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鬼話:野薔薇 作者:水心沙
每個人都有不快樂的時候,每個人在不快樂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有一段不快樂的記憶
,而我今天想說的這個故事,就和我曾經一段不快樂的記憶有關,因為我今天很不快樂。
故事要從三年前的夏天開始說起。
三年前,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遇到狐狸。就是那一年,發生了不少事情,一手把我拉拔
大的姥姥走了,店因為市政規劃的原因面臨著拆和不拆的問題,幾乎每天家裡會來上一兩
撥居委會的人,說著些我似懂非懂的話,而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去應對……
那年夏天總在下著雨,可是印象裡,那是個比今年更加炎熱的夏天。
突然間成了一個人,那個時候我剛剛失業,也剛剛失戀。失業失戀的原因是同一個,
因為我的驕傲。因為驕傲,我自信地認為得罪了那個刻薄的老闆丟了工作沒什麼大不了,
反正家裡開著店。因為驕傲,我也自信地認為叫那個男孩從我面前滾開,過不了兩天他總
會回來,因為他說過他愛我愛得哪怕殺了他都不會把我放開。
可是直到三年後的今天,他終究沒有回來。而丟了工作後不久姥姥突然間就去世了,
腦溢血。
就在前一晚還看她興致勃勃地跟人一起唱著戲,第二天早上怎麼喊都喊不醒了,喊到
我嗓子變啞,而她始終那麼安靜地躺在那裡,甚至頭七那晚我一夜不睡,都沒能再看到她
回來跟我說說話。
之後一些工商局還有居委會的人開始找上門,他們說這地方可能要拆遷了,而我家的
店開在這裡是違章搭建,所以要在規定的時間裡停業,並且所有面積不算在住房面積之內
。
我不是很明白他們說的那些話,但我知道,所有這些事集中在一起,我負荷不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之後不久,周圍的鄰居陸續開始搬走了,原先熱熱鬧鬧的巷子變得一天比一天安靜。
從我出生時起就在那條巷子口給人修鞋子的老皮匠回老家了,隔兩條弄堂那家從小學
到初中靠些糖果粘紙賺了我們不少錢的小雜貨店空了,早上起來刷馬桶的聲音越來越少了
……只我們這一條街還原封不動,因為作為街面房,我們這一排頗具代表性的老房子最終
被保留了下來,就像保留一批歷史殘留物。
可是店到底會被怎麼處理,我不知道。沒人告訴我這些,我自己也不敢去問,只是靠
著姥姥以前進的那些糕點勉強維持著每天的營業,到後來也只是習慣性地每天去店裡看著
了,根本不會有客人會在這樣到處拆遷的環境下上我這裡來買些冷點心,可是每天不去店
裡看著,我會心裡發慌,慌得不知道該幹些什麼,慌得直想掉眼淚。
然後開始瘋了似的找工作。
店可能隨時會被勒令關門,工作找到了,至少就可以維持自己的生計。姥姥走得太突
然,之前連存折放在家裡的哪個地方都沒來得及告訴我,在找了很久都沒能找到之後,我
只能更加緊地從報紙和網絡上給自己找一份能立刻上崗的工作。
可真到急著找工作的時候,卻發覺工作比剛畢業那時難找了太多,我的學歷不高,讀
書時不愛讀書,成天胡思亂想,也因為家裡開著店,所以總是一種有備無患的心態。那時
候總覺得遍地是工作,遍地是機會,一有委屈就跳槽,卻從沒意識到,自己跳來跳去脫不
開這個狹窄的範圍,而且不可能有更近一步的提高和發展。
而這些都是在那段突然間發覺自己必須一個人去面對現實的一切之後,才開始感覺到
的。翻了無數的招聘啟示,80%以上都需要大專以上的文憑,而那些不在乎文憑的,經驗、
技能、技術都至關重要。而沒有高學歷的我,從學校畢業後就遊戲似的在那些文書行業裡
跳來跳去,都沒有好好正經工作過,哪裡來的工作經驗。
那時候整個人都是繃緊的,繃緊了還在背上被壓了塊巨石似的感覺。這種突然而來的
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
直到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通知我去面試的。
我當時很興奮,因為所有簡歷都投出去快兩周了,除了保險推銷員,這還是第一家通
知我去面試的正規型公司。
可答應了之後才發覺,我似乎從沒有朝那家公司投過簡歷,因為它從事的是和我完全
不搭界的行業——IT。
對方說是在網上看到我的資料後找到我的,可我網上的求職申請亂七八糟寫了一大堆
,可就是沒有申請IT業的工作,因為對於電腦,除了開機關機,我所會的只是上網聊天和
打遊戲。
那麼他們到底是看上了我哪一點,才找到我的呢。
也許他們需要個行政秘書吧,這是當時找工作找得頭腦發熱的我唯一的反應。所以接
到通知沒怎麼考慮,一口就答應了下來,而且頗為興奮。
那家公司的名字,叫「野薔薇」。
「野薔薇」,從字面上看,更像是服裝或者化妝品類的公司,而不是一家IT公司。
地方離我家的距離不算太遠,處在環線以外,十年前還是片農田,現在是一片高級住宅
區,有個人所周知的別名——華僑村。因為那裡70%以上住的都是歸國華僑和港台富商
,房子每坪要賣兩三萬。
似乎現在不少公司都愛找這樣的私宅作為辦公點,這是我一直都弄不明白的,這樣的
房子租下來應該不便宜吧,不知道拋開商務樓不用,用這種公寓樓,是看中這裡的價格,
還是這房子的奢華氣派。
這裡的房子確實氣派。
一座座樓蓋得不高,但式樣就像個縮小了的王宮。從進小區開始就像進了座獨立的花
園小鎮子,環境漂亮,設備齊全,不過就是交通不太方便。也可能因為進出的人都有車的
關係,總之第一次去的時候我沒找到公車站,是打的進去的。
按著地址找到了公司所在的那棟公寓。
樓很好找,就在那片樓群所在的香榭麗捨花苑入口第一棟,底層的大堂設計得像個教
堂,很寬,縱向很深,中間偌大一副油畫懸裝在正中間牆壁的凹部,畫的是叢怒放的玫瑰
。很好看,對比黑色大理石的牆面,顏色非常張揚。不過可能因為太大的關係,所以多看
幾眼,感覺會有種壓迫力,尤其是打從下面經過的時候。
一路往裡走,那個從門口一路跟來的保安隨時在我身後追隨著,防賊似的眼光,讓人
渾身不舒服。直到找到那家公司的門牌按了鈴,對方門開,他才無聲無息地走開。
「野薔薇」在這幢樓的一層,就在那幅畫轉個彎,往裡走進一點的地方。辦公環境不
大,大概因為是採用了原先裝潢的關係,辦公室裝修得很居家。落地長窗,花園天井,光
滑锃亮的木質地板。原先的客廳被用作為大辦公室,近十張電腦桌,清一色的女孩。
每個都十分年輕,看上去二十都不到的樣子,每個人都面孔油膩臉色蒼白,那應該是
電腦用多了的通病。
接待我的人也是女的,看上去三四十歲的樣子,年紀估計不准,眼角的細紋讓她有種
滄桑的感覺,可是整體一張臉相當的美,打扮時尚得體,所以又顯得很年輕。說話是南方
口音的普通話,溫溫柔柔的,以至一路過來時的燥熱和面試前的緊張,在她面前不知怎的
就消退了。
女子介紹她姓丁,丁香的丁,是這家公司的公關部經理。因為行政經理不在,所以由
她來為我面試。
不知道是不是就因為她是這樣一種身份,所以面試氣氛也和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溫
溫和和的,恬恬淡淡的,就像兩個女子坐在窗下嘮著家常。
許是會議室連著外面天井的關係,夏日的風帶著天井花園裡花和泥土的味道一波波送
進來,微熱裡帶著種淡淡的懶散,讓人很放鬆。整個辦公室沒開空調,她解釋剛下過雨,
開著太涼,而這裡又全是女孩子,女孩子體質偏陰,不能貪涼。
那時候一下子就對這地方有了好感,因為覺著親切,不論是這位經理,還是這地方的
工作環境,雖然在不久之後,我會為自己的這種感覺而懊惱很久,那已經是後話了。
然後丁小姐又問了些關於我過去工作的情況。我挑了兩家待得最久的公司說了,省去
了其它諸如待了不到幾周就離開的。一邊說,一邊看得出來,她對我很滿意,而這滿意鼓
勵我把原來的工作情況說得更流利了一些,也不再因為缺乏工作經驗而畏畏縮縮。直到我
把該說的都說完,她又對我介紹了下公司的大致狀況。
她說「野薔薇」是一個經營以女性生活、消費、興趣為主題的大型網站的公司,因為
經營主題是女性,所以招收的員工自然而然也都是女性。老總是香港薔薇集團創始人的兒
子印先生,也是這公司裡唯一的一名男性。
說到這裡她問我有沒有聽說過香港薔薇集團。我理所當然地搖搖頭,因為除了比較有
名的湯臣和迪士尼樂園,我對香港還擁有什麼企業一無所知。她對此並不在意,又介紹了
些公司的基本狀況和薪金待遇後,她就讓我回去等他們的通知了。而也因此,我本來鬆弛
下來的心又開始忐忑不安了起來。
因為說實話,那時候已經相當希望自己能得到這份工作,雖然面試的狀況感覺挺好,
但到底能不能被他們錄用,畢竟還是個未知數,這樣條件好的一種公司,想來面試的應該
不會只有我一個的。
告辭離開的時候,走到門口,我無意中聽到最裡間的辦公室傳出一兩句男聲。
似乎是在對剛進去的丁小姐說著些什麼,語言帶著點英語說慣了的翹舌音。
我想那大概就是丁小姐之前提到過的,他們公司那位唯一的男性成員——印先生吧。
挺年輕的聲音,想來年紀應該不大,帶著南方人特有的乾淨和柔和,很好聽。
那時候剛好把門打開了,穿堂風把外頭花香和泥土的味道再次帶了進來,跟那些淡淡
的話音混在一起,說不清楚的一種舒服的味道。
那種當我還是個小孩時,夏日的燥熱遠不如現在那麼強烈和可怕時的一種味道。
回家後不出兩天,我就被通知去上班了。
那時候正好有居委會的人來找過我,通知我做個準備,因為打聽下來,我家,以及沿
街那些開了都有十幾二十年的店舖可能都要被勒令關掉。
當時就有種六神無助的恐懼。那種老人常說的,天塌下來的感覺。
而隨後而來這個通知我上班的電話,對於當時的我來說無疑是個最大的安慰。原本從
那天面試回家後一直就忐忑不安著的心臟也因此總算安定了下來,有了工作意味著可以供
養自己,也意味著不用再成天為店是不是會被保留而焦躁。
於是就這樣帶著點興奮,以及我當時所認為的非常的幸運,我成了「野薔薇」的新任
行政助理。
之所以費那麼多字,來交代那樣一個平淡枯燥的過程,其實只是想讓自己也確定一下
,我當時從找工作,到面試,到被錄取的過程,實質上真的是很普通的。普通到後來發生
了那一切,我還在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我真的經歷過這一切嗎。
而那究竟是什麼。
那天之後,我開始了「野薔薇」的工作生活。作為一名行政助理。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定義這樣一種職業,從名字上看它和秘書類工作有點相似
,但性質是很不一樣的。
不知道什麼原因,從第一天,一直到開始逐漸適應工作環境的一周之後,我始終沒看
到過我的頂頭上司,那位行政經理。每天在她辦公室外那個小單間裡坐著,每天從沒見她
進來過,我想她是不是出差去了。當然這也並不影響他們對我的公司安排,工作還是正常
地在做著,只是依舊由那位給我面試的丁小姐來安排,而我所要做的東西不太多,但比較
雜。主要是接接電話、歸納一些文字類檔案、為每個人預定午餐,然後在相對比較空閒的
下午幫著電腦部的編輯打點字,或者出去買點必要的衛生紙、筆或者替換的鼠標墊什麼的
。
總之,就是一份很簡單的打雜的工作。
而對於這麼一份簡單得有點卑微的工作,我卻做得比以往時候都要賣力。每每做好了
一件,就會主動地去問她們還有沒有別的事情要我干,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以前工作
時只想著怎樣偷懶,怎樣的混到下班。現在到了下班時間,我卻經常都沒意識到已經下班
了。
生活也逐漸穩定了下來。可能因為暫時了有工作的保障,所以心態不再像前陣子那樣
焦躁,我開始按部就班地處理一些姥姥過世後我當時無法正常去處理的事。整理她的房間
,給她燒去她生前所穿的衣物。而那段時間也沒有人來找說我談關於店的事情,只知道原
先在街道那一頭一家音響店和一家禮品店已經關門了,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和前面幾家一樣
,保持原樣,靜觀其變。
而不管怎樣,一個人坐在家裡看著外頭冷清的店面的時候,心裡不再擔心得想哭了。
所以對於那個時候的狀況,我感到很滿意,甚至希望可以一直就那樣平靜而安全地繼
續下去。
直到那個晚上。
如果這份工作,對當時的我來說一定要講出有什麼覺得不太滿意的地方,那大概就是
裡頭的人際關係吧。其實這對我來說是有點出乎意料的。
曾經在和丁小姐這樣女子交談過,又看到一個辦公室都是女孩子後,我以為這裡會是
個相對隨意,熱鬧,就像從小到大那些女孩子集中的地方一樣,比較嘴雜,但溫馨而有意
思。
可做了之後才發覺,和想像中不一樣。雖然一個公司都是女人,而且都是年輕的女人
,可顯然這些女孩間彼此並不太愛交流。更多的時間只用在盯著屏幕,以及屏幕上那些閃
閃爍爍的圖案和文字,除了吃飯和休息的時間,很少能看到她們閒聊。
所以一天裡有將近四分之三的時間,公司裡安靜得只能聽見鍵盤聲和機箱的轟鳴,有
時候連打個嗝都得忍著,因為那聲音很突兀。
除此之外沒什麼感覺不好的。
雖然話少,她們對我還是比較友善的,偶然開口讓我幫忙打點字,說話也跟那位丁小
姐一樣,溫溫柔柔,和和氣氣。聽說聰明人,有教養的人,話都不多,所以我想到底都是
些從事高科技工作的白領,一看人就是那麼細膩,氣質,我這樣的人是沒法跟人比的。
所以在一些比較空閒的時候,我也很識相地不大同她們搭訕,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坐
在那間基本只能容納一個人一張電腦桌和一台小櫃子的小間裡頭,把面對著我的那扇房門
打開。
房門正對大辦公室那幾扇落地長窗。通常窗簾是開著的,因為外面是天井,天井裡種
著很大一片薔薇花。隔著窗往外看,紅的綠的一團一團,天氣晴朗的時候,那顏色比大堂
牆壁上那幅巨大的畫還要燦爛。
我很喜歡一個人靜坐在那裡看著那些燦爛的顏色隔著層玻璃,在天井白色的椅子和黑
色的大理石走道間搖來晃去的感覺。很容易忘記長時間對著電腦引起的視覺疲憊,很愜意
。
而那天晚上也是如此。
剛下了場陣雨,丁小姐把空調關上了,所有落地窗都被打了開來,我也把小間的門打
開,去換點新鮮空氣。然後再看看外頭那些被雨淋過後嬌艷得像是能擰出水來的色彩,不
知不覺,就工作到了天黑。
因為那天要幫他們打報表,都是第二天馬上要用掉的,量比較多,所以我留下來加班
去把它們打完。
打完後才發覺天已經完全黑了,除了從小間裡透出去的光,外頭黑漆漆的,似乎大辦
公室裡的人都已經走光了。看看表已經快九點,肚子在這時候正好叫了一聲,我忙收拾東
西準備走人。
剛把包整理好的時候,眼角瞥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門口這裡一閃。抬頭細看的時候又
什麼都沒了,而外頭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聲音。當時我也沒有理會。關上電腦又檢查了
一遍電源,正準備背上包走人,冷不防外頭卡嗒一聲響。
像是有什麼東西掉地上了,聲音很輕,但在這會兒外頭人應該都走空了的環境下,突
兀得人不由自主一陣心驚。
「誰?」忍不住問了一聲。
沒人回答,也沒繼續有什麼可疑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只有風吹著天井外的薔薇枝葉
一陣亂晃,幾片葉子瞬時從外頭落了進來,想來他們走的時候,那幾扇落地窗都忘記關了
。
於是背上包,我朝外頭走了出去。
出去的時候還是比較小心的,因為剛才那種聲音,以至連自己辦公室的燈都沒敢關。
藉著那點不算太亮的光線裡裡外外掃視了一遍,包括走廊盡頭那道半掩著的會議室的門。
最後確定沒人,連只蟑螂都沒,心才稍微定了下來,然後轉身朝那幾扇大開著的落地窗走
了過去。
沒走幾步,眼角邊似乎又瞥見了什麼東西。
一晃而過,我忙把視線移了回來,就看到剛才視線劃過的地方,那個窗不遠,靠西的
牆角邊蹲著個人。
我呆了一下。
不由自主停下腳步。而那個人始終一動不動地蹲著,臉對著牆低垂著,似乎並沒有聽
見我走近時的腳步聲。
忽然覺得那個背影看上去有點眼熟,好像是坐在靠門邊的那個小張。這麼晚,不知道
她一個人蹲在這裡在幹些什麼。
猶豫了一下,我朝她走了過去。
「還沒走?」快到她跟前,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突兀間把我嚇了一跳。
回過頭就看到身後那扇辦公室的門開了,一些橙色的光從裡頭斜斜散了出來,撒在門
口那道身影上,他斜倚著門框看著我。燈光下一張年輕而精製的臉,亞洲人的輪廓,歐洲
人深邃的眼睛,和一頭金子般純粹的長髮。只是那麼安靜站在那裡,卻像天井裡那些怒放
著的薔薇花,張揚奪目,正如他的聲音和他修長身體上無可挑剔的著裝品味。
「印……先生?」整個公司只有一個男人,所以我試探著問了一句。
他站直身體朝我走了過來:「叫我MICHAEL。你在這裡幹什麼?」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帶著點軟軟的捲舌音。
我下意識退了一步,伸手往後指了指:「我看到她……」
他順著我指的方向看了,然後目光微閃,像是某種質疑。
我回頭朝後看了一眼。
身後角落空蕩蕩的,剛才就在那裡蹲著的女人,不見了。
「我正準備回家。」隨即改口。他看了看我,點點頭。
轉身正要回辦公室,忽然又回過頭:「你就是那位新來的行政助理吧。」
「對。」一邊回答,一邊朝大門口走。大辦公室的主燈都已經關了,只留一兩台還沒
關掉的顯示器在那裡閃著熒熒的光,這樣的環境面對公司裡最大的,也是最陌生的領導,
是人都會覺得壓抑的、
而他似乎並沒有感覺到我的這種情緒:「LISA說你工作很認真。」LISA是丁小姐的英
文名,而我在這裡的英文名叫PEARL,珍珠。
我不得不站定腳步。
「我看過了你的簡歷,原先你是從事文書類工作的吧。」
我點點頭。
「那麼除此之外,還會些別的什麼。」
「比如?」抬起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而他並沒有留意到我狐疑的目光,正低頭把那兩台還亮著的電腦關掉:「比如,寫作
之類的。」
「寫作……」
「PEARL,有沒有登陸過我們的網站看看?」
「我……」頭皮一緊。因為工作以來,雖然做得認真,但我倒還真壓根沒想過去他們
網站上看看。這段忙碌而不穩的日子,我怎麼可能有這樣的閒心去關心一個女性類娛樂網
站……
只是老闆問起來,我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是隨便點個頭,還是老實說沒有。
正躊躇著,他又道:「看過我們的雜誌薔薇日誌麼。」
說話的時候他直起身看著我的眼睛,而被這樣一雙深得望不見底似的眼睛注視著時,
不要說撒謊,就是開口,對這會兒的我來說,都是比較困難的。
我搖搖頭,臉不知怎的就紅了,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擔心因此而被炒魷魚。
好在因為我的沉默而變得有點僵持的空氣,不出一會兒就被他打破了,微微一笑,他
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走道架子上有我們最近幾期的雜誌,香港剛過來的,你可以帶
回家看看。」聲音很溫和,而溫和的聲音總能輕易讓人定心。
「好的。」我悄悄鬆了口氣。
他瞥了我一眼:「你有點緊張。」
我老實點頭。
他笑了:「我只是隨便問問,不是考你。EASY,PEARL。」
這麼說了,所以我也不得不抬頭用嘴角朝他扯出一絲不知道算不算是笑的微笑。
而他繼續道:「其實我想問,如果你有經常上網的話,是否曾經看到一些人撰寫的關
於皮膚保養,食療,時尚類的文章。」
這個我自然看過,所以沒有任何猶豫,我迅速點點頭。
「那就好,」又笑:「那麼這樣的文章,你覺得你可以寫嗎。」
「寫……我不知道。」
「你看,最近我們新開了這樣一個專欄,很需要有人原創,而不是轉帖別人的類似帖
子來充實這個欄目。你覺得你可以在這方面幫助我麼?」
「這個似乎應該請專業的……」
似乎知道我準備說什麼,擺手打斷我的話,他眼裡的笑意加深:「在未確定是否有市
場價值之前,我暫時不打算做這方面的投資。PEARL,別緊張,我不是一定要你非做不可,
只是問問,你有沒有興趣。」
「興趣……是有的。」其實,我壓根對寫東西沒有興趣。
「那不如試試吧,如果不錯,我可以換你做我們這裡的編輯。」
我立刻點頭:「好,我試試。」編輯比我的工資要高出獎金一千,雖然我對寫作興趣
不大,可是對錢,沒人會沒興趣。
「OK,」眼睛微微彎起,那雙燈光下看上去泛著層暗紅色光澤的眼睛,帶著這樣一種
神情,讓人覺得他是真的在開心著的,開心得讓你不由自主地也在為自己的決定而開心:
「那麼明天下午五點我們有個會,你也一起來參加吧。」
說完,他從我身邊繞過,朝他辦公室裡走了進去,而我只來得及說了聲再見。
長長的金髮掃過我臉側時帶過一絲淡淡的香氣,很熟悉。我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門裡,
外頭一陣風吹過,悉索一片輕響,那些瀰漫在天井裡濃郁的味道透過窗從外頭捲了進來,
甜得悄然,香得漫不經心,正如他髮絲上的味道。
薔薇花的氣息。
一回到家就開始看從公司帶回去的雜誌,為了額外能增加的那一千塊錢。
然後一點點瞭解到,薔薇雜誌原來是香港薔薇集團旗下一家挺知名,規模也挺大的雜
誌社。
一個創辦了將近三十年的女性向讀物,類似國內比較有名的雜誌如知音,不過涉及面
更廣,包括美容,服裝,健身等等一系列的時尚東西,它都含蓋。中間有一系列由讀者和
編輯組織的文字類小品,占的比例挺重,它的主題名和雜誌的名字一樣,就叫『薔薇日誌
』。
日誌上介紹它將同我們公司這個網站建立起一個互動的平台,鼓勵讀者在網站上投更
多更好的原創類文學作品,雜誌擇優錄之,試行階段如果效果不錯,那麼在未來不久的日
子,雜誌社每半月會從網上選擇讀者投的比較優秀的稿子發表在雜誌上,以增強網絡、雜
誌與讀者間更大的互動,稿費從優。
我想,這大概就是MICHAEL所說的,希望我去試試看的那個版塊的工作吧——從填補目
前的空白開始。
大致翻了翻裡面的一些文章,主要記錄著一些女人心思,故事,或者化妝購物技巧類
的文章。有的寫得挺感性,有的比較搞笑,大膽的連夫妻間的夜生活協調與否都寫出來,
還有一些文章居然介紹衛生棉選擇技巧。
不過看了大半個晚上,原先空空如也的信心倒也有了點,看來看去那些文章也就這樣
吧,當成作文寫,應該可以應付。雖然我沒什麼衛生棉選擇經驗,不過我可以寫寫怎麼學
做糕點,當然我更在行的其實是怎樣識別陰宅和陽宅。可惜這本不是風水雜誌。
第二天上班,還沒進公司,迎面碰上了小張。
似乎晚上沒睡好,她一張臉看上去氣色不太好看,有點灰,而且黑眼圈挺重。想起昨
天晚上在辦公室裡看到的那個很像她的身影,我不由自主跟她打了個招呼:「早啊。」
她似乎沒料到我會朝她問好。愣了愣朝我匆匆看了一眼,然後很短地應了聲:「早。
」
我挺高興她沒裝作沒有看到我。
記得剛進公司時,我早上碰到他們同她們打招呼,她們經常會當作沒看見,一走了之
的,如果正好邊上有別人在,那感覺挺尷尬。以至到現在我都有著種幾乎帶點強迫症似的
習慣,路上碰到不太熟的人,即使是一塊兒上夜校的同學或者老師,我都目不斜視從邊上
走過,只當沒看見。
「昨天加班那麼晚還沒走,辛苦啦。」走到她邊上時,我又說了一句。本想套個近乎
,誰知她聽後不知道怎的睜大眼睛飛快朝我一瞥,本以為她要對我說什麼,她卻突然間丟
下我撒腿朝公司那幢樓裡奔了過去。
速度快得像是有人在她身後追,倒把我驚得一呆。
半晌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帶著一頭霧水,我走進公司。
進公司後卻意外地發現小張並不在她的座位上,她隨身帶著的包也不在,可她明明比
我早進公司的,不是麼。而且之後我也沒見她出去過。
狐疑著從她位置邊經過,坐在她邊上那個位置的網編ANGEL忽然抬起頭,朝我看了一眼
。
不知怎的,她這一眼看得我脊樑這裡微微一寒。說不清是為什麼,大概是因為她的眼
神?她朝上看著我的目光,感覺挺怪的。
然後很快發覺,不單是她一個人,端著茶杯站起來倒水的SHARRY,從走道裡出來的
MARRY,頭對著顯示器在敲打著鍵盤的ROSSY……在我一路走向那間屬於我的小天地的時候
,經過她們邊上瞬間,她們的目光都在對著我瞧,雖然那些目光稍縱即逝。
這是怎麼回事……
想不通,而我這樣的人,一旦碰上些想不通的事情,哪怕事情再小,都會不安。
雖然不安只是一小會兒。
隨著丁小姐腳步聲和軟軟的話音從外頭傳了進來,整個辦公室似乎一瞬間又恢復如常
了。和往常一樣安靜地工作,和往常一樣寥寥地交談,吃飯時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網上的新
聞,有時候也開幾句不溫不火的玩笑,和平時幾乎沒什麼兩樣。就是找我弄東西時也沒有
任何同平時不一樣的表情或者言語,好像之前她們對我表示出的那一瞬集體性的奇特感覺
,只是我神經過敏引起的錯覺。
只是此後整整一天,我再沒有看到過小張。
下午五點,我還在埋頭敲字的時候,丁小姐進來把我叫去會議室。
會議由MICHAEL親自主持。
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和所有的人坐在那裡了,所有人都坐得端端正正,只他斜靠著
沙發背坐得慵懶,支肘側對著我的方向,一隻手輕輕轉動著手裡那支纖細的鋼筆。
「我們都在等你呢,PEARL,」見我站在門口遲疑著,他道。昨晚看到的那把散而微卷
的金髮這會兒整齊朝後梳著紮著根小辮,一雙眼在燈光的作用下看上去是琥珀色的,隨著
眼波微微滑動,像道流動的暗金。
然後朝他邊上的椅子一點:「坐。」
感覺著所有目光齊刷刷朝我射了過來,我硬著頭皮在那張離他只隔了一個人的位置上
坐了下來。隔著的那個人是丁小姐,看我坐下她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嫣然一笑,笑得
很溫柔,溫柔得讓人不由自主把心定了定。
然後由她起頭,做有人開始一一匯報一周裡的工作,就像以往隔著一堵牆我所隱隱聽
到的那些一樣。這個過程是很無聊的,又因為說話人聲音的溫文和安靜,在這樣寂靜的會
議室和空調單調的嗡嗡聲裡,幾乎讓人沉悶得想要打瞌睡。
直到丁小姐用那雙忽閃的大眼睛安靜地望著我,我才突然意識到已經輪到我了,可我
對此一點準備都沒有,腦子裡的瞌睡蟲一下子跑了個乾淨,我回望著她,還有邊上那些閃
閃爍爍的目光,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突然而來的死寂,尷尬得讓我的臉憋得通紅。
這時邊上一聲輕輕的咳嗽,適時把我從這種越安靜越說不出話來的窘迫裡解脫了出來
。然後我聽見MICHAEL從會議開始到現在沉默了許久的聲音:「PEARL,就我們昨晚所提的
那些,我想聽聽你的打算。」
身邊那些目光再次齊刷刷射向了我,我不由自主把頭往下沉了沉。卻聽到他再次開口
:「我不在桌子底下,PEARL。」
我抬起頭朝他尷尬地笑笑。
「想好寫什麼了麼。」他又問。
「類似……怎麼做點心……之類的。」
「點心?」
他看著我的目光劃過一絲笑,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所以沒點頭,也沒搖頭。
「當然,這也可以。不過作為一個自由度比較大的平台,有沒有考慮過更吸引別人眼
球一點的東西。」
我沒吭聲,一動不動看著他,就像周圍那些安靜看著他的女孩們一樣。
低頭點燃一支煙,他輕吸了一口:「其實我想說的,如果需要,什麼樣也都可以去試
試,比如,」忽然目光一轉,轉到我的方向,卻不知道是在看著我,還是我周圍那圈靜靜
坐著目不轉睛望著他的姑娘:「比如性。」
MICHAEL說,聽說過希臘的聖山麼,它是個男人國,進入這片國度的人不能攜帶妻子、
女友、情人,就連雌性的貓、狗、鸚鵡等一類寵物也不行。這片土地,是世界上僅存的真
正的僧侶政治地區,也是歐洲獨一無二的實行禁慾生活的地方。
他說,看,從上帝創造了女人開始,女人就是慾望的名字。
一個為女人而存在的網站,它必然和性分不開。
說這話時,他的眼睛在燈光下微斂著,透過那些冉冉婷婷從他指間升起的煙看著我們
,那雙暗紅色的眸子像蒙了層霧的紅寶石。
直到現在我還在問自己,那個時候究竟是他眼裡那些色彩迷惑了我,還是除了增加工
資以外,後來MICHAEL所說的每千字的的稿費價碼誘惑了我,總之那天在短暫的驚訝過後,
我開始考慮到底應該怎樣去寫這個「性」。
為此我花了幾天的時間在『野薔薇』論壇區翻看他們過去的那些帖子。
論壇區就是網站原先發表文章的地方,也就是快要改成和雜誌互動的版塊的那個地方
。裡頭文很多,也很雜,但要找到我想要找的,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看點擊率排名就好
了。往高裡找,一找一個准。
而九成以上都是轉貼來的,含蓄的直白的,異性的同性的,什麼樣的都有。試著按照
裡面的樣子寫了幾篇,交給MICHAEL看,卻總是通不過。他說我寫的東西沒靈魂,可這東西
本就是瞎寫了騙人點擊率的東西,要什麼靈魂。
雖說故事來自生活,也不包括全部吧。
後來也漸漸沒了耐心,看的時間比想的時間要多,有時候空閒下來想寫上一兩句,對
著滿屏幕的性描寫發了半天呆,可是一個字都打不出來。有靈魂的文章,什麼叫有靈魂,
這種類型的文章我根本沒辦法去投入其中給它靈魂,何況我根本連個業餘寫手都不是。
而在這幾天裡,我始終都沒看到小張來公司上班。
每天上下班經過她的桌子,她空蕩蕩的桌子上放著別人的包和茶杯,沒聽到有人問起
她,也沒人說起她為什麼不來。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去問了,結果她們看著我的眼神很奇怪
:小張?小張是誰?
第四天下午,我在趕一批報表的時候,小間的門開了。
一道身影從外頭走了進來,那會兒我正全神貫注於電腦上的表格。直到一片陰影籠罩
在我面前,我抬起頭,然後看到小張那張已經三天沒見了的,帶著點蒼白的臉。
「小張?」幾乎是看到她的同時我脫口而出,而她似乎微微有點驚訝,然後看看我,
對我笑了笑:「你就是新來的助理PEARL吧。」
我當時一愣,還在琢磨她的話,她已經朝我邊上那間行政經理的辦公室裡走了進去,
開門時我聽見她又道:「我是這裡的行政經理,你可以叫我ADA。」
我一時有點懵了。
做網站美工的小張,三天沒來上班,一出現怎麼就成了行政經理了……而對此,似乎
整個公司也只有我一個人感到奇怪。沒人好奇她怎麼會轉崗升職了,也沒人問起過她這三
天到底去了哪裡。時不時會在出去拿東西的時候見到她同其他人在大辦公室裡說說笑笑,
可她們對著她叫出來的名字是ADA,而不是她們通常叫的阿梅。
小張全名叫張梅,東北人,雖然和別人一樣有個英文名子叫SALI,不過在辦公室叫她
英文名的話,除了上司一般她不會理睬,所以這裡的人基本上都叫她小張或者阿梅。
當天晚上,離下班前不到十分鐘,天突然下起了暴雨。
雨大得把天井裡那些灌木叢都給砸歪了,一道道被風捲著刮在門玻璃上,連同那些被
吹打下來的艷紅色的薔薇花瓣。本以為這樣的急雨是下不長的,一陣倒完了就沒事。誰知
道眼看著半個小時很快過去,那些豆大的雨點還在窗玻璃上劈劈啪啪砸得起勁,很強的聲
勢,愣是看不見一絲要收小的可能。
倒是給了我一個留在公司加班的借口。
我喜歡留在公司加班。想來這也是丁小姐在MICHAEL這裡說我工作認真的原因之一,因
為從進公司到現在,我隔三差五地會自願留在這裡加班,幫他們做些本不屬於我份內的事
情,無償勞動。
是不是很傻?一種急於向公司表現自己的傻瓜行為。可我樂此不疲。
因為我不想那麼早回家。
最後一張報表做完時,我聽見外頭最後一個人離開時關門的聲音。抬手看看表,已經
快九點了,而外頭的雨還在一波一波潑瓢似的往下倒著。
對著窗外那些被風雨砸得抬不起頭的薔薇叢發了會呆,我開始無聊起來,又餓又無聊
。
桌子上放著丁小姐好心留給我的點心,可是吃不下去,不知道有沒有人產生過這樣的
感覺,沒人的時候,一些辦公的地方是格外的死寂的,死寂得讓人不由自主產生一種近似
忐忑的急躁感,尤其是暴雨天的夜晚。我那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這感覺讓人倒胃口,即
使胃並不這麼認為。
忽然有點後悔在還有人的時候沒跟他們一起走,至少跟他們到路口可以攔輛車,當然
如果可以預知,那這世上也就沒後悔這個詞了。所以一面繼續坐在我的小天地裡等著雨停
,一面點開公司的網站,我開始翻看論壇裡那些帖子。
幾小時沒去,那裡又多了不少的新帖。
本來只是想隨便找幾篇打發時間,可是連開了幾篇後發現,不知不覺,我習慣性點開
的都是些同女人、慾望離不開的,有關「性」的帖子。
就像這幾天我經常看的。
之前是為了寫作當參照,那這會兒是為了什麼……
我不知道。
面前那張剛被我點開的帖子,整張頁面充斥著色情和暴力。我想把它關掉,可是鼠標
卻拖著滾動條往更後面的情節拉伸。
MICHAEL說,人拒絕不了性,它就像個磁場,以無窮的誘惑挑逗著你的慾望去靠近它,
窺視它。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怎樣做好這個場。
聽的時候不以為然,而現在,我的行為似乎正充分驗證著他的說法。
我並沒有刻意尋找某類題材的文章,可一進來,我就被某種磁場誘惑著往那類的帖子
裡點,越晚,越安靜,越孤獨,越煩躁……越是被這些妖艷的文字所吸引。在看了幾個章
節之後,那些呻吟,語言,野獸般的動作……而剛才胃裡那種被隱隱的焦躁膨脹出來的不
適感消失了,取而代之一種溫熱的感覺,從身體裡慢慢傳了出來,很舒服,舒服得讓我忘
了這會兒正一個人被暴雨困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舒服得看著那些文字呼吸慢慢變粗,而
自己渾然不覺。
著了魔似的。
『想要,還想要更多。』
『不夠!』
『精彩!還有嗎??』
無數條類似的留言,很簡單,很直白,卻又似乎寫出了我這會兒的全部心思,那些源
源不斷的無法滿足般的一種心思,悉悉瑣瑣在我腦子裡低吟著,盤旋著,貓爪子似的在心
尖上撓撥,讓人不由自主想要看得更多。
『再激烈點……我想看更激烈的……』
『繼續啊!』
『好看!太好看了!』
一路滾動著導航條繼續往下看,眼看著就要到底,剛要翻頁,冷不防鼠標一劃,下頭
一條鮮紅的顏色驀地跳到我眼前。
我原本看得渾渾噩噩的大腦猛地一個激靈:
『我知道是你們,把我姐姐還給我!』
紅色粗黑體,短短一句,在原本纖細的黑色字體間突兀得有點刺眼。
回過神,之前看文時忘記了的那些飢餓和焦躁感似乎瞬時間又都回來了,我忽然聽見
辦公室裡好像有些什麼不一樣的動靜。
就在我辦公室門對面,那排落地窗戶上,好像除了雨點聲外似乎還夾雜著些別的什麼
聲音:
「彭……彭膨……彭……」
一下一下,有點沉悶,像只拳頭在玻璃上敲。
可是在路燈的照射下,窗玻璃上除了雨絲和那些碎裂的花瓣外,什麼都沒有。
天井外那片薔薇叢被風吹得一堆堆手臂似的搖動著,透過窗玻璃和外頭走道裡那些不
亮不暗的燈光,隱隱綽綽。我站起身走向房門口。
剛走了兩步,那聲音又傳了過來:「彭……彭膨……彭……」
「誰!」忍不住問了一聲。
沒人回答,那聲音嘎然而止。
又一波急雨打了下來,剛才已經漸漸減弱了的雨勢,轉眼間被加了道湍急的奏鳴。
窗戶上沉悶的撞擊聲消失了,每一滴雨就像粒小小的石子,狠狠砸在窗玻璃上,幾乎
可以掩蓋掉外頭汽車駛過時發動機的轟鳴。
伴著那陣轟鳴,兩團橙色的光從窗口掃過。
稍縱即逝的明亮,而就在這同時玻璃上突然又發出了那種單調而沉悶的聲音:
「彭……彭膨……」
我鬆了口氣。
剛才一亮的瞬間我看清了,原來「拍」窗的手,是一塊被風吹得鬆脫了的木架子。就
在窗玻璃上方往下傾斜著,風大點的話就會把它刮到玻璃上,然後發出那種類似拍打門窗
的聲音。
我朝那扇窗走了過去。
這種天有那麼塊東西在玻璃窗外橫著是很危險的,也許什麼時候一陣猛風刮過,沒準
讓它一下子就把這窗給砸破了。
剛把窗拉開條縫,一邊肩膀就已經被雨淋了個透。
好大的雨,雖然窗上裝著道窗簷,還是抵擋不住這種鋪墊蓋地的攻勢。我迅速鑽出去
抓住那根木條往下扯,木條原先是做為晾衣架子釘在上頭的,時間久了鬆了一頭,少許加
點力,它整個兒就掛了下來,在牆上晃來蕩去,之後風再大,它也只能在那堵牆上砸了。
看看沒什麼問題,我又用最快的速度鑽回辦公室。
用力合上窗,原本嘈雜的空間一下子安靜了,那些凌亂的風聲和雨聲。只留下一道道
冰冷的水珠貼著我的手臂往下滑,簡直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我吐了口氣坐到一邊的椅子
上,抹了把臉,手撞到邊上的百葉窗簾,卡啦一陣輕響。
我伸手去把它拉攏,剛扯了一半,眼前什麼東西白濛濛一閃。
「彭!」
一聲悶響,我的心驚跳了一下。
循著聲音抬起頭,窗玻璃上青白色一張臉,濕淋淋貼在玻璃上,在我定睛朝它看去的
時候,正由上往下看著我。
目不轉睛。
「誰!!」我幾乎是從椅子上直跳起來的。
尖叫著連著倒退幾步,差點被身後的東西絆個趔趄,及至站穩了看清楚那張臉是誰,
原先緊繃得幾乎要爆炸的心臟這才略微定了定:「小張?!」
小張,還是應該叫她ADA?管她呢……
在我神魂不定地盯著她看的時候,小張依舊站在那裡看著我。一頭碎卷的長髮散亂不
堪披在腦後,身上的裙子被雨水澆透了,爛菜葉似的粘在她身上,看上去有點眼熟。
對了,四天前她突然不見時所穿的,就是這條裙子……
雨水一個勁地砸在她身上,然後從她額頭,她的眼角鼻尖一個勁往下滑,而她似乎對
此毫無知覺。臉貼著玻璃一眨不眨看著我,一雙有點失血的嘴唇微微開合著,不知道她在
說著些什麼。
然後忽然抬起手,朝著玻璃上重重一拍:「彭!彭彭!」
我的心臟隨著這聲音突地猛跳了幾下。
回過神急急忙忙朝窗門口奔了過去:「等等,我就來!我就來!」
大概是聽到我的話,她不動了,一隻手依舊貼在窗玻璃上,不知道是不是種錯覺,在
我靠近她的一瞬間,她兩隻一眨不眨盯著我看的眼睛,裡頭似乎有著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來不及多想什麼,我手朝窗把手伸了過去。
剛搭住把手準備用力往邊上拉,冷不防肩膀一沉,突然間被股力量輕輕壓了一壓。
「你在做什麼,PEARL?」
隨之而來一道聲音從我背後響起,我不由自主一個激靈。
聲音很熟悉,也是這地方唯一的男人的聲音。即便是這樣,我仍是被出其不意地嚇了
一跳。
回過頭,朝那條聲音的主人看了一眼:「MICHAEL……」
不知道MICHAEL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一手拿著把不停滴著水的雨傘,一手按著我的肩膀
,他在我身後那片背光的陰影裡看著我,目光帶著絲詢問。
「小張在外頭,快讓她……」話說到一半,突然卡在喉嚨裡,因為當我目光再次轉到
窗玻璃時,那張緊貼著窗始終看著我的臉不見了。
無聲無息間的消失,就像她出現時那樣。
怎麼回事……
踮起腳透過窗和窗外那片密集的雨絲,我朝天井裡仔細看了一圈。但除了不停晃動著
的薔薇叢和那張橫在大理石路面上的白色涼椅,整個天井裡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
「PEARL,」身後又響起MICHAEL的話音,他的手指扣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扳向他:「
怎麼了?」
「沒什麼,大概是眼花了,剛才好像看到外頭有什麼東西。」不知道為什麼,沒對他
說實話,而他對我的話並沒有產生懷疑。
「所以那麼大的雨你就這樣跑出去了?」說這話時,放下雨傘,他從衣袋裡掏出塊手
帕貼在我臉上。
手帕散發著種淡淡的青草似的氣息,他的動作很溫和,溫和的突然。
我的臉不由自主一紅,幸而燈沒開,想來他什麼都沒看見:「不是,剛才跑出去把那
根木條取下來了。」
「木條?」愣了愣,隨即笑:「原來是這樣,謝謝你了。對了,這麼晚怎麼還沒回去
。」
「……因為雨太大了,我沒帶傘。」
「早點說,我就讓LISA順便送你回去了。」
這話讓我別過頭,因為心虛。
而他隨即彎腰拿起傘:「走吧,我送你。」
坐在MICHAEL的車裡,手心緊張得有點冒汗,雖然他的衣服和表情看上去都很隨意。
可能是因為他的身份,還有他那張漂亮得無可挑剔的臉吧。我琢磨。
很多漂亮的人,接近了會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如果不巧這個漂亮的人還具有一定的
身份,那麼壓力會成倍加劇。雖然這個定論後來在碰到狐狸時被我一舉推翻,至少在那個
時候,我還是那麼單純地堅信著的。
「在看什麼。」不知不覺目光在他臉上停得久了點,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右耳的耳釘
隨著他的動作在黑暗的車廂裡閃過一絲幽光,星星似的一點。
我有點尷尬地輕輕咳了一聲:「MICHAEL……你知不知道張梅。」開出口,沒想到會是
這一句,我和他因此而都愣了愣。
這是個在心裡頭憋了很久的問題,公司裡的人給我的答案讓我難以接受,而雖然一直
都很想聽聽作為公司的老闆,他會給我什麼樣的答案,但原本我是根本沒打算就這樣直接
去問他的。因為那會顯得很冒失,對於我這麼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小新人來說。
「知道,那個做美工的。」乾脆的回答,肯定得倒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她最近幾天都沒來上班……」
「她辭職了。」
「辭職?」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的是怎樣把他的話同公司同事說的話拼接到一塊兒。
沉默了一會,忽然想起又一個困擾了我很久的問題,我再次開口:「……那你有沒有
感覺……ADA和張梅長得很像?」
「很像?」再次回頭看了我一眼,他似乎笑了笑:「是麼,張梅長什麼樣,其實我也
記得不是很清楚,她好像比你早來沒多久。」
「哦……」我點點頭。不再多問,他的回答聽著合情合理。一時不知道還應該說些什
麼,我沉默著看著窗外那些一道道從玻璃上劃過的雨絲。
只是腦子裡依舊困撓。
困擾著兩個問題。一個是同事為什麼要說小張失蹤了,一個是明明在天井裡出現的小
張,為什麼一轉眼的工夫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得乾乾淨淨。而MICHAEL的話,看上去似乎明
確了不少東西,可是根本上又沒有解決掉我任何一個問題。
琢磨著,腦袋沉甸甸的有點發漲。我這人比較笨,是經不得幾根線的問題同時推敲的
,一推敲腦子就會糊塗,一糊塗就會犯困。所以眼皮子不知不覺就沉了下來,我別過頭對
著窗偷偷打了個哈欠。
「困了?」視線仍對著車窗外的路面,MICHAEL問。
我沒言語。
「LISA說你經常會在公司加班,為什麼,工作忙不過來?」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支吾了兩聲。
車子轉彎,碰上紅燈,他停下車:「聽說你姥姥剛剛去世。」
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到這個,我抬頭看了他一眼。
「現在一個人住?」他又道。
躊躇了一下,我點頭。
「所以不想回去,」綠燈亮,一踩油門,車輕輕滑了出去:「是不是。」
又一個轉彎,有點突然,我頭撞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肩膀上有著他頭髮香波殘留的味
道,淡淡的,很好聞。
我聽見自己開口:「在家感覺很陌生。」
「為什麼。」
我沒回答。
自從姥姥過世之後,會有意無意地晚回家,似乎成了我的一種習慣,很多時候是沒有
目的性的,在找到工作之前。那時候其實也沒什麼地方好去,就在熱得蒸籠似的街上逛著
,看著一輛輛車一個個人從邊上走過,聽他們發出的聲音,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聽這些亂
七八糟的聲音。
知道每次回家,看著靜得只有你呼吸和腳步聲的房子,還有那個一團漆黑,但到處留
著那個你所愛親人的痕跡的小店時,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我只是本能地抗拒著這樣一種感覺。
「你在害怕什麼,寶珠。」出神的時候,聽到MICHAEL再次開口,而我微怔。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中文名,用那種帶著捲舌音的奇怪口音。而之前,我一直以為這
個來自香港的男人,除了英文名他記不住任何中文名,甚至包括他自己的。
那會兒頭仍舊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是忘了應該離開還是怎的。我看著窗玻璃上倒
映著的他的臉,薄薄的嘴唇,尖挺的鼻樑,那雙暗紅色的眸子深陷在陰影下深邃的輪廓裡
,有種莫測的好看。
「我只是覺得慌。」有種想說些什麼的衝動,我回答:「一個人坐在家裡,有時候心
會很慌。」
「就像今天一個人在辦公室裡的感覺?」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之前剛把你叫住的時候,我看到的你的眼神。」
「是麼。」
「也因為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
「……是麼。」
一輛車從邊上駛過,離開瞬間車頭的燈光讓我們車廂裡亮了亮,那一剎我看到他專注
於路面的眼睛似乎在看著我,用一種有點閃爍的眼神。
然後周圍一下子又暗了下來。
他的眼睛再度隱入黑暗的輪廓,而我這時才驚覺地離開了他的肩膀。
坐正身子的時候我看到他嘴角微微地揚起,似笑非笑,我尷尬得臉紅。頭不自禁轉向
窗外,他一隻手突然伸出搭在了那扇車窗上,不偏不倚,蓋住我倒映在車窗上那張鬱悶得
鴕鳥似的臉。
而目光依舊是對著他面前的道路,由始至終,沒有看過我一眼。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奇特的夢。
夢裡的我似睡非睡,眼睛似乎是睜著的,因為可以看見自己房間裡的一切,包括那道
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出現,無聲無息朝我走近的黑影。
黑影在靠近我床邊的地方停了下來。那時候我的神志應該是清醒的,可是手腳沉甸甸
的動不了。只一動不動看著他俯身看向我,幾絲金色的長髮隨著他的動作垂落到我的耳邊
,有種清晰可辯的微癢。
「寶珠……」我聽見他輕輕地叫。
而我也因此辨別出了他的聲音還有他那雙暗紅色的眼睛。
是MICHAEL。
在我看清他的同時他突然壓到了我的身上,很沉,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還有他
的體溫。無聲中他用力吻住了我張開想要說話的嘴,然後撕開了我的衣服。
後面的記憶,很亂。
亂得只記得一些優雅的線條在我眼前起伏,還有我心臟驚蟄似的跳動,呼吸急促到疼
痛的感覺。兩條腿被他拉開的時候,那些起伏的線條粗暴了起來,全然沒了之前的優雅,
一種屠夫般的暴戾。包括他身上原本茶似清淡的味道,以及他水似安靜的眼神。
水成了火,我混亂的記憶殘存著的感應。
而優雅到粗暴的過程,只需要一秒鐘時間的蛻變。
然後有什麼東西堅持著從我漲得發疼的下體裡鑽了進去。
我恐慌,想要後退,可是身體因此而疼得更加厲害。視覺慢慢更模糊了起來,除了眼
前一片凌亂的線條和金子般顫動的顏色,我漸漸什麼都看不到、感覺不到了。
就像身上那會兒全部的知覺。
最後一點感覺,是他嘴唇滑到我下顎時的微癢。
我聽見自己嘴裡發出一聲尖叫。
突兀的聲音,尖銳得似乎把一切混沌都給撕破了。
我的神智,還有身上人近乎粗暴的動作。
什麼都消失了,在那聲尖叫從我嘴裡發出的瞬間。腦子裡空空蕩蕩,就像那會兒突然
變輕的身體,還有眼前一片空洞的漆黑。
清醒過來,一房間的暗,我一身的汗。
而那身曾經以為被撕裂的睡衣,正好好地裹在我的身上,雖然因為我的睡相而看上去
有點亂。周圍很靜,靜得連我自己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不過可以清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還有剛才MICHAEL手指在我身體上遊走時那種粗糙而滾燙的感覺……
一個夢,一個春夢。
想笑,可是嘴很乾,幹得嘴唇一扯就開裂了,一種很粘膩的感覺充斥著我的舌頭和喉
嚨。定了定心後我想站起身去倒杯水,一隻腳滑下床,不期然,腳尖被什麼東西輕輕紮了
一下。
毛裡毛糙的感覺,像……
順著床沿,我朝腳下看了過去。然後心臟猛地一縮。
一個女人團坐在我的床腳下。
抱著兩隻膝蓋身子有節奏地一搖一晃,她兩眼朝上盯著我的腳,一頭捲髮像是剛從水
裡撈起來的,濕轆轆粘嗒嗒披在腦後,海藻似的一大蓬。
然後眼睛慢慢轉向我。
周圍很黑,所以顯得她一張臉很白,陶片似的死灰色的白。我聽到一些吱吱嘎嘎的響
聲從她脖子這裡傳了出來,像隻老鼠在對著木樁子磨牙發出來的聲音。
然後腳踝上突然冰冷地一緊,我被她猛地抓住朝床底下直拖過去!
「啊——!!」回過神,我閉上眼一聲尖叫。可是發出來的時候那聲音聽上去小得可
憐。我感覺一些冰冷的東西透過我的腳脖子在整條腿上慢慢滲了開來,也在這同時整個身
體在不斷往下沉。
我拚命想朝床上掙扎,可是腦子裡很亂,我的動作灌了水似的遲鈍。
直到鼻子尖慢慢聞到一股淡淡的味道,我感到有什麼東西毛裡毛糙地從我手臂上滑了
過去,靠近我的臉。
一種微酸,腐爛似的味道。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猛地睜開。
突然不斷下滑的身體停住了。我發覺自己仍仰頭躺在自己的床上,那個原來的位置。
眼前依舊一團漆黑,可是周圍不再像剛才那樣安靜得連我自己的呼吸聲也聽不到。我看到
窗外的雨還在劈劈啪啪敲打在玻璃上,一敲一道銀亮的痕跡,一敲一點小石頭砸似的聲音
。
原來雨一直在下……
眼睛順著床沿往下看,床腳邊並沒有什麼蜷縮著的身影,連一點痕跡也沒有,可是回
過神的時候我聞到空氣裡一絲淡淡的味道。
微酸,腐爛似的味道。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盤腿四下打量,眼角一帶間,我忽然看到自己左腳腳踝上幾道模
糊的痕跡。
像是被炭從皮膚上劃過,那幾個痕跡是淤黑色的,手指樣分佈在腳踝這裡不大的一塊
空間,而那個部位因此而微微腫起。
我一下子從床上跳了下去。腳著地,左腳一陣螞蟻啃噬似的脹痛。
那天晚上,我跑到姥姥供著觀音像的小閣樓裡,點了香在那張供桌下面坐到天亮。
第二天上班,見到MICHAEL同我打招呼,那種溫文的話音和笑容,乾淨得讓我忍不住感
到尷尬。
因為那個春夢真實到讓我心虛。
心是七上八下的,直到他對所有人招呼過後走進辦公室,我還是尷尬到難以忍受。本
以為一天的工作情緒會因此而低落,可沒想坐進小間打開電腦後,面對文檔,我突然有了
種不可抑制的寫作衝動。
我突然感覺自己能寫點什麼東西了,昨晚夢裡那些聲音,溫度和動作,似乎完全不像平
時那種夢一樣做過就忘,而是隨著一行行字從我屏幕上被敲打出來,而變得更加清晰起來
,甚至比在夢裡時所見、所感覺的更加清晰。那一瞬我似乎又處在夢境半睡半醒似的狀態
裡,重複著夢裡驚蟄的驚蟄,恐懼的恐懼,瘋狂的瘋狂,疼痛的疼痛……化成一行行漆黑
色的字,在雪白色屏幕裡快得超乎我想像地滾動閃現。
我投入得幾乎忘了這是個人來人往的辦公室。
而那天整整一個上午,沒有任何人進來找我幫她們做事,包括一進門就直接進她辦公
室的行政主任ADA。於是不停不歇地整整打了大半天,直到丁小姐推門進來招呼我領午飯,
我才停了停,而那個時候,也剛好是我一整個章節的完成。
門開瞬間,我看到兩個身穿制服的警察從她身後走過,逕自走向MICHAEL的辦公室。
「PEARL,吃完飯會議室。」目光還追著那兩個警察的身影,我聽見她說。
那天公司每個員工都被叫去會議室同警察單獨談話了,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麼。
主要問的是些公司、以及公司裡人員的大致狀況,還有我們的工作情況。大概是我進
來時間不長,所以談的時間比其他人都要短,末了一名警察從袋子裡取出張照片給我辨認
,問我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照片上是個女人,很漂亮,看上去最多不超過二十五歲,一頭波浪似的卷髮,五官長
得有點像混血兒。不過我從來沒見過她。當時我也這麼回答警察了,可是在回到我的小間
重新打開文檔準備再寫點什麼的時候,我的背忽然像蟲子爬過似的細麻麻一陣冰涼。
我想起來我是見過這女人的,可是不在現實,而是在夢裡。
那個在昨晚把我嚇得在閣樓供桌下面坐了一晚上的噩夢。只是夢裡的女人沒有照片上
那麼光鮮的臉色,滿頭卷髮也不像照片裡鬆捲得那麼自然和亮澤,所以一眼看過去,我沒
有立刻把她認出來。
夢到她的第二天就有警察就找上門,這讓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後來聽說,照片上這個女人叫羅小敏,廣州人,一年前是野薔薇設計部的一名員工。
大約半年前辭職了說是要回老家,可之後證明並非如此。辭職後的羅小敏並沒有回廣州的
家裡,也沒有給過家裡任何音訊,她離開公司後究竟去了哪裡,誰都不知道,而她的家裡
人始終都以為她還留在這座城市。直到不久前同她一起在這座城市打工、並且同住一屋的
同學回家探親,她家的人問起,這才驚覺,不知不覺中,所有人竟然已經有半年沒了她的
下落。
於是報警,於是警察根據周圍人提供的證詞,來到這個她最後出現過的地方查詢她的
下落。
可顯然這次調查他們並沒有太大收穫,就我所知道的,周圍人對羅小敏知道得並不多
,因為這種類型的公司本就是個流動性比較大的地方,很多人來了很快又走了,半年的時
間,差不多可以調換半個公司的員工。所以他們提供不出多少能讓警察感興趣的證詞,而
比較資深的如丁小姐等公司上層,這樣的人為了公司的聲譽,一般除了必要的和官面上的
話,是套不出什麼東西來的,這點可以從那兩名警察離開時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
我不知道那個羅小敏究竟這半年裡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她晚上出現在我的夢裡到底
意味著什麼,只有兩點是肯定的:她那天晚上把我嚇得不輕;而大凡能被我在清醒或者夢
境裡看到的那種東西,一般來說命運已經注定不幸。
那些警察以及她的家屬所尋覓的,或許只是一個開啟死亡證明的確鑿證據而已。
而這件事所引起的小小的騷亂,在兩三天之後,也很快就悄然平息了下去,我之前曾
說過,這公司裡的員工本就是閒言閒語特別少的那種類型,因此我也無法從這樣的人群裡
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打聽得更多,雖然我對這麼一個影響到我夢境的女人所發生的事,
還是比較好奇的。
於是生活又再度恢復正常,沒有更多的新聞產生,也沒有什麼比較特別的事情發生。
不過有一點,對我來說是比較高興的,我寫的文章終於在MICHAEL這裡通過了。
看得出來他對我最近寫的東西相當讚賞並為之高興,甚至還以我的文章為範本給了公
司每個正式編輯讓她們作參考,並給了我一筆頗為豐厚的獎勵。他說:『PEARL,我果然沒
有看走眼,你是塊寶呢,這些文字,這些形容,你怎麼可以運用得那麼好。』
『很誘人,卻又不會為我們帶來任何麻煩。』
說這話時,他的眼神看上去比任何文字都要誘人。而幸而他的眼睛是始終盯著屏幕上
那些文字的,也因此我幸運地沒讓他發覺我那會兒的臉色。
那會兒光是憑感覺我就能感覺得到,我的臉紅得可以當塗料。
之後沒多久,我的位子從行政辦公室的小間裡搬出,搬到了原本屬於小張的那個電腦
台。而職務也從原先的行政助理,變成了資深編輯。那時候未免是有點得意的,甚至還有
點沾沾自喜地認為當編輯就是這麼回事了,聽上去很了不起,其實就這麼容易。寫作其實
什麼都不需要,只需要天才,而我就是那種天才。
以至後來每當狐狸對我一口一個小白地叫的時候,雖然火很大,我心虛地從沒就此反
駁過。狐狸說,小白總以為自己就是天才。而那個時候,我這個小白天才正興致勃勃地品
味著我的新職務規劃著「錢」景無限的未來,卻壓根沒有想到,在換了張桌子以後,我被
替換到了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直到那天,我碰到了那個人。
那時候工作量一下子開始巨增。
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