人緣極好,可以聽到不少的消息。起初的幾日,我還每天問上幾句,到了後來索性就什麼
也不問了。
有時甚至不想再聽下去,便打斷她:「珠兒,你看這只蝴蝶,是揚著翅膀好呢,還是
停在花上好?」
「我真不明白。」珠兒好幾次地說:「這終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辦了凡界的
贓官,懲罰了壞人,不就好了?怎麼就會弄到這個地步的?」
我說:「因為這就是個引子。」
要把事端引出來的引子。天帝已經決意廢黜儲帝。然而承桓品性高潔,風采仁德,有
目共睹。要廢黜這樣的一個人,如果沒有極充分的理由,便是他的敵人,也無法信服,一
旦落為口實,更會引起動盪。然而,他又是不得不被廢黜的,因為他缺乏了一種才能。
——君臨天下可以沒有高潔,卻不能沒有那種才能。
所以便需要這個引子。凡人萬年來由天人管束,一朝自治,必然荒淫糜亂,唯有這件
事能證明儲帝執政的失策。於是就有一個非凡的凡人被逼上天界——多麼好的口實,任何
人都不能否認的「荒淫糜亂」的力證。然而想到這該是怎樣一雙洞悉秋毫的手在佈局這一
切,我只覺得不寒而慄。
珠兒看來憂心忡忡。她自言自語:「這樣下去,儲帝會不會有什麼事呢?但願老天保
佑,儲帝不會有事,他實在是個好人。」
我心知難以向她解釋,其實並不是這一切將使儲帝有事,而是為了讓儲帝有事才會發
生眼前的一切。這是深藏帝都底蘊的陰沉心事,沒有人會把它說出來,即使每個人的心裡
都很清楚。
再到後來,連珠兒也看的明白了。她漸漸地也不大提起那些事情,只是每天悶悶地做
事,眉宇間有無從掩飾的愁緒。有一天,忽然說:「儲帝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挽回了嗎?
」
辦法?自然是有的——撤回新政,把一切的責任推到別人身上,比如說,白王——這
樣的念頭在心底一閃而過,不由得暗生警惕。忽而母親的話又在耳畔響起。
不要陷在帝都。
暮春時分,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五)
帝懋四十一的初夏,天氣似乎比往年炎熱。有一天,當我坐在御花園荷池邊的迴廊裡
,驚異地發現,風過處,碧綠的荷葉中已經有嫩白的花苞若隱若現。近來我時常在這道迴
廊裡坐坐,看一池荷葉在微風搖曳,輕柔舒緩,彷彿幼年母親哄我睡覺時哼唱的歌謠。
也就只有這樣一點寧靜了。
那時小雪兒仍整日趴在我的懷裡。它如今變得越來越懶,經常好幾個時辰也不肯動一
下,我便也不去驚動它。它已經十歲了,十歲的貓已經是遲暮,也許有一天它就會在我的
懷裡靜悄悄地死去,有的時候,會這麼想。
但,卻想不到是那麼快就會發生的事。
那一天,指尖傳來的感覺漸漸變得僵硬,才忽然感覺到不對。
低頭去看,依然雪白的一團蜷著,彷彿睡著一樣。
但它真是死了。
後來我親手把它葬在明秀宮的芭蕉樹下。它安靜地躺著,黃土慢慢地蓋上去,那團雪
白便漸漸消失在視線中。它從帝都來,終又回歸在帝都。
陽光照在皮膚上,有種刺痛的感覺。
「快到時候了……」
這時朝局又漸漸安定了一點。因為大家都知道該爭的爭了,該鬧的鬧了,剩下的只看
天帝如何處置了。
天帝下旨的那天,是七月廿五姤女祭,我正去了西山雲林寺燒香。
雲林寺是皇族供奉香火的所在,所以香煙裊裊的大殿中,環珮啷響,衣香鬢影,來來
往往的儘是皇族貴婦。雖然都是女子,卻也別有一番矜持,偶然寒暄幾句,便各自焚香,
默默祝禱。
祝禱之詞,無非是「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然而真能天遂人願,天下太平,家人安
康?真能麼?這麼一想,也只有苦笑而已。
身邊不知哪家的一個小女孩在問她的母親:「我們為什麼要來給這個女人燒香?」
「因為今天是姤女填海眼的日子。」
「那她為什麼要填海眼?」
「因為她要救她的丈夫和兒子。他們都受了冤枉,被官府抓了起來。姤女就去求那個
府丞,那個府丞想為難她,指著西邊一個大湖對她說:『你若能讓那湖水一夜漲上三尺,
我便放了你的丈夫兒子。』姤女左思右想一橫心,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湖底的海眼,湖
水沒有了去處,果真在一夜之間暴漲了三尺。後來府丞感念她的誠心,就依言放了她的丈
夫兒子。」
「她為什麼不找塊石頭去堵?這個女人真是個笨蛋。」清脆的童音在大殿裡響起來。
孩子的母親慌忙掩住她的嘴:「乖女兒,別胡說……」
可是許多人還是偷偷掩著嘴笑起來,也有裝著沒聽見的,眼裡也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
,緊繃的空氣彷彿一鬆。
便在此時,聽見某個角落隱隱地起了騷動。很多人都有覺察,一起駐足往一個方向觀
看,只見那邊似乎有人竊竊議論,又見有人匆匆離去。片刻之間,這陣騷動便擴散開來,
就好像有風突然吹來,由遠而近地,帶過一片驚亂之色。
有事情發生了。
念頭一閃而過,消息已經傳過來,如驚雷一般悶悶地在耳邊炸開:
「天帝降旨,向下界九州十六郡降下洪水——」
誰都不明白天帝的意思。
旨意裡的說法是:「凡界糜亂,為示懲戒——」
對臣下說的話是:「諸公不是一再地說,下界不服管束,不復禮敬天界,不嚴懲,不
能重立天威麼?」
隻字不提儲帝。
帝都變得有些人心惶惶。本來朝局最亂的時候,天帝沒有出來為儲帝說過一句話,眾
臣便都以為是天帝默許了的,如今卻又不提,大家就又疑惑起來,不知道天帝想的到底是
什麼。就連那些一心要扳倒承桓的人也畏著天威難測,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天帝自己卻好像對週遭的詭異氣氛毫無覺察似的。他依然時常召我去下棋。下棋的時
候也不大說話。偶爾說幾句毫不相干的話,益發地高深莫測。
那個時候,洪水正在下界氾濫。
那是亙古未有過的嚴酷懲罰,一夜之間,成千上萬的人失去了性命,更多的人失去了
他們的家園。老人哭兒女,哥哥哭弟弟,妻子哭丈夫……悲泣的聲音與肆意咆哮的水聲充
斥了整個凡間。
有時,我會聽見珮娥歎著氣說:「真慘。」
珠兒便會隨聲附和:「是啊。都淹了,也不知道他們的日子都怎麼過的。」
珮娥又說:「有些凡人雖然逃上了山,躲過了大水,可是沒有吃的,還是挨餓。聽說
凡界很多山裡的樹都沒有樹皮了。」
珠兒瞪大了眼睛:「啊?難不成都給吃了?」
「可不是。有樹皮都算不錯了,還有人活活餓死了……」
然而,她們這樣談論的時候,依然在平靜地做自己的事情。我發覺我自己其實也一樣
。無論下界如何的悲慘淒涼,對天界的人來說,嗟歎之外,卻總是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漠
然。
我想,真正難過的人也許只有承桓。
他也是唯一敢去找天帝理論的人,有關他和天帝爭吵的傳聞越來越頻繁,但是我想其
實他自己大概也清楚那是不會有用的。
有一天,被召去悅清閣,迎面正碰上他從裡面衝出來。他看見我,依然停下來勉強地
點一點頭。我發覺他的臉上帶著那樣一種揪人心肺的悲傷神情,我竟不敢正視。
走進裡面的時候,看見宮人們正忙著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茶水流了一地,狼藉一片。
天帝坐在一邊,默默地望著窗外。
我不敢問,也不敢說什麼。過了很久,才聽到一個低沉緩慢的聲音,恍若一個完全陌
生的人:「剛剛在這裡,他說他不想當儲帝。」那樣蒼老,那樣落寞,我驀然發現在天帝
的眼中也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悲傷:「他說他從來就不想當儲帝……」
「看見下面那個小池子沒有?他三四歲的時候,很喜歡在池子裡玩小船,我怕他掉進
水裡去,就命人挖了那個小的……後來他大一點了,我就開始抱著他上朝聽政,有的時候
他聽著聽著就在我懷裡睡著了……他進學了,為了給他選最好的師傅,我忍著吃閉門羹的
氣,親下鹿州去請那個眼高於頂的賢者……這麼多年,在他身上花了這麼多心血,結果今
天他告訴我,他根本就不想當儲帝……」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終溶進一聲歎息當中。我默默地聽著,只覺得窗邊一個老人
蕭索低喃的聲音,彷彿掐捏著心底某處柔軟的角落。
「你們是不是都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平白降這一場洪水?我實話告訴你,因為我下不了
決心。到了這種時候,我忽然還想再看看。我常常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事情鬧到這麼
大,總要有個收場,他如果肯領會我這一片苦心,就該知道怎麼做。所以我還想再等等看
,等著他自己回心轉意……你們大概都不相信,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如果是以前,我早就
下了旨意……我想我是老了,真的是老了……」
「外祖皇……」我終於忍不住,我跪下來,跪在我的外祖父膝邊。我抬頭仰望著他,
我說:「外祖皇,把洪水收回來吧,一切都會好的。只要把洪水收回來,承桓一定會好好
做一個儲帝,一切都會像以前一樣……」
天帝低頭看著我,手掌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然而我發覺他的眼神卻在慢慢地恢復
原來的冷靜和銳利,我的心也慢慢地下沉。
過了許久,他說:「慧兒,你說得不錯,但這樣終歸是不行的。他如果想好好地做一
個儲帝,他就要先學會忍受這些事情。所以,他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洪水是他最後的
機會。」語氣安靜,已經完全是天帝了。
於是心底的柔軟,復又變得寒冷僵硬。我想起他對子晟說過的話,想起那個凡人,想
起洪水,我知道該發生的事情終究還是會發生,什麼都不會改變。
承桓漸漸變得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我聽到宮裡的風言風語,說他如今已經不再料理
朝政,每日裡只是喝酒,喝醉了就胡亂拉著宮女作樂。那些宮人以前擠著盼著想有這樣的
機會,可是到了眼下,卻是人人都躲之不及,這也是世態炎涼,無甚可說。
有的時候,忽然就會想起剛到帝都時,見到的那個高潔出塵的身影。其實才過去了一
年,卻感覺像是已經換過了人間。便會忍不住地想,其實還是快點結束的好。
轉眼天氣已經轉涼。有天我站在廊下,看見一片黃葉從眼前悠悠地飄過,落在自己的
腳邊,不由感到訝然。因為那是一片槐樹的葉子,明秀宮裡並沒有槐樹。我的目光逡巡了
一圈,終於看到由東宮牆頭伸過來的枝椏。我朝著那個方向凝視了一會,然後無聲地歎了
口氣,懶懶地移動腳步,轉向迴廊另一端。珠兒跟在我的身邊,神情彷彿很擔憂。
午後天空飄起了小雨。雨絲很細,伸出手去幾乎感覺不到雨的存在,然而樹葉上很快
就積起了一層水霧。掙扎在風中的黃葉承受不住,便一片一片飄落下來,很快地上就鋪了
金黃的一層。我看見宮人們拿著掃帚簸箕清理院子,很想叫她們停下來,因為我覺得這顏
色很好看。但珮娥說:「要是不清理掉,爛在地上,以後就弄不乾淨了。」她這麼說的時
候,眼中也有一種擔憂。
我知道她們在擔憂什麼,但愁緒越來越深地積在心底,無法排遣,我連強顏歡笑的心
情也沒有了。
細雨帶來了寒氣,第二天我又發起了熱病。這次只幾天就好了,人卻變得懶洋洋的,
整日倚在榻上,不願意動彈。這一日,見珠兒進屋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人。翠綠的羅衫一
閃,直挺挺地往地上跪去:「公主,綠菡求求你……」
我大驚:「你這是做什麼?」
珠兒為難地看她一眼,對我說:「公主,她說一定要來,我只好帶她來了。」又看她
:「綠菡,有話你就好好地跟公主說。」
「是。」我說:「你起來,有話好好地說。」
綠菡卻不肯起來,依然跪著說:「綠菡知道自己的身份,本來萬萬不該來跟公主說這
些話。可是,綠菡已經沒別的法子了,儲帝,儲帝他——」
我霍然而驚:「儲帝怎麼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一連說了好幾個「是不是」,
卻問不下去,悚然盯著綠菡,想要她快說,又生怕她說出害怕聽到的消息。
綠菡說:「儲帝現在每天只是喝酒,也不肯吃東西。他們說天帝要廢他,這些事我不
懂,也不敢問。可是我知道他心裡難過,公主,綠菡伺候儲帝六年了,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他這樣下去,綠菡心裡實在是害怕,公主,現在只有公主能幫他了,儲帝雖然從來不說
,可是我知道他心裡只有公主一個。所以,綠菡求求公主,去勸勸儲帝吧,他一定會聽的
。」說著,便連連地叩頭。
我看著她,心裡微微一鬆。見她這樣,又覺得淒涼,我說:「你別這樣,快起來吧。
」
綠菡搖頭:「公主不答應,綠菡不起來。」
我垂首不語。我應不應該答應她呢?我想。窗邊竹影輕搖,沙啦沙啦地響。到這時候
我才驀然發覺,我的手裡竟捏出一手冷汗。我應不應該答應她呢?我想起小雪兒,想起初
見他的欣喜,想起他恪守婚約的情誼,我想起自從見過子晟,便不曾這樣地想起過他……
我輕歎一聲:「好吧,我答應你。」
綠菡喜極而泣:「多謝公主。」
卻一直到了晚上,才去東宮尋他。
雖然答應了綠菡,心裡卻始終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去見他呢?又想,就算見了又能有
什麼用呢?這麼遲遲疑疑地,到了天色都暗下來,才決心下定。
可是,承桓卻並不在東宮。
竟然有些鬆了口氣的感覺,也微微有些失望。呆呆地站了一會,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等
一會。
轉念間忽然看見宮人們有些異樣的眼神,才省起原來自己是第一次到這裡來。不由得
臉一紅,轉身就出了東宮。
珠兒在身後追著:「公主,要不,去找找儲帝吧。」
我停下來,皇宮那麼大,卻要到哪裡去找?想了一想,說:「去御花園走走吧。好些
日子沒去了——」
結果,沿著荷塘邊的那道迴廊走了不遠,便看見承桓倚著廊柱,正抬頭望著天上七分
滿的月亮。
我停下來。我本是來找他的,可是真的看見了,卻又不知道該不該上前,上前了又要
說些什麼。承桓有所覺察,回頭看我一眼,卻又轉了回去。
便覺得有些訕訕地。待要轉身離去,又想起綠菡,這一步便走不出去。站了一會,終
於還是慢慢上前去。走到近處,便聞到一股酒氣,低頭看見勾在他手指上的一隻酒壺。猶
豫了一下,輕輕勸道:「承桓……承桓哥哥,不要再喝了。」
「噢。好。」承桓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酒壺,順手就扔進荷塘裡。
我怔了怔,話便說不下去,反而進退不得。「嘩啦」一聲水響過後,又是沉默,就好
像有一堵牆橫在我們之間。心裡有些後悔答應了綠菡,思忖著要不要立時轉身離去?
這時候承桓卻開口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說:「我並不知道你在這裡。我只是去了東宮找你不到……」說了半句,臉又一紅
,連忙把話轉了:「不要再喝那麼多酒了。他們告訴我,你最近總是喝醉。」
承桓卻不言語,仍然抬頭看著天。過了好久,才慢慢地說:「記得四五歲的時候,我
最喜歡月圓的晚上,覺得那是最完美的時候。所以一到十五就會特別高興,等月亮一天天
缺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差,等到月末月初那幾天,我身邊的宮人都會很緊張,因為我常
會亂發脾氣。我還記得,我的乳母叫錦娘。她的手很軟,很溫暖,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把
我摟在懷裡,我便會安靜下來……」
我微微地笑了,我想起自己小的時候,珮娥也是這樣哄著自己。
「我那時候喜歡玩水,把小船放在池子裡,然後叫人用扇子吹著走。」說到這裡,承
桓回想了一會,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我聽外祖皇提起過,」我插了句:「他還說怕你掉進水裡,所以特意命人挖了個小
池子。」
承桓轉臉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說:「其實,在挖那個小池子之前,我就已經掉進水裡
過一次了。那是春天,水很涼,我身子原本就不好,所以大病了一場。等我病好之後,就
發現錦娘給趕走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這些事我完全沒聽說過。
承桓的聲音很平靜,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哭鬧了很久,不過沒有用。」他
說,「祖皇只是說,她沒有照顧好我,所以就必須給攆走。那時候我真的很難過,因為在
我心裡,錦娘就像我的親娘一樣。我從來沒見過爹娘,其實那時候,我常常會想他們是什
麼樣子的。可是我周圍的人卻都不在意。錦娘走了他們也不在意,只有我獨個傷心。那段
時間我的脾氣很壞,動不動就吵,就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