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作者：十四郎
「我討厭一切看上去乾淨美好的東西。」
他說著，聲音低得猶如呢喃。
陰暗不透風的房間裡，只有明滅一點火光。那是他夾在手指間的煙頭。
桌上的玳瑁煙缸裡已經塞滿了煙蒂，煙灰落了一片。
很嗆，我的嗓子乾得發癢。但，無論如何，我需要做出舒適的樣子。讓病人放鬆是我
的義務。
「舉個例子？比如一片柔軟的綠色草地，或者散發出陽光味道的乾淨被褥？你對這些
感到反感麼？」
我需要從他沒頭沒腦的話裡找出蛛絲馬跡，最方便的交流方式是提出幾個可能性讓對
方選，這樣無論他肯定或者否定，都能得到更多的補充。
他搖頭：「我說不清。我時常感到煩躁，人生毫無希望，我生活在一個大漩渦裡，身
不由己。」
「是工作上遇到不順心的事情？這種情況時常發生嗎？」
「比如說這次，我為了一件漂亮衣服煩躁了很久。」
「哦？」
「下班的時候，列娜拉我陪她逛街，說她看中一件衣服很久了，要聽聽我的意見……
列娜是我女友。」
他說完，抬頭看著我。
我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列娜今年21歲，是財大的學生。我是三個月前認識她的。她有一頭金髮，時常微笑
，是個可愛的天使。」
「你一定很愛她。」
「……是的。我愛她勝過自己的生命，我從來不拒絕她的任何請求……你知道的，女
人的任性在某些時候反而很讓人憐愛。雖然那天我的工作很忙，回去很可能要加班，但我
還是答應了陪她逛街。」
so……？我擺個請說的手勢，他卻陷入了沉默。
很久，久到我幾乎要搖鈴讓下一位顧客進來的時候，他忽然說道：「那件衣服很適合
她。唔……粉紅色的花邊，長長的裙擺。她從試衣間出來的時候我幾乎要看呆了。她看上
去是那麼楚楚可憐，純潔得不染一絲塵埃，好像剛從耶穌身邊經過……那一瞬間我發現自
己深深愛上了她，比從前還要愛一萬倍。」
難道她不是乾淨又美好的事物麼？我想，難道你討厭她？這樣不是變成了毫無邏輯的
訴說？他需要的可能不是心理醫生，而是精神病鑑定專家。
「後來她穿著那件衣服和我去跳舞。我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一直想我以後也不可能像
愛她一樣去愛任何人了，絕不可能。」
「能找到自己傾心相愛的人是不容易的，我祝福你們。但，先生……安德烈先生，你
剛才說你為一件衣服煩躁……」
「哦，是的。我越愛她，我就越煩躁，好像要把整個心挖出來似的煩。她太美好了，
留著那樣的長髮穿著那樣的長裙好像一個天使。可我知道過幾年她就會失去一切美好，變
成最普通的婦女，掰著紅蘿蔔似的手指和我數落吵架，怪我賺錢不夠多，罵我們的孩子是
蠢貨，睡覺的時候打呼嚕……這是不能想象的轉變……你能想像嗎？」
我攤開手，笑嘆：「安德烈先生，人生都是這樣的。所有人都惶恐這種改變，所有人
也都在不知不覺中適應這種轉變，因為你們是生活，而不是演莎士比亞的愛情劇！」
他也笑了，呵呵笑著，把手裡的煙蒂掐滅，又點了一根。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笑著說，「我的意思是，乾淨美好的一切都是虛幻的，不
真實的。那是魔鬼給我們的考驗，你陷進去了，等待你的就是背後地獄般的真相。我討厭
那些乾淨爽朗的東西，在路邊的那些小孩兒笑得多美好，好像世上沒有任何煩惱一樣。但
世上真的沒有煩惱嗎？他們用那種純潔掩蓋了一切，欺騙我們的眼睛和感官。為什麼會那
麼純潔乾淨？世上怎會有乾淨的東西？哦，不，他們都是魔鬼的僕從……用小鹿一樣的眼
睛看著你，玫瑰一樣的嘴唇誘惑你，你就這樣陷入無法自拔的愛戀裡，傻瓜一樣追求本來
就不存在的光明美好。孔雀的尾巴後面有多麼醜陋？而這些美好的乾淨的人心裡有多麼醜
陋？他們卻被所有人愛著，真實的人卻往往被唾罵……一直一直下去，沒有結束的一天。
」
他說完，帶著一種尖銳的挑釁眼神，定定地看著我。
我想的沒錯，他需要的確實是精神病醫生。
「安德烈先生……」我想了想，於是說：「正因為我們缺乏這種美好，所以我們才會
追求。現實的苦厄太多，幸福太少，所以才會有上帝的存在來安撫我們。你要明白，那是
一種精神寄托，沒有人不喜愛美好的事物。正如你的列娜，她如果不美，你會這樣發瘋的
愛上她嗎？以後她會變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但為什麼要透支明日的憂慮放在今天？現
在的時間你都無法讓自己感到快活，又如何說以後。我想，你確實是壓力過大了，建議你
休假一段時間。」
他猛烈地抽煙，下巴微微顫抖，青色的煙霧從他鼻孔裡噴出來。他欲言又止，良久，
才帶著一絲夢幻般的神情，輕輕告訴我：「我已經沒有壓力了。我解脫了。我將一切幻象
都摒除，我需要的不是虛假，而是真實。」
「……你和列娜分手了嗎？」
「不，我愛她。所以寧可她永遠維持此刻的美麗，就算那是假的，至少我知道她有多
麼美，像一隻惡魔。」
「永遠維持……？」我皺起眉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於是輕笑：「是的，我殺了她。用一種最美麗的方式，我在她酒裡放了安眠藥，她
睡著的時候更美，簡直像天使一樣。我愛她到無力自拔，可我更愛真相。我吻著她大理石
一樣潔白的額頭，然後在她的靜脈裡注射了……
他說了一個單詞，那是鎮定劑中的一種成分，只要零點幾毫克，就可以讓一頭大象昏
睡數小時。
他給她注射了滿滿一針管。
那個花朵般的少女，只有死路一條，死在美好的情人夢裡。
「哦，你殺了她……是希望她停在這個最美麗的時刻，不要再前進嗎？」
我敷衍地問著他，手指慢慢往桌下移，裝做要拿煙的樣子。
我的桌子下有個按鈕，是警鈴。
心理醫生有為病患保管一切隱私的絕對責任，但不包括殺人。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瞇著眼睛仿佛在思考著什麼。屋子裡異樣的沉默讓人不舒服，
我的指尖觸到了光滑的按鈕，輕輕按了下去——
他忽然開口道：「列娜是個好女孩，所有人都喜歡她。她會抱著流浪貓狗回家，替它
們療傷洗澡餵食，也會在公車上為老人讓座。她還是義工，信上帝，每星期都去做禮拜，
從來不抽煙喝酒，就算發一點小脾氣第二天也忘記了，她總是對每個人笑，她真的是個天
使。」
可你還是殺了她，我在心中默念。
他似乎要流淚，眼眶紅了，抬手去揉了揉，撐住額頭發呆。
「……我母親是個妓女。」他忽然換了個話題，轉變之快甚至讓我無法適應。
我聳肩，示意他隨便說。
「她一直想做個好女人，關懷丈夫，疼愛孩子，每天為他們准備熱騰騰的飯菜，衣服
洗的乾乾淨淨。但她卻是個妓女。」
「人真的沒有辦法改變什麼，不管是自己還是別人的眼光。她是個最好的妻子，最慈
祥的母親，但所有人都罵她是妓女，看不到一點她的好。所以她最後只有自殺，那時候我
10歲，她自殺前還不忘替我們做好晚飯，洗乾淨所有衣服，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
「我父親一直生活在所有人的白眼中，他遷怒在我母親身上，她死了之後他還沒能擺
脫那些說法，一直到他找了一個所有人公認的好女人。她溫柔賢惠，笑容可親，從來不在
任何人面前生氣。但她會偷偷扯我的頭髮，揪我的胳膊大腿，往我的湯裡撒大把的鹽。」
「所以……醫生，這個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麼？誰能告訴我？我們要相信的是眼睛，
還是我們的心？所有人的真相是，母親是個壞女人，她甚至不配活著，死了也不配。難道
他們不是被魔鬼迷惑住了？被那個完美的笑容，優雅的嗓音迷惑住了，而忘記美好後的真
相？」
我盯著玳瑁煙缸，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最後，只想告訴他：「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真相，只要相信自己的真相，就無愧於
心了。至少，在你心裡，你母親是一個好母親，那就是你的真相。」
他怔怔看著我，嘴唇顫抖著。
我覺得他或許會流淚，可他最後卻甜蜜的笑了。
「是的，我相信自己心中的真相。我相信這世上一切的乾淨美好都是虛假的，這是我
的真相。」
忽然有人敲門，門外有人問道：「烏拉基米爾？這個病人的時間已經到了，該輪到下
一位了。」
他很合作地微笑著站起來，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但掌心卻熾熱，手指力度很
大。
「謝謝你，醫生。我豁然開朗了，好像一下子沒那麼多煩躁的事情。」
我也微笑：「那是我的榮幸，安德烈先生。」
門開了，三四個警察飛快竄進來狠狠將他按倒在地，我別過臉不去看他的表情。
警長亞歷山大過來握住我的手，笑道：「多虧你了，烏拉基米爾！這人是個連環殺人
犯，至今為止在不同的城市連續殺了十幾名花季少女！要不是你，還不知到何時才能抓住
這頭狡猾的狐狸。」
「哪裡，」我笑，「這是作為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
安德烈被押送出去，他似乎在笑，笑聲爽朗，從門外一直透進來。
「醫生，我找到了我的真相！你的真相又是什麼呢？」
亞歷山大警長皺眉走了出去，果然他很快就沒了聲音，想必是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嘴。
我搖了搖頭，眉心有點酸痛，覺得有些累。
秘書安娜驚魂未定地走進來，小聲問我：「醫生，還要進行下一個會見嗎？」
我嘆道：「不用了，今天有點累。改到下個星期三吧。」
她點頭走了出去。
回到家之後，我脫了那身累贅的西服。
家裡空蕩蕩，沒有光線，沒有熱氣。
我餓著肚子，卻不想吃飯。從衣櫥最熟悉的那個角落裡摸出一套衣服，在穿衣鏡前換
上，洗把臉，刮了鬍子，用髮膠把頭髮重新定型。
這樣，鏡裡那個充滿生活壓力感的中年人年輕了10歲，看上去倒也不錯。
我離開家，開車來到最繁華的酒吧街。
這裡的人醉生夢死，糜爛墮落，是我最美好可愛的獵物。
我端著一杯蘭色雞尾酒，走近坐在吧台角落裡的一個金髮女郎，把手裡的酒放在她面
前，展顏一笑：「小姐，能請你喝杯酒嗎？」
她看上去有一種稚嫩的慌張，卻要故作老練地壓下去，利落地端起那杯酒，回我一個
微笑。
或許我應該告訴她，接下來她的命運會是什麼。
我告訴她，這酒容易醉，別喝那麼多，她卻已經醉了。這很簡單，因為我在酒裡下了
一點小玩意，足以讓她十分鐘之內就渾身發軟無法動彈。
當她軟綿綿的靠在我懷裡的時候，我輕輕告訴她，我會讓她死。
她吃吃地笑，痛快地回答：那就讓我死吧。
這個城市永遠也不缺空虛的人，比如她。
也不缺擁有巨大秘密的人，比如我。
當我將她的內臟一一泡進裝滿福爾馬林液體的玻璃器皿中的時候，時針剛好指向凌晨
2點。
安德烈的問話忽然在耳邊響起：醫生，你的真相是什麼？
我把她殘破的屍體推進冷藏間，回來坐在沙發上點了一根煙，靜靜欣賞著滿牆的美麗
內臟器官。
呵呵，安德烈，這，就是我的真相。
但永遠不會是其他任何人的真相。
永遠。