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修羅之舞
血。殷紅色的血宛如蜿蜒的小蛇,從堆疊的屍體下爬出,慢慢匯聚成一灘向低處流去
。上百堆的血流從不同方向蔓延而來,將居中的低處匯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
這裡是帝都最深處的禁城,城門緊閉,殺戮聲從最裡面傳出。
婚典後的第五日,十大門閥裡凡是參與過那場刺殺的,都遭到了殘酷的清算和屠殺。
首先是巫朗和巫抵一族首先遭到了誅殺,旋即在拷問中扯出了巫禮和巫彭一族也曾一同參
與謀逆,於是,清洗的規模在不斷擴大。
迦樓羅金翅鳥毫無表情地懸浮在帝都上空,嚴密監視著底下的一舉一動。
一條線被拉起,離地四尺。赤紅色的線在七殺碑前微微晃動,有血滴下。
「傳少將命令:帝都中謀逆之家,女子流徙西荒為披甲人奴——男子凡高過此線者、
一律殺無赦!」
在血流到靴邊時,雲煥毫無表情地低頭看著,一任熾熱的殷紅血液染紅軍靴上冰冷的
馬刺,有些心不在焉。肅清叛徒的刑場被設在講武堂,那一塊七殺碑下伏屍萬具,耳邊的
哀嚎聲連綿起伏,已經持續五日五夜毫無休止,屍體按照家族被分開堆放,漸漸堆積如山
。
「雲少將,」耳邊有人恭謹的稟告,「末將找到一人,特來請示如何處置。」
「還請示什麼?過線即殺,如此而已!」雲煥有些惱怒地回過神來,順著季航的手看
過去,因為殺戮而麻木的眼睛忽然微微一怔,不由直起了身子。
——一個侏儒,正站在赤紅色的線下瑟瑟發抖。
「哦……是他。」破軍的嘴角忽然漾起一絲奇特的笑意,「提醒得好,季航。」
「多謝少將誇獎。」季航單膝跪地,旋即退開。
「哦,我倒是忘了——帝都裡不滿四尺的人除了孩童,還有你。你看,我差點就這樣
錯過了……」雲煥坐在金座裡,施施然看著那個站在血池中間手足無措的侏儒,眼裡的笑
意越來越濃。他拿起一旁的殷紅美酒慢慢喝著,長久地含笑打量著對方,金眸閃爍,卻始
終不曾再開口說一句話。
「殺了我!」終於,辛錐率先崩潰,嘶聲跪倒,「別假惺惺了,快殺了我!」
雲煥金色的眼眸裡忽然掠過一絲黑暗,忽地輕聲冷笑:「殺你?我怎麼捨得。」
他負手從座椅上站起,一步步踩踏過血污橫流的地面來到辛錐身側,抬起腳用靴尖踢
著肥白滾圓的軀體,聲音冷漠:「閣下技術如此高妙,承蒙照顧,讓我在閣下手裡活了一
個多月——如今,我又怎麼捨得就這樣殺了你?」
辛錐臉色煞白,知道落到對方手裡已然無倖,霍地仰起頭,猙獰慘笑:「雲煥!早知
今日,就算你姐姐肯跟我上床、我也不會留你一條命!你這條狼崽——」
「喀嚓」,冷冷一聲響,侏儒的聲音立刻含混不清。
「不要再用你的舌頭說我姐姐的名字!」將馬刺從碎裂的牙齒中拔出,雲煥的眼神裡
隱隱有火焰燃燒,用靴子踩住他的手,「讓我想想,你到底用過多少種刑罰在我身上……
如今我還一半給你可好?」
辛錐滿口流血,抬頭看著俯下身來的軍人,眼神裡掩不住恐懼。
——他記得在那一個月裡,自己對眼前這個人施加過怎樣可怕的酷刑。那些酷刑,哪
怕只有十分之一施於自己身上,便絕對無法承受。
「是不是覺得奇怪?——被你用天才的想像力折磨了那麼久,我居然還能站著踩著你
說話?」雲煥微微的冷笑,腳下漸漸加重了力量。喀嚓一聲,有骨頭斷裂的清脆響聲傳來
,辛錐嘶聲長號,整個臉扭曲得可怕。
靴子在移到他第二根手指時停住了,雲煥看著侏儒流血的手指:「哦……實在是抱歉
,我記得你可以把骨節全部敲碎卻不損皮膚分毫,我本來想原樣還給你的——可惜,好像
我沒這種天才的本領。」
他踩著辛錐靈巧的雙手,由衷地歎息:「真是一雙鬼斧神工的手,能將『痛苦』發揮
到極限——真可惜啊,整個帝都裡,居然找不到第二個有你這樣本事的人了。」
「所以,我要怎樣才能把我遭受到的一切、源源本本還給你們呢?」
雲煥俯下身,用靴尖抬起了侏儒的臉,忽地用一種極具誘惑和黑暗的語調,輕而緩地
開口:「聽著,辛錐——我可以不殺你,也不折磨你……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辛錐抬起滿是血污的臉看著這個殺神,求生的本能讓他顧不得任何廉恥和只准,從碎
裂的齒縫裡吐出急切的呼呼聲,眼神裡混和著恐懼、哀求和卑微的憐憫。
雲煥轉過身,手指指向七殺碑前那些門閥貴族,眼裡的金光忽然大盛——
「那些前傢伙都是門閥裡最尊貴的嫡系。你,替我把我所遭受過的一切全都還給這些
人——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決不能讓他們半途死去……
「他們能活多久,那你也能活多久!」
殺戮進行到半途,漸漸的聽得耳悶,退入內堂休息。講武堂還是昔年的模樣,連窗間
糊的紙張都是一色一樣。雲煥找到昔年坐過的位置,看著紅枝木桌面上熟悉的紋理,彷彿
回憶著什麼,漸漸覺得疲倦,閉目養神。
「少將……」耳邊又有恭謹的聲音,「有人想見您。」
在講武堂裡休息不過三刻,睜開眼又看到季航。雲煥蹙眉,言語間已有不耐:「不見
——不要總是來打擾我,是不是該讓辛錐割一下你的舌頭?」
「是。」知道少將喜怒無常,季航白了臉,「可是對方……是您的岳母。」
「岳母?」雲煥微微一怔,好容易想了起來,失笑,「羅袖夫人?——明茉已經死了
,我和她沒關係了。」
季航低下頭輕聲開口:「稟少將,明茉夫人……並沒有死。」
雲煥這才愕然睜開了眼睛:「什麼?」
「明茉夫人在婚典上被及時所救,撿了一條性命回來。」季航低聲稟告,時刻注意著
雲煥的臉色,「一直在母親府邸裡養病,如今已經好的差不多……」
「哦,」雲煥淡淡,「這樣都沒死,倒是命大。」
季航聽到他這樣漠然的語氣,臉色不自禁的微微一變,有一閃而過的憤恨。
「你去和羅袖夫人說:她不死,是她命大——看在這個份上,我不再追究巫姑一族昔
日對我的不敬。」雲煥不願再多說,揮了揮手,「讓她不必再來了,最好帶著女兒走的越
遠越好,別在我眼前再出現。」
「是。」季航低首領命。
雲煥看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蹙眉:「對了,聽說你也是庶出?」
「是。」季航回答,「屬下本來是巫姑一族遠房庶出之子。」
「那麼,」雲煥微微冷笑,「有想過自己當族長麼?」
季航霍然抬頭,眼神裡一掠而過的光:「屬下不敢。」
「不敢?」雲煥眼神如電,盯緊了他,「庶出就不敢當族長?——那如我這樣的賤民
,是不是根本不該存在於禁城裡?」
「少將和屬下不同。」季航低著頭回答,克制不住肩膀微微的顫抖。
「有什麼不同?庶出和平民,就該永遠成為低等人?帝王將相,寧有總乎!」雲煥忽
然冷笑起來,聲音轉為嚴厲,「聽著,傳我命令,三日之內,從鐵城到皇城到禁城,帝都
裡任何人都可以挑選一家門閥的族長一對一決鬥——無論任何人,只要在決鬥中獲勝,就
可以取其而代之!」
「少將!」季航失聲,變了臉色,「如果這樣、這樣做的話,帝都會……」
「帝都會大亂,是麼?」雲煥卻是毫不動容,聲音冷肅,「那就亂吧……就讓這個帝
都徹底的換一次血!」
季航臉色蒼白,眼裡有壓抑著的激動光芒,內心似在激烈的掙扎。
「軍中那些出身貧賤的戰士,聽到這個命令會歡呼雀躍吧?上天給了我改變整個雲荒
的力量,那麼我也將給予所有和我一樣的人改變命運的機會。」雲煥淡淡道,「季航,我
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成為我這樣的人。或者,一輩子寄人籬下。」
季航沒有回答,單膝跪地行了一個禮,隨即退出。
雲煥沒有看他,在空無一人的講武堂裡閉上了眼睛。初春的風從窗紙縫隙裡吹入,發
出如縷的聲音,血腥味浮動。帝都變亂一起,連講武堂都關閉了,學生教師星散流離。這
間教室也是空空蕩蕩,四周的座椅全部都空著,教案上也不見訓導官和校尉的影子——那
些英姿勃發的同學少年,如今都去了哪裡呢?
「雲煥,雲煥,快起來!」朦朧的睡意裡,他聽到熟悉的聲音,「上騎術課去!」
誰……飛廉?不,好像是南昭?……現在已經是下午上課的時辰了麼?
一時間他忘記了時光的流逝,彷彿自己還是個十幾歲的青蔥少年,雄心勃勃地剛進入
帝都的講武堂。被同窗催促著,他在朦朧中張開眼睛,心裡還想著今日的功課是否溫習完
畢,操練是否快要到時間——
「雲煥……快起來。」周圍那些人在催促他,「快跟我們來,要遲到了……」
他睜開眼,赫然看到的卻是一片血紅!
「快來啊,要遲到了……」那些同窗圍在他身側,此起彼伏地開口,語氣卻是詭異森
冷,渾身浴血,伸過來的手殘缺不全,聲調平板,「雲煥,快跟我們來,要遲到了……」
「南昭!」一眼認出了那個伸手推他的血人,他霍然睜大了眼睛。
不對……他們這些人,不都早已死了麼?
啪嗒,桌椅被狠狠推倒,在空曠的講武堂裡發出重重的響聲。雲煥在座位上睜開眼,
急促地喘息,金色的眸子裡浮動著殺意和死氣。
「怎麼,睡醒了?」課堂深處,忽然有人開口。
他轉過頭,看到了門旁站著的戎裝青年——那樣熟悉的臉,正浸在門外的斜陽下,平
靜而寧和,彷彿和外頭的殺戮毫不相干。
「承訓?」他從胸臆裡吐出一口氣,看著對方,帶著些微的懷疑,「你……怎麼在這
裡?」
「我當然在這裡,」承訓笑著走了進來,順手將倒了的桌椅扶正,講武堂的雙頭金翅
鳥徽章在衣領上閃亮,「別忘了我是講武堂的教官——不在這裡,還能去哪裡?」
雲煥點了點頭,漸漸回憶了起來:承訓是他在講武堂的同期同窗。雖然也算巫即一族
,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勢微,除了一個門閥的名頭沒有任何背景。在出科後,雖然沒有像平
民同窗那樣發落到屬國去戍邊,卻也無法進入軍中地位最高的征天軍團。因為空手搏擊成
績驚人,他被留任在講武堂裡擔任校尉——一個不鹹不淡無關緊要的職位。
在他就讀於講武堂的時候,承訓算是對他態度比較不錯的一個,並不像別的貴族門閥
同窗一樣對他冷眼相看處處排斥,和飛廉更是私交很好的密友。
「外面血流成河,你倒是睡的著。」承訓走了過來,歎息著搖頭。
「在我流血的時候,他們也睡得很安穩。」他冷笑。
承訓走到了他身側,輕輕歎了口氣:「雲煥,我知道很多人對你不起,包括我在內…
…可是,你也報復的夠了。收手吧。」
「收手?」他忍不住冷笑,「憑什麼收手!那些人還沒死絕!」
「收手吧……再殺下去,帝國元氣大傷,只怕要一蹶不振、引來外敵入侵。」那個同
窗卻依然好言相勸,「無論再殺多少人,你失去的東西都不會再回來了。」
「那我就讓他們同樣嘗嘗失去的滋味!」雲煥截口厲叱,聲音帶了暴怒的殺氣。頓了
頓,他看向對方:「對……你應該是巫即一族的吧?也有份參與叛亂。」
雲煥眼裡露出一絲冷笑:「好吧,承訓,看在一場相識份上,我也給你一個機會——
你回去把現在族裡的當家人殺了,我就讓你當巫即一族的族長!」
夕陽從窗間照進來,承訓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線下,忽地笑了一笑。
「不,殺親人求生,我是做不到的——你還是把這個拿去吧。」
——他忽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頭顱,就這樣捧在手上遞了過來!
雲煥霍然一驚,下意識地避開那個還在開口說話的頭顱,啪的一聲,撞倒了背後的桌
椅,整個身子猛地一震,真正地醒了過來。
金色的夕陽照在他臉上,有微弱的溫暖。教室裡依然空空蕩蕩,桌椅整齊。他一個人
坐在昔日坐過的位置上,回顧四周,一個一個回憶著當年同窗之人的臉,眼神慢慢變化。
——那些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吧?
「承訓!」他低低喚了一聲這個名字,猛然站起身來,大步走出堂外——外面的屠殺
還在繼續,幾個參與叛亂的門閥遭到了族滅的懲罰,屍山的高度還在繼續增加。那些血在
講武堂前匯聚成血池,黑紅色漸漸凝固。
看到破軍少將從堂內走出,所有戰士紛紛停下手,恭謹地行禮。
金色的迦樓羅在他頭頂迴翔。
「巫即一族的承訓呢?」他問身側執行死刑的戰士,「把他找出來!」
那個戰士疾步跑出,在人堆裡走了一個來回,旋即回來單膝下跪:「稟告少將,已經
找到承訓校尉了。」
戰士托起了一顆剛斬下不久的頭顱,手上血跡淋漓。
已經死了?那麼,方纔他在夢裡看到的承訓,原來已經是……那一瞬,雲煥情不自禁
地倒退了一步,幾乎以為自己此刻還在夢魘之中,恍惚覺得承訓的人頭還會再度開口和他
說話,苦苦勸他收手。
然而,那顆頭顱已經失去了生氣,閉目無言。
「……」他揮了揮手,示意戰士退下,心裡漸漸有無法控制的煩亂。側首看向背後那
面森冷的?殺碑,碑上文字一個接著一個跳出來,映入眼簾——
「不忠之人,殺!
「不孝之人,殺!
「不仁之人,殺!
「不義之人,殺!
「不禮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殺殺殺!
「三軍之中樹此碑——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他忽然忍不住心裡的狂躁,站在碑前以劍戳地,仰天大呼
,狀若瘋狂,響徹三軍,「殺!殺!殺!給我殺,一個不留!——不用斬首,統統的給我
絞死!全部絞死!」
從白塔東側的講武堂看過去,朱雀大道兩旁屍首林立,宛如兩道死亡的牆壁。
暮色降臨的時候,廝殺和哀嚎聲音終於低下去了。剩下的人被士兵暫時押回,屍體被
處理乾淨,講武堂總算顯得安靜而空蕩。
「再殺一日,把剩下的解決了;然後再給三天,選出新一任的族長——三日後,帝都
戒嚴。」雲煥看著撤退的戰士,眼裡的光芒冷銳而尖利,「我要清點軍隊人數,確認剩下
的三軍將士是否真心效忠於我。」
「是。」季航和茘余幾位將領單膝跪地,領命。
「帝都外情況如何?」他繼續問。
「稟少將,葉城已經進入備戰狀況。」季航旁邊的路夏搶著回答,「他們已經封閉了
水底甬道,試圖切斷帝都的供給和聯繫——這幾日趁著帝都內部繁忙,飛廉和巫羅在葉城
修築工事囤積糧草,還四處遊說茘他駐地的軍隊一起反攻帝都。」
「哦……」雲煥淡淡,「看來,這小子是鐵了心要和我作對到底了。」
「是。飛廉少將據說持有一面雙頭金翅鳥令符,已經頻頻飛往各處帝國大營,」路夏
有些擔憂,「屬下怕他振臂一呼,各方的官兵都會被其迷惑,以他為馬首是從……」
「螳臂當車——整個征天軍團加起來,也抵不過迦樓羅一片羽毛。」雲煥不以為意,
疲倦地開口,「等我清洗完了帝都,自然會回頭好好的對付這些不識好歹的傢伙……那些
敢於依附飛廉、與我作對的,下場就和現在帝都的叛徒一模一樣!」
「是。」各位將領悚然低首,不敢對視。
「比起那些殘兵敗將來說,外敵更加重要一些。」雲煥抬起頭,看著夜色裡白塔廢墟
,聲音冷靜,「無論空桑人還是鮫人,都是不可忽視的大敵——他們擁有極大的力量,一
旦聯起手,就能像上次一樣出入帝都如無人之境。」
想起那天夜裡衝入帝都上空的蛟龍和冥靈軍團,季航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過,他們都有致命弱點——鮫人不能長期遠離水源生活、所以不能深入內陸,砂
之國那樣的地方他們永遠無法控制。而空桑人……呵呵,那群死人,無法在日光下戰鬥。
」雲煥的聲音平靜而犀利,日間那種嘶聲力竭的狂態全不見了,從容分析,指點三軍,「
所以,只要抓住他們的弱點,便能在戰鬥中立於不敗之地。」
「還請少將指點!」各位將領低首在階下聽命。
雲煥橫轉佩劍,在地上沾著血比劃出雲荒的大致地形,冷冷開口:「很簡單。遇到冥
靈軍團時命令各軍不得主動應戰,力求拖延,保存實力且戰且退——夜最長也不過六個時
辰,天一亮他們必須撤退。在他們撤退時,就迅速包抄追擊,截斷後路!」
「是!」季航諸人齊齊回答,士氣大振。
「還有這裡和這裡,」雲煥依次點過北角和東南角,示意:「整個大陸上,目前南方
數郡和西荒相對穩定。東澤局勢動盪,九嶷郡已然脫離帝都控制。鮫人多利用水路、配合
空桑西京軍隊作亂——傳令下去,即刻控制水源,以斷茘通路。」
「控制水源?」季航他們面面相覷,遲疑,「東澤水網密佈,要截斷水流實在不易。
」
「誰叫你們涸澤而漁?」雲煥冷笑,「改變水質,讓那些鮫人無處容身就是。」
眾人一起變了臉色:「莫非……是要在青水中下毒?」
「蠢材!」雲煥實在不耐,拍案而起,「青水不比赤水,東澤人煙繁密,水網無盡,
怎生下毒?又要下多少毒才能有效?」
一群軍人不明所以,訥訥。
「用幽靈紅藫,」雲煥吐出一口氣,冷冷,「把幽靈紅藫投放到青水去。」
季航悚然一驚,抬頭——幽靈紅藫出自西荒赤水,傳說是由死在沙漠裡的旅人怨念凝
結而成。劇毒無比,孢子成熟後飛附於周圍其他活物之上,以其為載體汲取養分,蔓延極
快,所到之處往往一片荒蕪,人畜植物皆無倖免。
多年來,無論空桑人還是帝國,一直採取種種方法控制其蔓延,甚至專門在赤水入鏡
湖的地方設置閘門、派出將軍駐守,來斷絕其傳播,所以此禍從未越過鏡湖傳到澤之國。
「幽靈紅藫蔓延極快,不出一月、便可充斥青水河道,」雲煥的聲音冰冷,隱隱有刀
劍交擊的冷銳,「水下一切活物,絕無倖免——就算僥倖不被毒素侵蝕,幽靈紅藫成長時
會大量汲取水中養分,那些鮫人在其中也會窒息而死。」
「……」即便是死心追隨破軍的季航,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這一刻的少將,完全沒有白日裡嘶聲號令屠殺的殺氣,然而那種瘋狂卻是隱藏著的,
在平靜冷酷的分析下、一點一滴透出來,帶著濃烈的殺戮氣息,令人不寒而慄。
「這樣做雖然杜絕了復國軍的水道,可是東澤也會變成赤地千里。」路夏喃喃,臉上
有不虞之色,「少將,這樣做是不是……」
「唰」,一道白光閃過,血如同噴泉湧出——路夏的頭顱滾落在地,臉上尤自帶著不
敢相信的表情。季航躲避不及,一時被熱血濺了半身,臉色登時蒼白。
「沒有人可以懷疑我的決定,」劍芒從手中一閃即收,雲煥依舊端坐於講武堂之上,
金眸冰冷如霜雪,「只有兩個選擇:服從我;或者,死。」
「是……是。」那些曾經身經百戰的軍人都不自禁地顫慄,低下了頭。
「對了。外頭的鮫人雖然可以慢點收拾,帝都裡的卻早該處理掉了。」雲煥收起了劍
,喃喃自語,眼睛望著西方盡頭,露出暴戾的殺意來——該死的一族呵,我將讓你們上天
入地都找不到一處容身之所!
「……」季航不明白少將為何用如此痛恨的語氣提起鮫人,只有沉默。
雲煥負手,回身吩咐:「鮫奴之事,務必速行!」
「是!」大難當頭,誰都不會再去顧惜這些平日用來玩樂的奴隸。
「好了,回去罷……年輕的戰士啊,只要服從我,這個帝都便是你們的!」雲煥唇角
露出一絲奇特的冷笑,看著階下穿著戎裝的帝國軍人——
那一群被馴服的獸。
夜幕下,季航斜穿過禁城,在西北角上巫姑一族的永寧宮前停住。
他彷彿心事重重,久久不曾開門進去,只是站府邸門口,在夜色裡默然回望來時的路
——雖然已經不再有禁軍負責宵禁巡邏,但帝都入夜後,整條大街上依舊空無一人,顯得
從未有過的森冷和空蕩。
風從鏡湖上吹來,道路兩側無數陰影無聲無息地搖晃,宛如要隨風飛起。
——那,都是一排排被吊死在道路兩側樹上的叛亂貴族。
他忽然覺得驚訝,站住身睜大了眼睛:是幻覺麼?在死寂的夜色裡,居然有無數條隱
約的金色光芒從新死屍體的頂心裡升起,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催促、一縷縷破顱而出,向著
天空的某處飄去——彷彿天上有一個巨大的紡錘,將大地上無數靈魂如同抽絲一般捲去!
季航驚駭不已,抬頭看著這一幕詭異的景象——這些被抽取的縷縷魂魄消失的終點,
居然是懸浮於夜空裡的伽樓羅金翅鳥!
這、這到底是什麼?破軍少將和迦樓羅,到底要把這場大屠殺進行到什麼地步!
風裡忽然傳來拍打翅膀的聲音,有一片片的黑色浮雲從四方飄來,降落在帝都。那些
帶著黑色翅膀的鳥靈趁著夜幕悄然潛入,落在絞刑架上,開始吞噬那些新死的屍體。那些
魔物在狂歡,在雲荒的心臟上載歌載舞,一邊吞噬死人,一邊向著迦摟羅金翅鳥屈膝行禮
。
季航不由失驚:這些應該是被帝國鎮壓下去的鳥靈——這些魔物向來對冰族甚為忌諱
,一貫避而遠之,如今卻居然敢趁亂進入帝都掠取血食,而破軍少將居然也沒有阻攔!奸
佞當道,群魔亂舞,難道滄流的國運,真的衰竭到如此了麼?
「公子,」忽然間背後有人輕聲開口,聲音冷肅,「夫人等了你很久了。」
季航悚然一驚,回過頭卻看到大門開了一線,一雙碧色的眼睛在門後看著自己:「快
進來——大家都在廳上坐著,等著聽你帶回來的消息呢。」
季航看到了門後的凌,唇角忽然露出一絲惡意的冷笑,大步入內。
「消息?」他邊走邊低聲譏諷,「消息就是你死到臨頭了。」
凌驀然一震,抬頭看著這個一貫以來和自己不合的年輕人,眼裡有一絲懷疑和不安,
卻忍住了沒有多問。彷彿心裡藏著什麼事,季航越走越快,片刻便來到了平日族裡議事的
大廳裡,推門走了進去。
所有的不安議論聲,在他推門的一瞬寂靜下去。
大廳內燈火輝煌,巫姑一族的幾房人全部都到了,個個臉上帶著驚惶不安的神色,停
下了半途的議論,回頭看著這個返回的族裡子弟,眼裡閃動著希翼。
「季航,」居中的羅袖夫人站了起來,「外頭怎麼樣了?」
他看著這一大群惶惶不安的女人,淡淡開口:「巫朗、巫抵、巫禮和巫彭,四族已誅
——破軍有令:再殺一日,便可封刀。」
所有人都長長舒了一口氣,有覆巢之下尤得保全的慶幸。唯有羅袖夫人喃喃:「四族
?那是五萬餘人啊……幾天內全殺光了?那、那他準備怎麼安置茉兒?」
季航冷冷:「破軍說:明茉不是他妻子,你也不是他岳母。他不願再看到你們。」
大廳內所有人再度沉默下去,眼裡有驚慌的表情——原本以為厚著臉皮回頭攀了這門
婚事,本族在這次大亂裡便可得到照顧,甚或因為站隊的及時,還可以得到原本屬於茘他
門閥的勢力和財富。然而,誰都沒有料到、那個新郎轉頭就說出了如此無情的話。
大家看向了羅袖夫人,個個眼裡露出懷疑和不安的神色,想知道族長的態度。
「不,不!怎麼會這樣?」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微微的顫慄,「他……他怎麼會
這樣!他親口跟你說的?不會的…他、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茉兒,下去。」羅袖夫人卻及時恢復了鎮定,一把拉住失控的女兒,「回去養病。
我們還要在這裡商量事情。」
「不……我要去問他。我要去問他!」明茉奮力掙扎。
「啪!」一個耳光清脆的落到她臉上,將少女打得一個踉蹌。羅袖夫人一把扯住了女
兒的頭髮,將她扯回來:「死丫頭!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這個時候還想去找他?
」
明茉捂著臉:「不!雲煥不會殺我的……他、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知道個屁!」憤怒之下,翩翩貴婦脫口罵了一句粗俗的話,扯著女兒往門外走去
,「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要是知道、我看你怎麼還敢去把他救出來!——來,來看看
這些!」
明茉大病初癒,被母親從未見過的嚴厲嚇呆了,一直被扯到了門邊。羅袖夫人推開了
試圖阻攔的凌,一把推開了大門:「你來看看!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
緊閉的府邸大門開了,腥風席捲而入,令人欲嘔。
明茉驚駭萬分地睜大眼睛,緊捂著嘴不讓自己驚叫出來——帝都昏暗的燈光下,道路
兩側樹下全部掛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首!無數人被絞死在道路兩旁,一排排屍體在夜風裡前
後搖擺,驚起夜梟陣陣,冷風習習。每一架絞刑架上都停著一隻黑翼的鳥靈,尖尖利爪上
摳著死人的心臟,鮮血淋漓,發出嘰嘰的刺耳冷笑。
那條屍首之路在黑暗裡綿延,通往講武堂方向。
「你想見的那個人就在那頭。」羅袖夫人冷冷看向女兒,「你盡可去見他。」
貴族少女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死亡景象,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道路的盡頭隱隱有燈光——是那個人獨自坐在講武堂裡,深夜未眠麼?他……他現在
在想什麼?在做什麼?憤怒和驚懼從心頭湧出,她只想走到他面前,當面問一問他為什麼
要殺這麼多的人,為什麼要做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明茉一咬牙衝出了門去,沿著屍首林立的路往前奔去。
凌想要隨之追出,然而羅袖夫人抬起手擺了擺,阻止了他。
「不用。」她低聲說,聲音疲憊,「我很瞭解茉兒……這個丫頭沒有走完這條路的勇
氣——她會回來的。」
「凌,你先回凌波館去休息。」羅袖夫人回身往大廳走去,吩咐,「族裡還有事要商
量,我晚一些再過來,你先睡吧。」
「好。」凌輕聲笑了一笑,手指輕輕劃過她的手背,「別太辛苦。」
她側首對他笑了笑,難掩疲態,眼角細紋盡現。
季航一直站在大廳台階上看著這對母女,眼神閃爍,手漸漸握緊。
「夫人,止步。」在她走到階下的時候,他忽然抬手阻攔了她,聲音低沉。
羅袖夫人一驚,抬頭看著這個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優秀子弟——相處多年,她不是不
明白:季航這樣的語氣,往往意味著某種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
「今日,破軍有令:三日內,凡是向一族族長挑戰並獲勝者,便可以繼承對方的一切
!」季航彷彿下了什麼決心,手攔在前方,聲音逐漸變得冷硬。
羅袖夫人全身一震,抬頭看著階上的年輕子弟——季航站在那裡,眼神鋒利雪亮,手
裡緊握著軍刀,毫不猶豫地逼視著她,殺氣隱隱。
「那麼,」她極力控制住聲音,低聲,「你要殺我麼?」
季航沒有回答,右手的軍刀錚然躍出刀鞘,在冷月下閃過一抹冷光。
「你要殺救了你和你母親的恩人麼?!」羅袖夫人沒有後退,揚起了頭,厲聲叱喝,
「鐵城來的髒孩子!莫非你忘了被欺凌的時是誰保護了你,在死亡和貧困逼來時是誰救了
你?——現在,你竟然敢恩將仇報,殺死一直以來扶持你、善待你的人麼?」
「喀」,白光一掠而至,停在她的頸部。
聲音嘎然而止,顫動的白皙咽喉上悄無聲息地流下了一行殷紅的血。羅袖夫人不敢相
信地看著眼前對她揮刀的人,喃喃:「你、竟敢真的……」
「我恨你。」季航的刀尖還停在她頸側,喘息著喃喃,臉色蒼白——那一刀只差一分
便可削斷她的血脈。他看著那個豐艷的貴婦,聲音漸漸發抖:「我恨你!這麼多年來我努
力的做事,一點差錯也不敢出,只希望能成為你最重要的人,能被你、被全族認可——可
是、可是為什麼你…你卻偏偏去寵愛一個鮫人奴隸!」
「連一個鮫人奴隸都比我重要!」季航的眼神裡漸漸透出光來,壓抑多年的憤怒在燃
燒,「你這個放蕩的女人,逼得我不得不去和一個鮫人奴隸爭寵!我恨死你了!」
「啪!」羅袖夫人臉色煞白,忽地揚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無恥!」她再不畏懼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冷冷看著這個族中年輕才俊,「你這個
忘恩負義、心懷齷齪的孩子,當初我就該讓你餓死在鐵城裡!」
季航被打得怔住,摀住臉喃喃:「姑母……」
「你說得對——現在這種情況下,你當族長的確比我合適得多。」羅袖夫人淡淡開口
,回過了頭,將另一側未曾受傷的脖子轉向他,「不用等到明日了,你現在就把我殺了,
自己當族長去吧——我相信堂上那些族裡的長老也不會反對。」
季航臉色蒼白,往後倒退了一步,手裡的軍刀再次舉起。
刀尖上,一滴殷紅的熱血正慢慢變冷。
「主人,收手吧。」清晨才看到主人返回,金色的迦樓羅懸浮在帝都上空,機艙裡有
女子柔和的聲音,怯怯地勸告,「五天之內,您已經殺了……」
「閉嘴。讓我睡一會。」雲煥漠然叱道,在金座上閉目養神——在地面上,那些人哀
嚎得讓人睡不著,非得回這裡休息才行。
「是。」瀟不敢拂逆,沉默了下去。
「內丹煉的如何了?」雲煥疲倦的開口,「那麼多的魂魄,應該夠了吧?」
迦樓羅顫了一下:「差不多了……所以,主人,請您不要再殺了……」
「要盡快。」雲煥睜開了眼睛,看著煉爐的方向——那裡,熾熱的火還在熊熊燃燒,
火中依稀有魂魄掙扎痛哭的聲音,一顆赤紅色的珠子漸漸成形。
沒有人知道,熔爐內正在煉著上萬新死的魂魄,為這架龐大的機械提供最強大的動力
!
魔之左手,可以從毀滅中汲取力量,可以在盛大的死亡裡獲得新的提升。
雲煥結了個手印,爐中的紅蓮之火猛然一躍,燃燒得更為旺盛,那些不絕如縷抽取上
來的魂魄在煉爐中如同冰雪消融,然後漸漸凝聚成一顆紅色的內丹。隨著煉化的不斷進行
,迦樓羅外殼上金色的光華越來越盛,在初晨的日光下幾乎奪去了太陽的光彩。
「很快就要和空桑海國開戰了。」雲煥低聲開口,眼底有殺氣,「必須盡快準備!」
「是。」瀟低聲,「主人。」
「數十萬人的血,難道還抵不過區區一顆如意珠?」雲煥唇角露出冰冷的笑,「瀟,
你會成為雲荒空前絕後的武器——我真為擁有你而驕傲。」
迦樓羅再度顫抖,瀟無法回答,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不,主人。對我而言,這樣……實在是太痛苦了。
請收手吧。
小憩醒來,已經是午後。
雲煥從迦樓羅回到講武堂的時候,發現已經有好幾位年輕將領簇擁在了堂下等待,個
個手裡提著滴血的首級,相互交頭接耳,神色又是緊張又是興奮。
他只看得一眼,唇角便露出一絲笑意——那道命令傳得真是快……這些獲得出頭機會
的年輕人看來已經等不及,在昨晚就迫不及待的回去,對自家族長動手了。
「少將!」看到他下來,所有人都單膝跪地托起了首級,「我們完成了您的吩咐!」
「哦……動作都很快嘛。」雲煥看著那些一夕叛逆長輩的年輕人,冷笑,「很好,那
麼你們現在就是當家的族長了——那些人以前所有的權勢金錢美人,全部都歸你們所有!
」
「謝少將!」那些年輕勇武的戰士滿臉喜悅,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過,」雲煥闔上眼,輕聲吐出一句話,「你們也要能活過這三日才行。這幾日,
肯定會有更多更年輕更勇武的人要求同你們決鬥,奪取你們目下的地位。」
「……」所有人霍然沉默下去,吸了一口冷氣。
「退下吧。」他揮了揮手,「三日之後,再來確定各族新族長——祝你們平安。」
那些剛剛收割了首級的年輕戰士紛紛往外走,眼神之間已經帶了深深的不安和殺意,
彼此之間更不發一言。在所有人快要退完時,雲煥卻叫住了最後的那一個,冷冷:「季航
,你怎麼是空手來的?」
季航單膝跪下,不敢抬頭:「屬下……屬下無能。」
「哦……」雲煥倒是有些意外,頗為玩味的看著他,「那就是說,你昨晚沒殺她?」
「是。」季航低聲。
「為什麼?」雲煥眉頭漸漸蹙起,有怒意,「竟不聽從我的命令!」
「屬下實在下不了手。」季航臉色蒼白,低首跪在他面前,聲音嘶啞,「稟少將,屬
下試過,但…但實在下不了手。十幾年來,羅袖夫人對我恩同再造,我實在無法……」
他深深俯首,準備著雷霆一怒的爆發。然而對面座椅上的雲煥卻出乎意料的沉默下去
,抬頭望向天際,眼裡的火光一點點的熄滅。
「恩同再造?」他喃喃,低頭看著自己右手手腕上的傷疤,聲音輕如夢囈,「不錯…
…她救了你,造就了你,提攜了你,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出自於她——所以即使到了今日
,你寧可不要權勢不要地位,也願一輩子居她之下、唯她馬首是從?」
季航只是叩首,不答一言。
「算了……那就這樣吧!」雲煥居然沒有再追究,只是長長吐了口氣,聲音低沉,「
滿地血腥,難得你還能保留這一份本心不滅——聽著,三日後,我要集合三軍舉行大典。
季航,我升你為少將,統管禁軍,把這個帝都交給你。」
季航詫異的抬頭,不敢相信拂逆了破軍、自己居然還能得到這樣的優待。
「你退下吧。」雲煥聲音疲倦。
季航再度行禮,退出。然而到了門口,彷彿想起了什麼,霍然回首:「對了,少將…
…明茉、明茉她……昨天晚上來找您了麼?」
雲煥漠然:「沒有。」
季航一震,喃喃:「她昨夜跑出去,一夜未歸——我以為她來見您了……」
「哦。」雲煥沒有在意,淡然應了一聲,「滿城死人,她倒是膽大。」
季航覷準了時機,鼓足勇氣輕聲接了一句:「是啊,茉兒她確實膽大……不然,怎麼
敢買通辛錐、偷偷去大獄裡探望您?又怎麼敢違抗婚約,悖逆十大門閥偷偷出來救人?」
雲煥霍然回頭,冷冷逼視著季航,眼裡一瞬間煥發出極茘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覺全身的血液幾乎凍結,腦海一片空白。
「……」雲煥看了他一眼,終究沒有說話,只是轉過了目光看著天空。那一瞬、他眼
裡的表情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開口:「季航,三日之後,送她們母女出城。」
「呃?」季航驚愕於這突如其來的命令。
「不要留在帝都。」雲煥眼神複雜,冷冷開口,「送她們走,越遠越好——否則,我
不能保證她們能活過下個月。」
「是。」季航悚然。
「退下吧。」雲煥冷冷。
從講武堂出來後,沿路懸掛著無數的屍體。那些新絞死的貴族掛在兩側行道樹上,在
初春料峭寒風裡微微搖擺,彷彿一排欲飛的風箏。
朱雀大道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只有血的腥味在瀰漫。道路兩旁高牆壁立、門戶緊
閉,裡面卻隱隱傳出刀兵廝殺聲,有血從朱門的縫隙裡沁出,顯示著裡面正在進行著殘酷
激烈的奪權爭鬥——三日之內,這場內亂還會愈演愈烈。
不過短短一個月,整個帝都彷彿成了一個屠場,屍首到處橫陳。
走在這樣血流成河的墳場上,連季航都覺得心裡湧起無法形容的寒意,不由自主加快
了腳步——然而,剛轉過街角,卻看到了樹蔭深處有影子一動,彷彿懼怕生人走近,急匆
匆地向著陰影裡躲去。
他依稀覺得眼熟,趕了幾步,一把抓住了那個瑟縮躲藏的女子,失聲:「明茉!」
「魔鬼!魔鬼!」那個少女躲在樹蔭深處,四周都是絞死的屍首。她神色驚惶,彷彿
受到極大驚嚇,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驚聲尖叫。季航看到她披頭散髮神情恍惚,知道這個可
憐的少女昨日半夜一定是被這樣血腥的情景嚇壞了,尚未走到講武堂便已崩潰。
他二話不說,便將她往永寧宮裡拖去。
「魔鬼……魔鬼。」少女只是拚命搖頭驚叫,一路掙扎,「他、他是魔鬼!放開我!
」
「姑母,姑母!」季航拉著明茉從側門直接往凌波館走去,一路焦急地低喚——然而
,奇怪的是羅袖夫人居然沒有回答。難道……又是昨夜和那個鮫人男寵纏綿未起?都已經
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尋歡作樂!
一路走來,彷彿覺察到了什麼,季航的眼神漸漸變了,一把摀住了明茉的嘴。明茉還
在掙扎,然而身子卻在看到內景的瞬間僵硬——
血!凌波館內外,赫然成了一片血海!
七零八落的屍體橫斜在地,由高台下一路鋪到高台上的館裡,流出的血染得台下的碧
波池一片殷紅。季航倒抽了一口冷氣——看那些人的衣飾,居然都是本族的各房子弟!這
是怎麼回事?自己不過是出去了半日,府裡居然發生了這般血案!
「娘……娘!」然而,趁著他一愣,明茉奮力掙脫了他的手,不顧一切的奔上前去。
「唰!」剛踏入凌波館,一刀便朝著她劈了下來!
「叮」的一聲響,季航及時搶身上前格開那一刀,順勢一轉身將明茉護在身後,軍刀
躍出,轉瞬劃了一個弧、將門內暗藏的那些人馬逼退,厲叱:「誰?!」
「是季航公子!」然而屋內卻發出了轟然的歡呼,「是季航公子回來了!」
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所有人收起了刀劍,單膝跪地:「參見族長!」
季航愕然,發現房間內均是除了長房外的各方人手,不乏平日熟識的長輩和同輩。那
些人身上血跡斑斑,顯然是剛經歷過一場激烈的廝殺才攻入了這間凌波館,他心下驚疑不
定,舉目四望卻不見羅袖夫人和凌的影子。
「族長?」他看向那些忽然下跪的族人,遲疑,「羅袖夫人呢?」
「死了!」二房長子康冶大聲回答,彷彿邀功似地抬起了頭,「長房人馬已經全部被
我們殺光了,那個讓公子痛恨的鮫人奴隸也望風而逃——季航公子,我們各房商量好了,
一致推舉你做新的族長!」
「什麼!」季航全身一震,不自禁地倒退出三步,看著那些渾身浴血的族人,不可思
議地喃喃,「你們……你們說什麼!」
一個年長的女子抬起了頭,卻是二房的當家人贏姑,沉聲:「季航公子,我們不服長
房已非一時,羅袖那個賤人丟盡了我們巫姑一族的臉,到了這個時候無需忍她了!——我
們公推公子出來當新任族長,長房那幫人不服,少不得是一場廝殺。」
「你們做了什麼!」季航只覺心裡有一股怒火直衝上來,「誰說我要當族長?」
「公子不要當族長?」贏姑喈喈冷笑,譏誚,「那昨夜,是誰對族長拔刀來著?」
季航一震,無語。
「既然明茉做不了破軍夫人,羅袖那個賤人頂個屁用!」贏姑冷笑起來,枯瘦的手指
間轉著一串念珠,「我們可不想和其他幾家一樣大禍臨頭,公子如今得到破軍少將的重用
,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讓公子來當我們的族長實在是最合適不過了。」
「公子畢竟心軟,少不得我們先替你下手了。」
季航臉色蒼白,雙手劇烈地發著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終於明白,無論他如何躲閃
,命運的洪流終究無可避免地將他推上了那個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許久,他終究開了口,「季航不敢辜負大家厚愛。」
跪在地上的眾人見他答允,紛紛鬆了一口氣,相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有
得意,也有鄙夷。畢竟是讓庶出的子弟當了族長,多少心裡不服。然而,在目下這樣的危
急局面裡,擁立一名當權受寵的族長、卻是當務之急。
「娘!娘!」明茉淒慘地叫著,在滿地屍首裡翻檢。
季航轉過臉去,目不忍視。
「族長,」贏姑看著屍體堆裡的少女,聲音陰冷,「斬草要除根。」
「閉嘴。」他握緊了手裡的軍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們來教族長該如何做
——都退下,晚上掌燈時分來大廳上議事!」
贏姑看了這個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絲冷笑:「是。」
在所有人退去後,季航站在高台上,看著底下蕩漾著的一池血水,忽然間只覺的一口
氣堵在胸臆之中,一聲長嘯,揮刀喀喇喇擊碎了大片的欄杆。
「殺吧,殺吧!」他低聲冷笑,「父子相殘,兄弟反目,都給我殺個痛快吧!」
高台下,明茉在屍堆中遍尋不見,忽地撲到池邊從水裡撈起一件染血的紫紗衣,哀哀
哭泣。季航遠遠看著,忽地歎了口氣——可憐這個天之驕女、十大門閥裡尊貴的明茉小姐
,一夜之間便成了比鐵城賤民還不如的孤兒。
或許,少將說得對:是該盡早把她送離這個帝都了……如今只晚了片刻,便令她成為
了孤兒,再拖延下去、只怕只會更糟。
黑色的水底,血在無聲的蔓延,宛如鮮紅的絲帶一路蜿蜒。
從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寬的瀉水口掙扎游出,潛行的鮫人少年抱著貴婦人的腰,竭盡
全力地游著,從帝都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腥屠殺中逃脫。
這條水路,是潛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時間打通的,另一端海魂川驛站相連,
輾轉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蘆湄——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和組織,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
後,他給自己留下的唯一後路。
——卻沒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離開時,竟不是孤身一人。
凌在水底潛行。多年的聲色犬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為戰士的力量,只覺得出口處那一
點隱約的白光是如此遙遠,似乎永遠也無法靠近。
每游一段路,他就停下來,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蒼白的唇,將氣渡到她胸臆裡。昏迷
的人沒有睜開眼,手指痙攣地抓著他的衣襟,將頭緊緊貼在他胸口,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
見到過的無助和驚懼,完全不似平日裡的模樣。
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動盪而混亂,交織著自由、痛苦和慾望——如今,這
一切過往都在一場大難中如塵土簌簌而落,將所有華麗的金粉剝落殆盡。
洗淨鉛華的他們,竟然還可以同歸。
他無聲地歎息,將她更緊地摟住——多少恩怨如潮,一時去盡。大亂之後,兩人都成
了無國無家的人,再也沒有身份的區別、種族的隔閡。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樣,兩
個靈魂平等而坦然的對望,拋去了所有世俗的顧忌。
水底幽暗而冰冷,手足因為長時間的划水而軟弱無力。眼前忽然出現了幻影——那一
片青青的碧草,繁華盛開的沼澤,水鳥和飛魚棲息的天國。宛如夢幻,召喚著他前去。
格林沁荒原的蘆湄……他童年時代曾經居住過的美麗桃源。
凌極力地在水中往前游去,然而被破身成腿後、鮫人的水下潛游能力大大下降,負傷
的他抱著一個不會游泳的人,身形也開始漸漸沉重。
那一點白光,始終在遙不可及的前方。
會死在這裡麼?血從他的脖子上不斷的沁出,他的動作漸漸失去了力氣。凌下意識地
划水,手卻始終抱緊了身邊的人,不肯鬆開絲毫。他們如同籐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糾結纏繞
,生死不離——藍色的長髮混和著女子金色的秀髮,宛如黑暗裡盛開的兩朵美麗的花。
眼前那一點白色的光,終於慢慢變大、慢慢變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間,他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