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我是嘲風
我是嘲風，在這裡很久很久了，到底多久我從來沒計算過，我對每天被迫
看著的日昇月落早就麻痺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座皇城建起來幾年、我就
在這裡吹了幾年風。
為什麼我要在這裡？我也不願意啊！
有人說我是鳥的化身，生性好險、好望，故置於屋脊之上。嘲風象徵吉祥
，美觀與威嚴兼具，作為鎮宅獸再適合不過。
這什麼啊？我被固定在這裡以前，聽都沒聽過！
正確來說，在我記憶裡面，我一睜開眼睛，就坐在這屋脊上了。
這些翹翹的屋簷上還挺熱鬧的，光一個房子，就有五條屋脊，正中間的叫
做正脊，兩端各裝飾一隻「屋脊獸」，垂脊上也各有一隻。聽說正統的房子，
脊樑上都會有六隻屋脊獸，稱為「五脊六獸」，每一隻都有名字，是「嘲風、
鳳鳥、狻猊、押魚、獬豸、鬥牛」。
我所在的這個地方，叫做皇城。剛睜開眼睛的那段日子，我很好奇，每天
偷聽下面的人在講些什麼。不外乎是什麼皇上、太后、公主、太子、皇子、王
爺、大臣、御醫、皇后、妃子、奴婢、奴才那些的，用詞也千篇一律，聽得我
耳朵都長繭了，很快地學會了人話。
而且我也發現，可以用「我」這個字來自稱的人，身份都比較高，每天都
要被跪來拜去的，雖然我不喜歡被跪拜，但是我更不喜歡跪拜別人，所以我決
定要用「我」這個字，而且要天天說，免得被那些奴婢奴才們搞得忘記。
要打官腔我可是很厲害的，駢四儷六、錦心繡口，這我也是會的，要見識
看看麼？
那麼，就來粗略介紹一下皇城好了。
重重宮門，疊疊宮殿，一進又一進，一處又一處，門前石獅並石獅，簷端
嘲風望嘲風。
皇城為正方形，城牆四角皆建有高樓，日夜有皇城禁軍把守，樓頂設有瞭
望兵，時刻注意內外有否異常情形。四座高樓之命名，以左護右衛為本：西北
角名曰北護皇樓，西南角為南護皇樓，東北角為北衛皇樓，東南角為南衛皇樓
，人稱皇城四樓。
此四樓樓頂尖塔與皇帝早朝接見百官之祥龍殿齊高，雖然規模遠遠不及，
但因用途重要，皇城四樓與正中央之祥龍殿並為宮中最高建物，開朝君主親令
制定法規，宮中欲興建任何樓宇，高度最高必須比此五幢建築低過一丈以上，
以免遮蔽瞭望兵的視線。
這一天十分特別，以前我從沒看過有人跟我一樣在屋脊上。早上我望著風
來的方向，咧開嘴－－我永遠都是咧開嘴，但不會滴下口水，放心吧！－－我
竟然看見一個男子高站在南護皇樓頂，一身類似道袍的灰白裝束，但未帶拂塵
麈尾，長髮披垂，一點兒也不似清修道人。
我以為他是入侵的歹人，在這裡叫做「刺客」的那種，想來從上一任皇帝
開始，皇城的戒備就變鬆散了。人員編制並沒有減少，但懶散了很多，許多人
都是一點責任心也沒的樣子－－我很想朝他們大吼：「喂，我在這裡很無聊，
要不要來跟我學學？」
此時他左腳踏著屋脊，右腳跨得比左腳膝蓋還高、踩著飛簷上的金漆木雕
嘲風獸－－我的一個同類－－，姿勢像是外頭街上的小流氓。臉龐年輕且微帶
笑意，眼眸環視皇城，像在遊覽風景名勝之地般，艷羨、驚嘆、極想將之面前
景觀盡印眼底。
我很少看過那種笑容，皇城裡面的人都緊繃繃地，除了那幾個上位者會笑
，也笑得很難看。
那男子、或者說少年，他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在那看著。忽然，他像被
燙到一樣，飛快伸手到懷中，掏出一團火！
男子瞪著那團火。原來那是一張黃符，不知怎麼著了火，燃燒起來，瞬間
成灰，落在他腳下。
「哎呀呀，時間到了？」
說著這句話的嗓音亦像他的臉龐微帶笑意，還有更多的可惜。
語畢，他拍拍沾了些許灰燼的衣衫，漫不經心地從皇城最高處一躍而下－－
「還真高。」
他很快地跌到了地上，狼狽站起，揉揉發疼的屁股，原本跌坐的地上壓著
一張皺皺的黃符。我剛剛看見他方才在空中緊急化出式神來減速，看樣子還是
扭了腳，他一拐一拐的，臉上不忘掛著笑容。
雖然，那笑有點呲牙咧嘴，我還是覺得他比那些王公貴族好看。
「師父。」他走向宮門前的一群人，對著褐黃色道袍裝束的老人行禮。
「你跑哪去玩了？」那師父的臉色明顯鐵青。
「沒，只是跑到高處去眺望眺望。」他站定，咧出燦爛笑容。
他師父哼了兩聲，彷彿對他的輕率不以為然。「可看到什麼了？」
「一堆門，屋頂，石獅子，嘲風獸。」他坦言。「好大的地方，卻沒什麼
人走動。」
「這裡是皇宮。」老師父瞪眼。「待會要面見當今聖上，你還這麼隨便？
現在把祝壽詞默背一遍。」
他馬上垮下臉，腳下一步一拖的，要走到眾徒弟的後頭。
老師父馬上開口，「站在師父旁邊。」
他一拐一拐的慢吞吞走回來，好不容易站好，開始默背，三四句就漏個幾
字，連我這個不知道原詞是什麼的一隻獸都知道他一定是錯誤百出。
站他另一邊的，是他的大師兄，頭上一頂木冠，比其他徒弟都多了根簪子
，象徵地位不同。「師弟。」
他沒反應。
「李唐岳！」
「啊？」他一臉恍似從睡夢中被驚醒的錯愕。
那大師兄臉上微露惱意，就不知是恨鐵不成鋼呢，還是別的？
「師弟，你快束髮，近宮的時辰要到了。」
李唐岳眼神清醒了不少。「啊，謝大師兄，我連祝壽詞都背不出來，還是
躲在後頭就好，也不用束髮了，」他笑著把嘴附在大師兄耳邊，「我的頭冠弄
不見了。」
那大師兄動作很大的馬上退開，差點撞到後頭的師弟，他摀著自個兒的耳
朵，「你說話就說，需要那麼大聲？而且你吹什麼氣？怪噁心的。」
李唐岳笑嘻嘻，正要開口說些什麼，老師父已經吩咐幾個師兄弟架好他，
拿出包袱裡早就放著等他的預備用木冠，五六個人同時動作，硬是讓他無法掙
扎地幫他束好髮戴上。
「師父，我不想進宮啊。」這回，李唐岳臉上笑意無奈地消失。
待在這華麗屋簷上這麼多年，除了一些哭著不願進宮當宮婢的女人，我還
真沒看過男人不想進宮，多半是又怕又要來，真是的，我那麼想走，誰來跟我
換個手都好啊。
「你以為皇帝一定會挑中你？」這回換成剛剛幫忙架著他右手的二師兄講
話了。
「臨海，不得無理。」老師父淡淡出言阻止，看見二徒兒臨海臉上的不平
，立刻多加一句，「說到聖上，語氣要尊敬。」
臨海臉色立刻緩下，「是，謹尊師父教誨。」
「唐岳，要你一道來，不是師父個人的意思。」老師父言下之意，他也是
不得已？
看到這裡我已經失了興致，進個宮而已還要拉拉扯扯，看得我這個局外獸
都不耐煩了。
人為什麼那麼喜歡勉強自己或別人呢？旁觀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