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壺 作者:杜若 轉自公主志
一
侯洙偶然間走進那間古董店。
他那時在夜市裡逛,到處是喧囂的人聲。他本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可是當他經過
這裡的時候,忽然看見剛剛升起的月亮,就那麼細細的一彎,靜靜地懸在樹梢頭。風吹樹
梢動,倒像那彎月搖搖欲墜。
看了許久,心裡湧起奇怪的感覺,覺得該去那夜市裡走走。這念頭來得莫名其妙,忽
而一浮上來便像非這麼做不可,於是慢慢地走進去。
目光在人群裡穿過,似乎想尋找什麼,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想要找什麼。渾渾噩噩地走
著,忽然看見拐角處的那間小店。乾乾淨淨的雕花木門,燈光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薄雪
似的灑在店外的街面上,在光怪陸離的夜市裡,孤零零地清淨著。
以為是間小茶室,冷不防抬頭,卻又看見招牌——「古董雜貨店」。
侯洙不由自主地走進去。門「吱呀」一聲輕響,滿耳的喧囂便仿佛一下子隔在了外面
。店裡收拾得整潔清爽,一邊有貨架,架上一應的瓷器、漆器、文房之類。店角置了張古
舊的四方桌,一個年輕女子坐在桌子後面,閒閒地看書。聽見客人進來,也不過抬起頭,
微微地一笑。侯洙只覺得這安靜愜意極了,便也答以微笑。
女子並不像別家店裡那樣諂媚招呼,依舊低頭看書,留侯洙一個人慢慢地看。他本也
不知自己為何進來,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貨架,忽然在一個角落停住。
那角落,放了一只小小的紫砂壺,只一手大,珠圓玉潤。
段泥壺。
這段泥,俗稱「綠泥」,生時是淺綠色,燒成了該是米白微褐。但這段泥壺也是最難
燒的,差了火候的壺,初成時不覺,幾泡茶後,便開始「出黑」,猶如發黴。這一只卻不
曾「出黑」,泡養得珠璣隱現,潔瑩似玉。最奇巧的還是做工,一枝藤蔓自壺柄攀緣而出
,在壺身分做兩枝,各自在一邊兜纏,便似兩個人兒,互相地試探,試探。終於,繞上鈕
子,綻開並蒂的兩多花,用朱紅的筆,細細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塵埃,兀自鮮靈靈
的,恍若一雙笑臉。
「這叫做『連理壺』。」那年輕女子不知何時走過來,站在他身後說道,「『曼生壺
譜』裡,傳說該有這一式。」
侯洙一驚:「哦?」
女子淺笑:「傳說。若真是曼生壺,該高閣供起,放在這貨架上豈不委屈?」
侯洙便也鬆口氣,笑:「不錯。」
「雖然不是曼生壺,到底是一只好壺。」女子將壺從貨架上取下,遞到侯洙手中。
壺拿在手裡,堪堪的一握,溫潤得像有生命一樣。不由自主地握住,像握住生命。
「這壺,也不知是什麼人做的。」女子閒閒地提起,「看這泥色,也有些年頭了。壺
底上刻了『甲酉』,也不知是哪一個甲酉年。」
侯洙翻過來看壺底,果然刻了「甲酉」兩字。旁邊還有兩枚小篆。一枚「子安」,一
枚「絳彤」,齊頭緊挨,便如鈕子上的一雙花兒,並蒂而開。
侯洙細細地看那兩枚小篆,女子也看,侯洙便說:「是兩個人吧?」
「應該是。但只怕不是壺匠的名字。」女子忽而一笑,「小生,可是知道這壺的來歷
?」
「我怎會知道?」侯洙笑笑,將那壺放回架上,卻又十分不舍。心裡想,要不要買回
去?
不期然的,斜刺裡伸過一只手,端起那壺。瑩白如玉的一只手,仿佛不帶一絲血色,
只有無名指甲上,一點丹蔻,紅豔得有如那壺上綻開的花。
「我要了。」
回過頭,便見一個女人。紫紅的旗袍,微卷的短髮,削得極薄,所以顯得精幹。細長
的眉眼,細長的嘴唇,深紫的口紅,蒼白的面色中,便有如一抹乾涸的血跡,觸目驚心。
侯洙果然驚心。這女人面容全然陌生,卻無由地感覺熟悉,猶如認得了幾生幾世。侯
洙痴痴地望她,仿佛失了魂魄。
二
蘇星的人生,在見到那只連理壺的時候,重新開始。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是與眾不同的。她出生的那刻,雷電轟鳴,大雨傾盆。
便在那一夜,趕來醫院的父親出了車禍,人沒有大礙,卻因此識得了一個女子,從此心就
不曾再回頭。
她的母親從未跟她提過這段往事,只說她父親死了。奇怪的是,她卻一直明明白白地
知道真相。她仿佛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懂事的,所以發生了什麼事她都很清楚,連她母
親望著她的時候,那種冷漠的目光,她也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有一次當母親又這樣望著她的時候,她說:「你為什麼要怨恨我?又不是我造成了這
一切。你應該知道,世間的男人都不過如此。」
她的母親驚諤莫名地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怪物。那年,她十歲。長到十七歲,母親
患上癌症。臨終時,叫來了她的父親。那男人,只在她剛出生後不久來看過她,所以對她
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他提出接她回去,與她的後母和弟弟一同生活,她淡然拒絕。
十七歲,高中剛畢業,她挽起一只旅行包,離了家門。走過許多城市,換了許多工作
,見了許多人世滄桑,看得多了,一點點寫下來,投給雜誌。日子久了,居然也混出了一
點小小的名氣,算是一個作家了。
但她寫下的,都是別人的故事。至於她自己……她沒有故事。她的生活,還奇怪地空
白著。沒有戀人,連朋友也沒有。
她從小就是冷漠的,總是整天想著自己的心事,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曾經發生過,她想
要記起來,可是卻總也想不起,悶悶地堵在心裡,這樣的感覺好不難受。
終於有一天,走進了一間古董店。
本來漫無目的,在夜市裡逶迤地走,喧囂在耳邊一掠而過,不留任何痕跡。身邊的男
男女女,裝作不經意地從眼角打量她,露出好奇的目光。時下雖然流行復古,然而這個女
子,卻像從舊時畫中活生生地走出來。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恍若未見地走,然後便看見那間古董店。薄雪似的、清淨的燈
光,從雕花木們的縫隙裡流瀉,像一只手,溫柔地召喚,一下,又一下。她久久地看著,
那一扇門,就像在那裡等了好久,單等她來。
於是她來了,生命便在那一瞬清醒。知道為何要來這世上一遭。
「我要了。」蘇星沖那男人微微一笑。
她心知自己的美麗。曾經有位熟識的女編輯見到她無意中露出的微笑時,驚訝地說:
「為什麼你不多笑笑呢?多笑一笑,沒有人能抵擋你的魅力。」
那時她懶得笑,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
現在,她卻一心要眼前的男人看見她的笑容。心裡還不免揣測,那話是不假的麼?真
的沒有人能夠抵擋?這一個男人,真的會上鉤吧?
男人回答:「好。」
蘇星鬆了口氣。看他失神的樣子,先前的擔心真是多餘。也不免起了輕視之意,男人
真是經不起誘惑。可是這麼想著,心裡又莫名地湧起一股悲哀。
店的主人,那年輕女子問她:「那麼,你要買這只壺?」
蘇星點頭。
女子輕笑:「可是你連價錢都還沒問過。」
蘇星眼睛看著那男人,慢慢地說:「不管多少錢,我都要買。」
女子悠然地說:「其實也不貴,只要三千。」
三千確實不貴,可是蘇星並沒有帶那麼多錢。
她剛剛露出一點為難的神情,那男人就說:「我帶了。我買給你。」
她心裡一驚。我買給你。這話好耳熟。她想起許久以前的一個人,也在第一次見面的
時候,說過一樣的話。那是在一間玉器店裡,她手裡拿著一只翡翠鐲子,沒有帶足錢,又
捨不得放下。他便走過來,這樣說道。那時他一身半舊的青緞,卻是儒雅翩然。她在逆光
中望定他,只見他眼裡的溫柔,便已亂情迷。
蘇星咬了咬牙,淡淡地回答:「我們初次見面,怎麼能夠收你這樣貴重的禮物?」
他笑了笑,說:「沒有關係,只要你喜歡。」
只要你喜歡。那人也曾這樣說。
蘇星更加驚心。忍不住再一次仔細端詳他的面容。沒有錯,人還是那個人,可是又分
明不是。經過這麼多次的輪回,他一定什麼也不記得了。所以責只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吧。
她又露出氫彈的笑容:「我住得不遠,可以回去取錢。」
他說:「我替你付錢,你再還我,也是一樣。」
他畢竟還是不一樣了。那時他是不由分說地堅持。蘇星倒是鬆了口氣。她也是不願放
過這個機會的,便點點頭說:「好。」
三
蘇星抱著壺,一語不發地走著。他在後面,一語不發地跟著。她一次也未曾回頭,卻
看見地上他淡淡的影子,一忽兒晃得不見,一忽兒又移過來。拖長了,兩人的影子便疊合
在一起。
那時卻不是這樣。他們剛走到店子門口,就有他家的馬車。她原以為他只是個尋常的
富家哥兒,卻不想是個有資格坐藍呢後檔大車的公卿子弟。心裡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他卻坦坦蕩蕩地微笑:「來。」
她本不是那樣一個沒有主張的女子,卻只因他這一笑,便失了分寸。這一跤到底,一
切都不可收拾。
到了樓下,蘇星抬頭看看,他便也抬頭看看。四層的舊樓房,唯有二樓上,她住的那
一間沒有燈光。
「我上去拿錢給你。」
她沒有請他上去,他便在樓下等著。總覺得她無論想做什麼,他都會依她。明明是初
次見面的女子,這樣的感覺好沒來由,可就是不由自主。
那一間的燈亮了。
過了會兒,蘇星走下樓,手裡拿了一只信封。她在旗袍的外面,套了一件線衣。天色
很暗,本來是看不清顏色的,但他莫名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件大紅的衣裳。
蘇星把錢遞過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收起。
她忽然一笑:「你也不數數?」這一笑嫵媚動人,與她一直的冷淡判若兩人。
他沉默半晌,搖頭:「不用了。」
蘇星又嫣然一笑:「那麼要是少了的話,你再來找我好了。」
春日的季節,桃花開著,玉蘭也開著,清清淡淡的月光裡,花影悉悉索索地搖。她眼
裡映著月光,也微微地搖擺不定。搖擺不定,好象並不十分自信的獵手對著獵物,不知道
賭注是否下對了地方,有點莫名的張皇。
「好。」他忽然答道。
也許因為太突然了,她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轉身沿著小區的窄路走了。蘇星呆呆地
望著他被路燈拉長的影子,心裡忽然便空落落地不安起來。
這時候,他卻又回頭,大聲問:「你叫什麼名字?」他這樣問的時候,臉上帶著微笑
,還有幾分孩子氣。
她便也忍不住微笑,說:「我叫蘇星。」
他點點頭,更大聲地說:「我叫侯洙。」
蘇星在心裡默默地重復了一遍,忽然安心了。
侯洙。蘇星。轉過人世了。
翌日夜晚的月亮更細,若有若無的一絲懸在天邊,就像一縷清冷的霧氣。
蘇星站在陽台上,手裡捧著那只連理壺。煮去了塵埃,越發滋潤得如同一顆珍珠,茶
水微微地溢開清香,混在花香裡,在惻惻輕寒的春風裡,手心的溫暖一直沁入心裡。只是
心裡,總有涼涼的一團,是任何溫暖也化不開的冰。
侯洙走到樓下,站住。
他從小路彼端走來時,蘇星就看見他了,卻故意裝作沒有看見,揚臉望著月亮。即使
不看著他,她也知道他正在注視她,目不轉睛。
從前也是這樣子的。月上梢頭的時節,他就來找她。那時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紅
人,自住一座小樓。暮色降臨,她便坐在樓上。但不肯顯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賞
月,卻又總留了一只眼睛,在那一徑幽暗、幾點紅燈中留意著,那一個人影有沒有來?
他來了,便鬆口氣,卻不肯先跟他招呼。其實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
這一個,她不肯。總覺得先招呼了,便會被他看輕似的。他卻也不說話,只在樓下靜靜地
望著她。等得久了,忍不住低頭看了看,便見他的一雙眸子,像星子般微微閃亮。
「幹嘛?」她訕訕地。到底還是她先開口。
「看你。」他答得理所當然。
她忍不住臉熱心跳:「我有什麼好看的?」
「你的什麼都好看。」心裡一陣竊喜。那時她深信他的話,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摯。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針一樣戳在心頭,痛不堪言。
「你來幹什麼?」她問。聲音一點也不大,可是他卻聽見了。
「來看看你。」他說。他的聲音也不響,可是她也聽見了。
他又問:「我上樓去,行嗎?」
她默然良久,說:「你想上來,就上來吧。」
侯洙的腳步沿著樓梯上來,蘇星打開房門,卻沒有打開防盜門。他也不要求開門,兩
個人便隔著門說話。
侯洙說:「昨天我回去,還是數了一下你給我的錢。結果發現多了五百。」
「哦,是麼?」她漫不經心地說,「那一定是我數錯了。你今天是來還錢的?」
洙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屋裡的光線亮,樓道裡的光線暗,她的臉龐模模糊糊的,卻
依然美得驚人。就如同霧氣籠罩的一枝曼佗羅。
他說:「我本來是想來還錢的。可是路上我把錢花了。」
蘇星忍不住輕笑:「那你來幹什麼?」
侯洙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明天再來還你,好不好?」
蘇星望著他,即使換了人世,那人眼裡的執著還是沒變,心裡便泛起一絲酸楚。
宿命已定。
四
蘇星到裁縫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旗袍是大紅的,大紅錦緞。輕輕一抖,便在陽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澤。
裁縫問:「要做新娘了?」
蘇星怔了一會兒。新娘?新娘。
「是啊。」她笑笑:「快了吧。」
「那恭喜啊!」裁縫樂呵呵地說道。
恭喜……
「恭喜啊,姐姐!」「恭喜啊,這回脫身火坑了!」「恭喜啊,姐姐就該飛上枝頭!
」「恭喜啊……」
那些歡笑的聲音,在耳畔幽幽地回響,倒像陰毒的火,一點點噬著人的心。
手裡的大紅旗袍似是越來越豔,陡地漲滿了整個天地間,像火,也像血,無邊無際,
將一個渺小的人兒困在其中,逃不脫,掙不開……
蘇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白天睡覺,夜來伏案。所以,侯洙也只得每
天入夜來找她。那五百塊錢,當了一個禮拜的借口。一個禮拜之後,他便也不再找什麼借
口,依舊日日來訪。也不知他這一世以什麼謀生,接連一個月來,天黑下來便準時到,倒
像上班一樣。
他來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做。有時蘇星寫作,連話也不跟他說。他也不打擾,自己
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旁邊,也許手裡拿一本書,但蘇星從眼角打量,大多時候,他並不在看
。他總在看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目不轉睛。眼神裡有很多內容,似乎有探究,似乎有迷
惑,更多的還是依戀。
這樣專注的目光,讓她忍不住心酸。也忍不住猶豫。可每當這種時候,恨意便像潮水
一般湧起,心又硬起來。
這天,蘇星告訴他:「我正在寫一部小說。」
她坐在窗邊,這時已經是暮春,窗子大開著。將滿的月在她的腦後,瑩白的一輪,映
著她的臉龐,仿佛也泛著淡銀色的光澤。雖然美,卻有著一絲詭異的味道。
「以前我寫的都是空洞的故事,可是這一個不同。」她微微側過臉來,「你想知道我
寫的是什麼嗎?」
侯洙點了一下頭。
「我要寫一個舞妓,她的名字……」她看了看手裡的連理壺,「她的名字叫絳彤。」
思緒有些亂,她停下來。
侯洙忽然笑笑說:「那麼她若有一個情人,就該叫子安了?」
蘇星望著他,眼裡流露出淡淡的哀傷,臉上卻笑得明媚,像個被識破詭異的小孩子:
「對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靈感,正是從著壺上來的呢。」
侯洙沒有說話,她便也跟著沉默了一會兒。
「絳彤那時,是乾隆年間的名妓,那既是一個太平盛世,人物風流,絳彤也很有些際
遇。慢慢地便眼高於頂,倒把自己看得跟個侯門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陣苦笑。那時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叫那些個公子哥兒們一捧,便不知天
高地厚起來。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侯洙忽然說道:「她一定是位才貌雙全的絕世佳人。」
她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詩的才氣,也有一舞傾城的姿容
。她那時,喜歡穿大紅的綢衣,因為愛這喜色。歡場已經諸多辛酸,為何不叫自己快活些
?她便日日穿著大紅的舞衣。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馬的貴介,擲下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
那時,日日歡歌,也覺得平常。直到遇見他。
「子安那時候是個子爵,他的父親是當朝大學士,姓富察……」
蘇星嘆口氣,富察公子,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沒有忌憚的。連鴇兒都婉轉地勸過。但一見他溫柔的神情,便什麼也不顧了。
「那怎麼呢?」她對著鴇兒半蠻橫半撒嬌,「將他拒之門外?」
誰敢?
有富察公子在,別的客也不必接了。於是,便有雙宿雙飛的日子。花前對斟,月下吟
章,仿佛稱心如意。
她從來未曾提過要他娶她。不願提,不願叫他覺得她別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實那一
個名分,對於她來說並沒有多大用處。她富有積蓄,待到年邁,寧可效法鴇兒,在八大胡
同尋個安身處,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順目。
但他不肯。他總是很固執,再三堅持。那時年少,也就答應了——
五
「絳彤那時,滿心地信任子安。他說愛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說花轎來迎,她也便信
了。」
侯洙眼裡閃動著異樣的光芒:「後來呢?」
「那一晚,本是子安與她相約,來迎娶的日子。結果……」她說不下去。
恨意一點點的積起來。像針一樣扎在胸口。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視著她,那目光
也像針一樣扎在胸口。
「你走吧。」她忽然說。說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決心走到了這一步,為什麼要
讓他走?可是想了一想,還是說:「你走吧。」
侯洙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手扶著門說:「我明天再來,你把這故事講完吧
。」
蘇星怔愣了好久,終於無可奈何地笑笑:「好。」
侯洙的腳步沿著樓梯慢慢地走遠,蘇星的心裡便悵然若失起來。一個人坐在窗邊,已
經有一點暑氣,入夜不散。熱氣便仿佛一直悶到胸口,呼吸不暢。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
看那一條樹影搖曳的小徑,漸漸行遠的人影。他的腳步,似乎很是猶豫,幾度停下來。她
以為他會回頭了,忙忙地轉開視線。但他卻不曾真的回頭來看。
那時卻不同。
每一回他走,都一再地回頭。她便在樓上揮一方雪白的絲帕,故意要他看見,故意要
他回頭。那絲帕的角上,繡了一雙並蒂蓮。那一回他走,她故意地,失落了那絲帕,像一
朵雲般,飄落在他腳邊。他便揀起來,仔仔細細地收起,把那一雙並蒂蓮,收在了懷裡。
連理並蒂。
蘇星的手在連理壺上壁上慢慢地摩挲。
那壺,本是他親手遞到她手上。因為她提起曼生壺的別致,他便輾轉相托,特為請陳
曼生做了這一只。曼生十八式不載這一只。人世間惟有這寥寥的幾個人知道根底。
所以,那一晚,她便穿著大紅的嫁衣,在紅燭膩人的光影裡,捧著這一只壺,靜靜地
等,靜靜地等。
不虞有他。
想起他臨去時候,執起她的手,似乎有許多的話,卻只說了兩個字:「放心。」
她那忐忑的心,便真的安定了。
侯洙再來時,發覺門開著。蘇星坐在窗口,手裡捧著連理壺。那模樣,仿佛自他走後
還不曾動過。侯洙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剛好看見她的側面,日
日來,已經成了習慣。
逢十六,仍是月圓。清輝灑在窗台上,也灑在她的臉上。侯洙看了她一會,又慢慢地
轉下去看她手裡的壺。那珠圓玉潤的壺壁,便在月光裡泛著瑩瑩的光,看來竟有幾分妖異
。
蘇星忽然回過頭,很奇怪地看著他說:「你來了。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我說過要來,就一定會來的。」他微微一笑,「如果你真的以為我不會來,為什麼
要把門開著?」
蘇星淡淡地說:「這是兩回事。我開著門當然是為了等你。可是我等你,你就一定會
來嗎?」
侯洙覺得她的話很奇怪。怔了一會,沒有回答。卻問:「那麼,絳彤到底等到了子安
沒有呢?」
蘇星轉過臉來,見侯洙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忽然一陣說不出的煩惱。她搖搖頭,煩
躁地說:「我想不好。我也不知道,絳彤等到了子安沒有。」
侯洙笑笑,說:「那你慢慢地想,我不會著急,無論多少時間,我都可以等著你想出
答案來。」
這不是她設想會聽到的回答。蘇星便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望著月亮發了會呆,她低
低地問:「你相信有些事,是前世注定的嗎?」
侯洙回答:「如果一個人不記得前世,那就算被前世注定,也沒有什麼意義。除非一
個人能記得前世,那今生也許能被前世注定。可是一個人,真的能記得前世嗎?」
蘇星默然。半晌才道:「聽說一個人的恨意若是能夠上達九天,就能夠三生三世都記
得這段仇恨。」
「聽你這麼一說,我倒也有點相信起來。」侯洙忽然笑了笑,「你知道麼,其實我第
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很面熟,可是我並沒有見過你。現在聽你說前世,我想,我也許是
認識前世的你吧。」
「哦?」蘇星勉強笑了笑,「你怎麼會這麼覺得的?」
侯洙說:「我不但這麼覺得,而且我想,我一定很喜歡前世的你。你說恨一個人可以
記得三生三世,那喜歡一個人也是一樣吧,不管你怎麼轉世,我都會喜歡你。」
蘇星不由得失神起來,可是心裡就像有一根冰棱,又冷又尖銳,狠狠地刺下來,便又
驚醒過來。
「你不是想知道絳彤有沒有等到子安?現在我想到了。」她慢慢地說,「她等來的,
不是子安。」
六
那是兩個富察公府的家人。拿著子安的絕情信,那方繡著並蒂蓮的絹帕,還有……一
杯鳩酒。話卻只有一句:「花轎,你也配!」
你也配。
只這三個字,如同三把刀,將她一段段地切,一段段地割。人僵了,心也木了,連那
酒是如何滑過喉嚨都沒有感覺。
只是不甘心。什麼花開並蒂連理同根,原來全都是鏡花水月。但,她並不曾求過他呀
。死死地撈住那最後的一絲自尊,如同撈住淪入沼泥的落紅。什麼絕世有佳人,自欺欺人
吧?命裡注定要被人踩的。只是不甘心,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他,來踩這最後的一腳?
那麼狠,那麼不留餘地——
侯洙不語,良久,忽然長嘆:「原來結局是這樣,我倒是不曾想到。」
她冷笑:「那你以為結局該是什麼樣?」
侯洙想了一會,說:「那子安原來想將生米煮成熟飯,逼得家裡不得不認下兒媳。他
在外面賃屋,備下喜宴。那一天,他本來該去迎娶絳彤,卻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不
曾瞞過府裡,才出門就被捉回。等他終於脫身回去泉香樓,絳彤卻已經死了——」
蘇星冷冷地望定他:「你想說,這一切子安都不知情?」
侯洙默然片刻,苦笑了笑,說:「這結局是不好,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絳彤是個剛
強的女子,便是情郎真的將她拋棄,她也會活個好樣兒的,絕不會自盡。」
蘇星心裡驀地一酸,想不到轉過來世,他還是如此了解她。那一世,他便是這樣的,
叫她以為他是個知己。
呆呆地出神,忽聽侯洙問:「我還是不明白。絳彤那樣聰明,怎麼會輕信那兩人一定
是子安派去的?」
「有他的親筆絕情信。」
侯洙嘆息:「可以是別人代筆。」
「還有那方絹帕。」
「可以是硬搶來的。」
蘇星忽然不語,咬了咬嘴唇,一點殷紅慢慢地滲出,刺目如同並蒂的花瓣。
侯洙若有所思的看著她:「我總覺得,這故事還沒有到最後的結局。」
蘇星沉默良久,終於慢慢地點點頭:「是。」
「那麼後來呢?」
後來?……後來清醒過來,已是一隻鬼,一隻不甘心的鬼。縱然已是一把破碎的玻璃
,拾掇不起,卻總還不肯死心,便在世上游蕩,被那一腔的恨燃燒著,被那一絲不甘心冰
凍著,滿懷心事地游逛。
然後見到雙雙對對的紅燈籠,喜字燈籠,紅得如同並蒂的花瓣。接著便見一乘大轎渙
渙地來。他在裡面。到底是鬼了,不消看,也感覺得到,便不由自主地跟。二門轎停,看
他下轎,攜一個女子的手,下轎。
當朝的公主。那是他的妻。配得上他的妻。
怪不得,不能再容一個青樓女子,壞了駙馬的名聲。
看自己身上,尤是那一身喜服。一枝梅花攀上,一雙喜鵲婉轉,有道是「喜上眉頭」
,玲瓏精致,一並豔豔地嘲笑曾經的不甘心。
還有什麼不甘心?沒有了。終於,徹底地,死心。只是這段仇恨,卻不肯忘卻。三生
三世,定要找到他,定要他償了這條命。
她出神地想,不由笑得猙獰。
忽聽侯洙說:「你穿這紅色旗袍,倒真有幾分像新娘子。」
她一怔,淺笑:原來你留意到了,我特地做的呢。」
「我一進來就留意到了。」侯洙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要是件嫁衣,還應該再精致
些。」
「哦?」她側過臉,似笑非笑,「怎麼樣才算精致?」
「裙邊該有不斷邊的『福』字,裙擺該有『喜上眉梢』,還該有一塊『百子』大紅蓋
頭。」
不由得怔住。昔日她正是這副模樣。但,他怎麼知道?
他微笑:「我說過,恨可以記得三生三世,喜歡也是一樣。我喜歡你,所以不管你怎
麼轉世,我都認得你。」
眼神一黯。是蘇星,還是絳彤,她已分不清。只知胸口的恨,化不開的冰。
侯洙望定她,忽然說:「這定是一壺好茶,既然已經泡了,那就讓我嘗嘗吧。」
她看看手裡的壺,眼神就像忽然不認識這只壺了一般。躊躇良久,終於遞給他。看他
一飲而盡,心裡便一鬆。終究還是這樣結局了。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悲傷,停止不了地冒
上來。心如刀絞。卻不明白,這一世終於償了心願,為何還是這般難受?
「朱朱。」
忽聽那男人這樣喚她。朱朱,她的小字,他給他取的,只得他們兩個知道。
「你……」她詫異地,「你是……」
卻聽他又說:「你知道麼,其實我從來不曾騙你。我趕去得遲了幾天,卻已經找不到
你。」
「我一直在等你。」他伸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頰,冰冷的手,卻仍是那般溫柔。「我也
是不甘心,所以不肯轉世。等你三生三世,只為了告訴你這一句話:朱朱,當日我不曾騙
你。」
她迷迷茫茫地看他,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臉龐。忽然心裡一陣清明。原來,還是子安。
侯洙。候朱。
他竟為了這一句話,等了那麼久。
終於再也忍不住眼裡的淚:「為何不早說?」
「天人相隔,說了又如何?我只要你不再恨我。」他的笑,越來越模糊。得償心願,
游蕩的野鬼終可以再去投胎。
「等我!」她伸手要取連理壺。
「不,你是一個剛強的女子,會活一個好樣兒的。」他傾盡壺裡的最後一滴茶水,形
已散,只留一抹微笑在她眼裡,「恨可以記得三生三世,喜歡也是一樣,我等你的來世!
」
「好。」她在心裡回應,「今生我會好好地活,來世我一定找到你!」
來世,依舊要連理並蒂。一定要連理並蒂。
作者: jaybest (婕貝絲特) 2007-03-03 02:05:00
好看~~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7-03-03 12:52:00推! 希望來世真能連理
作者: iwaitu (It's hard to die) 2007-03-03 14:54:00
好棒的感覺!!
作者: gunawan (斬業非斬人) 2007-03-03 18:23:00
推
作者:
JoyHuang (不想改...)
2007-03-03 20:00:00推
作者:
inuomi (我的藍莓夜)
2007-03-03 21:05:00藍大辛苦了~
作者: skyisis (雲想天空) 2007-03-03 21:11:00
推好看...
作者:
Daria830 (開店大吉大利!!)
2007-03-04 11:01:00推!!!
作者: teslare 2007-03-04 22:38:00
難得有一個像樣點的男人 雖然仍舊是個紈褲子...囧
作者: teslare 2007-03-04 22:39:00
沒錢沒閑的男人 連當無情人的資格都沒有呢....
作者: tureno 2007-03-05 13:52:00
推~~
作者: sharonwing (幻想水塘) 2007-03-05 18:47:00
真的是"難得"啊~~~(嘆)
作者:
catwei (going nowhere)
2007-03-06 01:06:00作者文筆真好阿...orz
作者: jkluio789 2007-03-31 19:54:00
感人~~~ 寫得真的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