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小姐口音本地人士，和我住同一層樓面，同一排，中間只隔五個病房門。不過就是
這五個病房的距離，隔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同屬於一家醫院
。
錢小姐住的病房是特別病房。所謂特別病房就是指特別高級的病房了，這點從進入她
所住的那片病房區大堂接待處就可以知道。地上是鋪地毯的，真皮的沙發水晶玻璃的茶几
，接待處那兩個護士比空姐還要漂亮和年輕。尤其是——進那片區域得拉卡。先進吧，很
有點科幻電影裡那種走進生化實驗室的味道，不過自從見識過之後我一直在納悶，這玩意
兒眩是眩，可裝了有啥用，那片區域病房外的陽台跟我們普通病房是連一體的，你正面大
堂不給人隨便進出，走陽台還不是一樣……無非到了晚上陽台那道鐵門會鎖一鎖而已。
聽說，那個病房區住一晚的價錢不亞於五星級賓館套房標準，這也是此家醫院繼整形
和腫瘤技術外的特色之一。之所以說是套房而不是普標，那是因為這標準是根據面積來算
的，一間病房按普通病房算可以住四個人。所以，相比賓館普標方的面積，自然算得上是
套房了。
所以能住這樣病房的人一般都是很有點錢的，而且不是小錢，而是大錢。住院可不比
住賓館，一兩個晚上就能打包走人，那可是少則以星期，多則以月來論的，對於我們這種
小老百姓來講，這不是燒錢玩麼。
所以，錢小姐自然也是那種很有點錢的，聽說在我來這裡之前，她已經在這裡住了有
將近半個月時間了。
能認識錢小姐，純屬偶然。
那時候剛能跛著腿走上幾步，林絹突然告訴我她可能不能再常過來陪我了，因為她「
老公」回來了。
林絹過著種外人看來相當舒適而自由的生活，舒適地享受著很多同齡人所享受不到的
奢侈，自由地支配著她所有的時間。而其實不盡然，她的自由只限於那男人不在這座城市
的時候。
說起來那男人在這城市留的時間也並不多，雖然這座奢靡的城市是他那些奢侈的商品
最主要的銷售點之一。更多的時間他往返於各個國家，還有回那個遠離這座城市千里之外
，他自己那個真正的家。而一旦來到這座城市了，那麼林絹，包括林絹的所有時間和她所
有私人的東西，全都毫無保留地留給了他，因為他是她的主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
而對此林絹是不甘心的，雖然她很明確為了得到一些而必須付出一些的代價，她是這
樣一個聰明而現實的女人。而這樣一種女人勢必會對這樣的境地心理失衡。以至後來她自
己也當起了主人，在她主人不在的時候。試圖把那些專制和不自由施加在自己消費而來的
情人身上，而她始終忘了一點，女人和男人不一樣。
對林絹這樣一個喜歡享受的女人來講，一個男人，在滿足她情人標準的同時，必然也
是得到了她的歡喜。我見過她的情人，那是一個標緻而聰明得很難讓女人不去喜歡的男人
。在他身上我聞到了林絹的味道，他們是一類的人，同樣聰明，同樣現實。而現實聰明的
男人懂得怎樣在金錢面前理智權衡和駕馭女人，但無論怎樣聰明現實的女人，面對喜歡上
了的東西，最終只能用感情去奴役。於是她再次變相地奴役了自己，以另一種方式。
同情完了她，那麼接著該回來同情一下我了。言歸正傳，從林絹不能再來醫院的那天
開始，怎麼說呢……我的住院生活變得有種無法用語言去形容的艱難。
那倒不是因為我身體狀況造成的不便。再不濟，一天三餐也是有護工用推車送到每個
病房的，雖然喝不到營養骨頭湯了。而且我的腳一拐一拐的雖然還不太利索，但至少到廁
所，或者去陽台吹吹風，還是可以的。所以剛開始對於林絹的不能來陪我，我也沒怎麼上
心。
問題出在她不能來之後的第二天。
像往常一樣，那天吃完了午飯，我拄著拐棍一拐一拐跑去別的病房找人聊天。沒辦法
，病房裡就我一個人，眼睛還腫著不能看林絹帶過來的雜誌，光聽收音機難免悶得慌，所
以有時候到走廊裡轉轉。碰上有人過來搭話，一來二去的也就熟了，然後上人家病房裡蹭
點水果吃。
到隔壁病房我們一般都走陽台，很多人都會在陽台上搬個凳子曬太陽，這樣一邊走，
可以一邊和人招呼著說說話。而那天剛走到一半，我就被人叫住了，是隔壁病房的一個老
太太。一臉曖昧的笑，她對我招招手：「噯，1707，1707，你男朋友來看你啦。」
1707是我的床號，醫院裡大家都是以床號來互相稱呼的。
被老太太這麼一說我當時沒反應過來，一邊一頭霧水站停了腳步，一邊隨著她指的方
向朝我身後迷迷噔噔看了一眼。直到看清楚站在我病房門口那道人影，我就覺得後腦勺一
個激靈。
是铘。
打從那天凌晨把林絹叫到我家開始，我就再沒見到過他，事實上聽見林絹敲門的聲音
他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就像那個經常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又突然在我眼前消失的無頭帥哥
阿丁。之後再沒看他出現過，除了那個夢。
而這會兒會那麼突然地出現在我眼前，我是想都沒有想到。
在我那麼僵在原地乾瞪著他的時候，铘也在對著我看，側著臉，背靠著門，樣子看上
去優雅而美麗。然後對我招招手，轉身逕自進了病房。
我只能硬著頭皮跟了過去。
一路上耳朵邊全是這樣的話：「1707，那是你男朋友啊？」
「嘖，小伙子真俊吶。」
「混血兒？」
「介紹介紹啊1707！」
我哭笑不得。
進了病房就看到他在我床邊站著，反剪雙手，一邊漫不經心打量著整個房間裡的擺設
。見我進來欠了欠身子，看上去很有風度的樣子。
我只當沒看見。繞過他回到床上坐下，很吃力地把我的石膏腿擱到床上，然後看向他
：「你來幹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半晌開口：「你一直住在這裡了麼，神主大人。」
這話問得有點莫名。一時沒聽明白他這話的意思，我只是下意識點了點頭：「……是
。」
他隨即抬頭朝周圍掃視一圈：「那麼我的房間在哪兒。」
「什麼？」
「我的房間在哪兒。」
隔著兩張床，靠門那張床成了铘的房間。
雖然我搞不懂他為什麼突然要這樣做，可對於渺小的人類來講，麒麟這種生物，他想
怎樣就怎樣了，否則，小小的我還能拿他怎樣。連這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拿他沒有辦法，因
為過了病人探房時間之後，就沒人再能看到他的存在了，所以也就不再存在能不能把他攆
走的問題。雖然他就在這塊方寸間的天地裡，有時候坐著，有時候躺著，有時候倚著陽台
看著十七樓外的天。
他就這樣沒有任何理由地莫名其妙地在我的病房裡住了下來，而我連反對的資格都沒
有。
常常的半夜被一些奇怪的聲音所吵醒，醒過來眼前還是模糊的，模糊裡一團模糊的身
影斜靠在床上，有時候會靠著牆，有時候會貼近地，身子一起一伏，伴著那種奇怪的聲音
。那時候我會馬上把眼睛再閉上，因為狐狸說過，那是麒麟在進食。麒麟進食的樣子不能
多看，正如電視裡放動物世界的時候，那些漂亮的獅子優雅的豹進食的鏡頭。不愛看，看
了會讓人破壞掉很多東西。
而閉上眼睛，並不意味著我就能重新睡著了。
自從麒麟來了之後，我常常會失眠，尤其是被他那種進食的聲音吵醒之後。接下來的
大半夜時間，充斥在我腦子裡的全是那些聲音，還有一句話，反反覆覆，無休無止：
『你還剩下ＸＸ天了，我的神主大人……』
還剩多少天？反正，過一天，少一天。
那時候不再會在關燈以後看到那些我不想見到的東西，只是一到半夜，整個醫院裡就
會發出一種常人所聽不見的悲鳴，一陣接著一陣，風似的嗚咽。
而早晨對我而言，也無異於一種另類的煎熬。
正如铘可以對我的傷病和求助視若無睹，『迴避』這個詞，在他那個不知道是人性多
點還是獸性多一點的腦子裡，似乎是不存在的。所以每天早上護士來給我打針，當著他的
面被拉開褲子，我還硬是不能吭聲。
更痛苦的是每天吊針的時候。
吊過點滴的人都知道，那麼幾瓶子水吊下來，不到一半過程你就很難控制住自己上廁
所的慾望，而帶著點滴瓶去上廁所的過程是相當痛苦的，對於腿不方便的我，尤甚。以前
有林絹在，她可以幫我提著瓶子帶我去廁所，後來她知道自己有段時間不能來，特別幫我
領了只痰盂，而糟就糟在這點上了——
麒麟是個除了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之外，什麼都干涉不了他的人。而連打針都不懂迴避
，我用什麼方式來說服他在我想方便的時候迴避那麼一小會兒呢？
於是只能讓他繼續在邊上坐著，而我就那麼憋著，憋得想殺人，然後等刑滿釋放直衝
廁所。終於有一天出了事，因為趕得太急，枴杖在門口絆了一下我摔倒了，一條腿因此而
扭傷，那還是小事。重要的是……我尿在褲子上了……
那個恥辱啊……
一時間感覺似乎又回到了以前剛遇到他那會兒，那種天天被他如影隨形般跟著的時候
。所不同的，那時候他是完全沒意識的，像個被操控的木偶。而現在，恢復了全部意識的
麒麟，我在他日以繼夜的監控下幾乎發瘋。
而這些是我沒辦法向任何人去訴說的，包括林絹。
雖然不能和之前那樣一直來看我陪我，偶然藉著出門的機會，她還會上我這裡來晃一
圈。給我帶點零食，還有一些報紙雜誌。一眼看到铘在我病房裡她高興得不得了，幾乎攆
都攆不走了，尤其是那只麒麟在看到她進來而朝她微微一笑之後，基本上我敢肯定那之後
我對她說了些什麼，她是一句都沒再聽進去了。
而比林絹更高興的是那些護士。
以前進來，給我量了體溫，送了藥，她們就離開了。現在那叫一個無微不至。尤其是
在打點滴的時候，隔一會兒進來一個，不是看看我的點滴速度是不是太快，就是看看我手
背上的針頭有沒有歪。而她們在的時候，铘始終是漂亮的，不論是他臉上的微笑，還是他
坐在一旁安靜不動的表現。
每每這種時候，我就奇怪了，自問是不是我身上有什麼特別容易誘發人惡劣本質的東
西，為什麼不論狐狸還是這只麒麟，在別人面前看上去都是那麼可親可愛的，而一旦單獨
在我邊上的時候，無一例外，全都能怎麼惡劣就怎麼表現……
於是情緒越來越差，這些說不出口，卻如魚骨梗喉的原因。而更讓我情緒一落千丈的
是，那之後不久，我再一次在我身上發覺到一個讓我費解的問題——
原本莫名出現在我手腕上的那道淤青消失了，在入院後不久。本來幾乎都快已經把它
忘記了，可是在一次梳洗的時候我再一次發現了它，而這回，它是在我胸口上。
和第一次發現它的時候一樣，它看上去顏色很淡，似有若無。體積也比原來小了一些
，如果不仔細很容易就忽略過去了。可它就那麼橫在我心臟靠右那麼一點的地方，就好像
某個不注意的時候我被什麼東西在這地方狠狠撞了一下，於是，想忽略都難。
更奇怪的是，它現在不止像快淤青，更像是某樣東西的輪廓，雖然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楚到底像是什麼。
依舊的用手按上去感覺不到一點痛癢，這塊莫名的東西，它到底是什麼……
而就是在發現這淤青之後不久，我碰到了她，那個叫做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